因为正看到酣处,霍长乐便没有在意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
谢若璋微微一愣,又浅浅一笑,看她喝够了,便拿走了瓷杯。
放在桌上,一转身,却看见本来看书看得正认真的霍长乐扭头看着他,微微蹙眉。
他失笑:“怎么了?想拿什么?”
霍长乐摇摇头,犹豫道:“不是的……你,嗯,来床这儿一下。”
“哦……”谢若璋微微眯起眼睛,道:“真难得听见夫人主动说这话。夫人有什么想与我在床上解决的吗?”
霍长乐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若璋挑挑眉,顺势锁好了门,然后施施然在她面前脱下外衣,轻轻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霍长乐轻轻放下了书,很自然地靠在他身上,道:“若璋,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总有些心神不宁……”
说完这句话,她便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温柔宁和,隐带关切,却没有急躁地打断她,只是倾听着。
受到他眼神的安抚和鼓励,她便犹如打开了话匣子,慢慢地道:“今天大哥来看过我一次,但是不知为何,从他走了之后,我便有些不安,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谢若璋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在她额头印下一吻,道:“如果你担心的是远之……那便不必,今晚皇上设宴,宫中侍卫林立,非常安全。长乐,今晚早些休息罢。”
已经接近子时,耳边响起低沉悦耳的声音,霍长乐也有些昏昏欲睡,便“嗯”了一声。
看她累了,谢若璋便吹熄了蜡烛,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被子,二人相伴入睡。
没想到,到了下半夜,忽然听见院外一阵喧哗。
谢若璋一向浅眠,很快惊醒,他微微动了动身子,不想吵醒还在沉睡的霍长乐,只是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又把被子给她掖好。
长发未绾,他随手披上一件狐裘,蹙眉走到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便发现那阵喧哗之声不降反升,更有越来越近之势。
谢若璋推门而出,便看见远处的大厅竟然灯火通明。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的人都在沉眠,尤其是冬季,人起得更是晚。在这个时分前院又怎会如此纷闹?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唔……若璋……怎么回事?”
原来霍长乐也听见了越来越大的吵闹声,又因为身边热源不见了,也慢慢醒过来了。
谢若璋回过神来,连忙走到床边道:“冷,你别起来。”
霍长乐揉揉眼睛,脑子还有些迷糊:“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吵?”
“我出去看看,你先睡。乖。”
“唔……你也穿多些衣服,冷。”说完这句像是梦话一样的话,霍长乐迷迷糊糊地又躺下了。
谢若璋给她掖好被子,柔声道:“我一会儿回来。”便转身出门。
微微掩上门,他心中一阵不好的预感。
能够直接跃过他这个主人,在前院闹出这么大动静,想必是发生了很重大的事件,令人六神无主,乃至于半夜时分也不惜把全府的人吵醒,也要马上把事件通知到这里。
而这样的事……一般不会是好消息。
刚掩好门转身,便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少女冲进院中,正是皓雪,一看见他,便声泪俱下:“老爷,出事了……娘子,娘子在哪里?”她情急之下,竟然下意识地喊了霍长乐“娘子”,而非近几年才改口的“夫人”,可见她眼下已经六神无主,无暇顾及称呼问题。
“怎么了?”话一出口,谢若璋愣住。转身一看,发现霍长乐随手披了一件大毳,揉着眼睛站在门口。
皓雪看见她,眼泪就哗啦啦地直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看见皓雪的模样,谢若璋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能够让皓雪这么伤心,又联想到霍长乐睡前说过的话,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预感。
思及此,他叹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到霍长乐身边,轻轻搀扶着她的腰。
“到底怎么了?”看见皓雪的凄惨的表情,霍长乐终于慢慢清醒过来,神色有些僵硬地看着皓雪。
皓雪嘴唇颤抖,没有说话。
心中的不安在一圈圈扩大,霍长乐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喝道:“到底怎么了!”
没想到这一喝,皓雪便哇地大哭起来:“娘子,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是,娘子,大公子在宫中落水了……!!宫里来人说,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呜呜呜……”
谢若璋震惊不已,但是下一秒,他却迅速地看向霍长乐,眼中是不容错辨的担忧。
而站在她身边的霍长乐,自然也如他一样,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句话。
但是,有那么三秒,霍长乐甚至不能理解皓雪说的话。
皓雪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是组合在一起,她却茫然不可思考,或者说,拒绝思考。
霍瑜……落水了?救起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霍长乐茫然地看着皓雪的嘴,喃喃道:“你说……大哥死了?”
皓雪已经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慢慢地清醒过来,霍长乐终于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霍瑜,死了。
猛然之间,一阵尖锐的疼痛撕扯着她的心脏,霍长乐眼前的景象有些发黑,腹如坠铅,撕扯着她的内脏。
“娘子,你,你流血了……”皓雪尖叫道。
“长乐!”
霍长乐顺势看向自己的下腹,发现双腿温热,地面已经有了两三滴鲜血。
在双眼完全阖上的最后一幕,她瞧见更多的、凄艳的鲜血,正从双腿间汨汨流下,染红了她的裙角。
完全陷入黑暗之后,她只感觉自己周身如坠冰寒之地,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愿为兄验尸
霍长乐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胸闷气虚,心悸不已。
“长乐,你醒了?”坐在床边的谢若璋眼睛下方青筋暴露,似乎一夜没有休息好,看见她醒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睡了多久了?”霍长乐道。
“三天,你睡了三天了。”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她怔怔地看着床顶,脑中闪过昏迷之前的一幕幕。然后,她缓缓地把手放在了小腹上,不出所料,摸到的是一片平坦的小腹。
不需多问,她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霍长乐轻轻闭上眼睛。半晌,一丝晶莹的泪痕在她眼中渗出,缓缓滑落,无声渗入身下锦被中。
最让她伤心的事,莫过于是霍瑜的死讯。而这个刺激又致使腹中胎儿的流产,无疑又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再也无法负荷那么多的悲伤,软弱的泪水竟然成了唯一的宣泄途径。
下一秒,她便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这个怀抱那么紧,就像是想把她嵌入怀中。
霍长乐埋首在谢若璋的胸膛,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屋内很静。
但是,很快,谢若璋便感受到了胸口一阵湿意。尽管自己也十分难过,但他还是柔声劝慰道:“长乐,远之出了意外的事,我也很难过。但是,你还有我。”
“……”霍长乐没有动。
“不要怪罪自己,我们的孩儿只是与我们有缘无分罢了。我们还很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
“……我知道的……可是,即使再有一个孩子,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了。很多事情都是,失去了,就不能再来了……”
她忘了是从哪里听过这样一句话: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不断告别过去的过程。而人之所以会有遗憾,是因为他永远不知道哪一次看似寻常的道别,其实已是永别。
猝不及防的噩耗,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何为锥心之痛。
“乐乐,你若悲痛,可以放声大哭。但是哭过之后,答应我,不可沉湎于悲痛,我们是要走出来的。”他的声音温柔宁和,但也依然难掩悲痛。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他的安慰,还有那句熟悉的“乐乐”,霍长乐鼻子一酸,就好像情绪有了一个宣泄口一样,她抓紧他的衣襟,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
谢若璋轻轻与她十指交握,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另一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日光转移,不知拥抱了多久,霍长乐抬起头,才发现天已经暗了。
“……”霍长乐吸了吸鼻子,转了转头的方向,闷声道:“若璋,我想给大哥……”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谢若璋凝视着她,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霍长乐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像是抱着一根浮木一样紧紧地抱着他,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仿佛这样,就能真的从周身的冰寒中脱出。
在他温暖柔软的怀抱中,霍长乐感受到他的手一下下地轻轻拍着自己的背部,极端的情绪终于慢慢缓过劲来。她抬起头,泪眼朦胧,谢若璋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眼睛,擦干了她的泪水。
那天晚上是怎么睡过去的,霍长乐已经忘记了。
依稀记得,是他让她早些休息。她却睡不着,在他怀中翻来覆去。直到半夜,她才留意到他的神情已经是不胜疲惫,低沉的声音已经沙哑,却依然毫无怨言地轻声哄着自己。
其实,他未必就比她好受多少,但是,他却能在悲痛中充当一个主心骨的作用。霍长乐第一次觉得,在六神无主的时候,能有一个依靠,是多么幸运的事。
静静地靠在了他的心窝处,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终于慢慢沉入梦乡。
第二日,谢若璋一早便起床,轻手轻脚不欲吵醒接近清晨才入睡的她。等他出去处理了一些事情回来后,便第一时间赶回霍长乐处。刚踏入院子,便看见房门应声而开。
谢若璋怔住。
霍长乐一身正装,静静地站在门口。她依然红肿的眼睛,却掩不住她锐利坚定的目光,那是极端的悲痛过后的冷静从容。
瞧见他,霍长乐还向他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尽管笑意依然有些苦涩。
谢若璋定定地凝视着她走近的脚步。他早就知道,她绝非会为悲痛流泪度日的女子,绝不会被魇住。尽管眼下悲痛的阴影还笼罩着她,但她已经自己振作了起来。因为,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支撑着她,促使她振作起来,步出房门,头脑回复清醒冷静。
“昨日说的,我已经准备好了。辰郦在府外的马车内。”
霍长乐点点头,“谢谢。”
两人相顾无言。
霍长乐忽然留意到他的神色有些痛苦,脸色不好。便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只摸到一片滚烫。
霍长乐道:“你不必跟着我。你高热了,就留在府中休息吧。放心,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道:“……好。我在家等你回来。”
霍长乐一怔,却不再多想,快步离去。
步出府门,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开向衙门。
除了刚上车时跟车夫辰郦点了点头当做是打招呼后,霍长乐一路都静默无语,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一直到被辰郦带到了曾经停放着宁骞尸身的地方,霍长乐的手忽然动了动。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是为朋友而仗义验尸,那时候,身边还有子佩,还有霍瑜。没想到第二次来的时候,子佩早已为宁骞而离开,她却已经永失所爱。眼下她来,是为了自己的亲人求一分真相而来的。
在稍微冷静下来后,她就知道这件事有疑点。毕竟,霍瑜是会水的,也不是嗜酒之人,更有崔舟嫣在一旁护着,怎么可能会无故淹死?
思及此,她又想起了霍府内定是乱成一片。自己作为一个半路穿越而来的妹妹已经如此伤心,那么崔舟嫣作为霍瑜的枕边人定是悲痛欲绝。看来还得去安抚崔舟嫣和懵懂无知的霍笙。
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旦代入了医生的角色,肃穆感便油然而生,对她而言,查出真相是首要任务,儿女私情她甚至可以冷酷地可以放在一边。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把灵魂抽出,在半空中冷静地俯瞰事件,这也是她能够迅速振作的一个很大的原因。
她不相信霍瑜是淹死的,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夫人,不如还是由我代劳罢。”辰郦站在一旁,担忧地皱眉看着她。
霍长乐垂下眼帘,脸色很苍白,但神情是悲痛过后的极致冷静,“不。”
“我只是担心你承受不了。也担心你会失了冷静。”辰郦轻声道:“有时候,你以为你能直面亲人的……身体,但是实际上是不能的。”
“不。大哥是怎样死的,我必须亲自证实,亲自弄清楚真相。”霍长乐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最后五个字,更是掷地有声。
辰郦无法阻止,只好紧随其后,看护着她,以免她出事。
踏入了停尸房,霍长乐一语不发,直直地步入当日曾经停放过宁骞尸体的房间,只见数十支蜡烛早已把室内照得一片亮堂,而不大的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具披着白布的尸体。
霍长乐慢慢走近了那木板,颤抖着伸出手去,捏住了那粗糙的白布,然而却没有勇气把布提起来,就仿佛只要不亲眼看见,他就依然活在这世界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霍长乐定着这个动作,僵硬了很久,呼吸是迟缓和冰冷的。明知道可能性几乎为零,却依然忍不住存有一丝希望——或许,掀开之后,下面躺着的人不是他,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或许,当时天黑,别人看错了,落水的人其实不是他……或许,尸体本身面目受到了破坏,别人把他当成霍瑜,而真正的霍瑜其实已经被救上岸了,这个是别人……
然而,想得再多,终将还是要掀起。
她深呼吸了几下,正准备用力捏起白布。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了她一直颤抖的手背,“长乐,还是我来罢。”
霍长乐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感觉到辰郦的手移开了之后,才强忍着手的颤抖,慢慢地掀开了白布。
白布一寸一寸掀开,露出了躺着的人的容颜。
天旋地转。
霍长乐本想抬起的左手颓然无力地垂下,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终于忍不住跪在了地上,手却依然紧紧地捏着白布的一角,浑身都在颤抖,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