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乐淡笑道:“许久不见。”此话说得仿佛彼此昨天才见面。
霍瑜和容惜之前都没有见过苏桓,并不知道霍长乐何时结识了这般出色的人物,一时都惊讶地来回看着霍长乐和苏桓。
苏桓居然也扯出了一个淡笑,道:“许久不见。”
霍长乐道:“这位是我的兄长,霍瑜。这位是我弟弟,容惜。”
苏桓言简意赅道:“在下苏桓,字子渊,荆州人士。”
这是霍长乐第一次听他提及自己是哪里人,只是心里不由划过一丝奇怪的感觉,感觉有什么东西自己漏了抓住。
“在下霍瑜,字远之。”霍瑜自然也与他寒暄一番。
寒暄过后,霍长乐问道:“你也来逛花灯会吗?”语气略带惊讶。毕竟苏桓来逛花灯会,可真是奇事。
“凑凑热闹而已。”苏桓淡淡道。
一边的霍瑜忽然道:“既然有缘遇到,不如一同逛一段。”
未等霍长乐反应过来,苏桓便道:“如此甚好。”
于是,史上最诡异的逛花灯会组合便诞生了。霍瑜今晚意外地多话,与平时对待不熟悉的人所给予的礼貌疏离截然不同,与苏桓说话。虽说两人对话很平和,但气氛却隐隐不对劲。
不过,这两人应该从未见过面,也不像有仇,怎么会初次见面就这样?只是,尽管疑惑,霍长乐也没有表现出来,只待与霍瑜独处时问问他。
走了好一段路,苏桓停下了步伐,道:“子渊还有要事,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告别过后,苏桓便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
霍长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才转头看向霍瑜,见他依旧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桓消失的方向,道:“大哥,怎么了?”
“乐乐,你是如何认识此人的?”
霍长乐抿了抿唇。
未等霍长乐回答,霍瑜继续道:“他说他是荆州人士,可是荆州,分明在秦国境内呐。” 方才第一眼,他已经感觉到苏桓非池中之物,身上煞气颇重,而他又是秦国人,如今前秦与东晋关系紧张之际,出现在皇都建康,那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秦国?霍长乐愣了愣,忽然知道自己漏掉了什么:所谓秦国,便是那个在公元383年淝水之战输给东晋的国家。原来苏桓,竟然是秦国人么?
从霍瑜的表情,她也许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因那刻有“刑”字的玉簪,她并不认为苏桓的身份只是“秦国的奸细”这么简单。
“罢了,乐乐,苏桓此人非池中之物,冷煞气颇重……你与他,少接触为妙。”
江上的刺杀
霍长乐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容惜安静地站在霍长乐身边,目光却一直盯着苏桓离去的方向。
尽管年纪很小,但那个男人看阿姐的目光和阿姐看他的目光,无端给了他一种错觉——若是不抓紧阿姐的手,阿姐就会在他长大之前被别人抢走。
眼见走了许久,三人也累了,便合计着到霍府的木船上稍作休息。因长江的支流流入了建康城,然而走到江边才发现,除了霍府的船只外,还停靠着十几艘华美的船只,似乎都属于各个世家贵族的子弟用作玩乐之意,因此今晚江边分外热闹,。
霍瑜一行人上了木船,霍长乐步入船舱才发现,楚楚和冰儿早已候在里面,还有一个几个霍府的下人充当划船工。木船长约十三四米,船舱外观呈现拱形,在内面看,以屏风隔开地分为两部分,外面一部分相对于厅堂,有矮木桌,摆放着酒坛的柜子,而里面的一部分则是休息的卧房。除此之外,甲板上也有木桌摆放着,想必是为了方便外出赏月。整艘船装潢得非常典雅,在一种华丽的船只中非但不显得花哨,更透露出几分贵气。而且,这里的木头摸上去非常的崭新,应该是刚做好不久的。
由于没预想过有那么多人想到在江面上赏月,宽阔的江面似乎也拥挤起来。霍长乐又想到在这些船只中,或许会有那日诗会的人,未免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被拆穿,便提出把舱外的酒菜迁入船舱里面。反正船舱中也有一扇很大的木窗,赏月谈天两不误。
坐定之后,霍长乐三人便开始进膳。旁边的船只兴许是叫来了歌女,一曲婉转动听的琵琶乐飘荡在江面上空,婉转的歌声随之响起,配合着月色清辉,相当有意境。
琵琶声忽然转入j□j部分,每一声都铿锵有力,仿佛决断的杀伐之气。在琵琶声突停的那一瞬间,一时之间,江面仿佛万籁俱寂。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这不是霍侍郎的木船吗?”
霍瑜三人俱是一愣,若是霍侍郎,那说的恐怕就是他们了。霍瑜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出门外,透过飞快掀起放下的帘子,霍长乐瞧见那似乎是诗会那日的其中一人。看见外面的热闹情景,她又有些暗暗懊恼:若是今日穿的是男装,便可以堂堂正正出去拜会,然后借此机会去发展发展人脉了。可是眼下,未免功亏一篑,她也只能这样躲在船舱里了。
“正是在下。”霍瑜站在门帘口处,淡淡笑道。
那人笑着和霍瑜寒暄了一会儿,忽然换了个话题:“不知舱内可是霍侍郎的红颜知己?”
话题转得太突然,霍瑜和舱内的霍长乐俱是一愣。
那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霍侍郎,我是受到众位友人好奇所托,想来一睹舱内佳人芳容的。”方才在霍瑜上船的时候,他们便有人眼尖地瞥见了还有一名妙龄女子陪同着,匆忙间一瞥竟是绝色容颜。霍瑜在建康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甚至有人传他有龙阳之好,但是,眼下他们看到的可不是这样,这可是霍瑜第一次在不需要逢场作戏的场合,带着女伴踏上自家府上的木船,再想想霍瑜如今是桓温座下红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某种意义。因此,那名女子的身份,便很值得考究了。当然,这还只是少数人会想到的,大多数人都是八卦因子作崇,想看看是哪路美人迷住了霍瑜罢了。
霍瑜否认道:“并非如此,舱内乃是在下幼妹,尚未婚配,不便于抛头露面。”语气很温和,但拒绝之意已经很明显。
“霍侍郎的胞妹?那便更要看看了。”那人似乎不怎么会看脸色,反而借着些微醉意,兴致更高地道:“霍侍郎的容貌已经是一表人才,人中之龙,想必霍娘子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大好佳节应当外出共赏月色,才不算是辜负了这美好的时光。”此番强词夺理,竟然也赢得了四周的赞同之声。
若是平时,霍长乐倒是无所谓,她只觉得:反正你要看,我给你看便是了。她也不会故意端着架子卖弄神秘,毕竟,再美丽的皮相,若是毫无神秘感地任人欣赏,那么其冲击性也会小了许多,这与她骨子里的低调是相一致的,毕竟不想惹来太多麻烦的最好方法便是不要强出风头。
然而今天她却有不得已的理由:不能被拆穿女扮男装的身份,所以她只能留在船舱内,把神秘感进行到底。
只是,若是从头到尾都只龟缩在船舱里,恐怕又会给人过于内向的感受,这无论如何考虑,对她都是不利的。况且,拂了众人的兴致,也能归结为一种不识相的表现,这对霍瑜来说,也是不利的。哪怕你官职再高,只要名声不够好,便很难在文士圈混下去,或者说,混到更高的地位。
而恰好,文士圈子,是霍瑜未来的一条退路。所以,更不可轻易放弃。
既然如此,出还是不出?
可有折中之法?
眼看那人已经想借着跳过来霍府的船上,霍瑜脸色一冷,却又不好发作。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船舱中传出:“小女子今日身体抱恙,故不能出外吹风。为了向各位赔罪,在下自愿作一首诗,若是大家认为够格,便请放我们离开。”说完就闭嘴不言了,似乎笃定自己一定能离开,因此连“不够格会有什么后果”这个问题也省略了。
实际上,霍长乐不是想就此打道回府,只是既然有人开始打扰,雅兴也便扫了不少,她便打算换个地方继续,不过眼下的问题,是该怎么离开。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似乎都觉得霍长乐有些狂妄。在场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在墨水里打滚十数年、品诗无数、作诗千首的文人墨客,若要无一人有异议地放走她,恐怕不是易事。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如此甚好。就按霍娘子说的办吧。”性感低沉,听的时候,仿佛羽毛轻轻划过心尖。
霍长乐一愣,这声音分明就是谢若璋的声音。只是他方才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起哄,再加上眼下的出言相助,却更像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
不容多想,霍长乐清了清喉咙,清冷低柔的声音在江面上响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念到这里,霍长乐停了停。只是寥寥数十字,一副辽阔苍茫的月夜图便展现在了众人心中,似乎就连如水的月色,也因这应景的诗句带上了些微的诗意。
许多人都以为这首诗到此结束,没想到还有下文。这边厢,霍长乐开口继续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低柔的声音在江面散开,仿佛白雾袅散,悄无声息地潜入人的心灵。江水清凉,明月的影子被波光荡漾出褶皱。清风明月,水波微漾。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首回肠荡气的《春江花月夜》洋洋洒洒,婉转动人,震动着人们的心。江面寂静,久久无语。
这首诗乃是初唐诗人张若虚所作,有着“孤篇盖全唐”的美称,同时,也是霍长乐最喜欢的一首诗。其实,对于提前剽窃了这首诗,霍长乐心中还是有着愧疚的,因为这是她欣赏的人所作的震动过她的心灵的诗,本就带着敬畏。然而细想下来,今晚无论她念了什么,到了第二天或许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内容,况且是这样长的一首诗呢?他们记得的大多是那一瞬间的震撼感受而已,而这也是霍长乐希望的。
她有自信:她最为欣赏的那首诗歌,无论跨越了多少时光,都能征服人们的心。况且眼下正是长江、鲜花、月夜齐聚,恰好与诗歌的内容一一对应上,不知道的人,或许会以为她只是即兴所作的。
果不其然,沉默了片刻,便听见那上来搭讪的人最先反应过来,略带敬佩惊讶地道:“没想到霍娘子果真是文采斐然,此等风流隽逸的诗句和豁达情怀,魏某自愧不如。若璋兄,你看如何?”
“确实是好诗。”谢若璋淡淡笑道。
谢若璋说的话仿佛给结果一锤定音,因此人们对霍长乐的去留也没有异议了。
因为确实是受之有愧,因此面对这等赞美,霍长乐也没有多言,只听霍瑜道:“谬赞了。既如此,我们便先行告退了。”霍瑜礼貌地说完便转身步入船舱。
霍府的小船缓缓在周围的木船让开的水路上前行,驶向江的下游,因为顺风顺水,不出一会儿,便已经远离了方才热闹的中心。再过了一段时间,便已经远去了。
霍长乐靠在窗前,目光仍怔怔望着远处,双目放空地想着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凭借极好的目力,霍长乐忽然瞧见那船只群的上方,有一袭黑影闪过。
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明明快得像是一瞬间,然而在这里看过去就像是一帧一帧播放似的。她瞧见了一名乌发高扎,面覆黑纱的男子矫健地从一个一个船舱顶跃过,身影鬼魅。
他悄悄跳到某个船舱顶部,压下身子往下一挂,手中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划过了一人的喉咙。
霍长乐的眼睛微微睁大。
接着,人群似乎凝滞了片刻才惊慌失措起来,而那人已经远远跃走,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中。
失势与生计
第二日,霍长乐睁开眼睛之际,只见窗外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地板上,爬到了绣着江南水乡的锦被角上。
祥和得仿佛昨晚看见的杀机,都只是梦一场。昨晚混乱之际,霍府的船只顺水快速离去,最后,好像只听到了被刺杀的人是当朝都水使者的侄子。都水使者这官职是从四品的,是个不高不低的职位,然而恰好的是,这位都水使者是桓氏一派的人。
眼下,她已经搞不清司马曜想做什么。如果苏桓确实是刑香的人,那司马曜派遣他去刺杀那些无关紧要、脱出了历史记载的人物,看上去更像是想……激怒桓温,或者说是,引蛇出洞。
霍长乐把额前垂落的发丝拨到脑后,把纷乱心思压在一边,唤皓雪进来替她梳洗,便出了厅外。恰好碰见霍瑜穿着正装走出来。这是霍长乐第一次看见他身穿官服的样子,一头乌发用簪子束为一个髻,显得英气而舒雅,平时因乌发低垂而散发出来的柔媚之气顿时涤荡一空。霍长乐托着下巴上下看了几眼,竖起了大拇指:“大哥,真好看。”
霍瑜忍俊不禁,敲了敲她的头,笑道:“乖乖在家呆着,若是出门记得让林管事差人跟着。我今晚也许很晚才能回来,不用等我了。”
霍长乐惊讶道:“大哥,如今中午都不到,你这么早便要进宫了吗?”
“非也,我此番要先去桓先生处。午后我们便会一同进宫。”霍瑜解释道。
听到这里,霍长乐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有些不寻常,不由心里涌上一阵不安,但细细想来,霍瑜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与桓温一同行动,因此也没什么好出奇的,便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