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谪仙般的身姿,美好到极致的美容,光是这份清雅绝丽,便已让长空失色。
良久,韩修终于沉沉开口,“确实是有话要说。”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细致精巧的锦匣,轻轻放在桌上,推至裴静宸面前说道,“我与尊夫人相识一场,总算也是缘份,贤伉俪大婚志喜,这是一点微薄贺礼,还望裴公子收下。”
锦匣打开,白色的锦帕之上,静静躺着一枚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匕首,光线折射下,满目流光溢彩,十分富贵堂皇。
韩修指着匣中匕首解释,“这是当年我在西夏王子身上缴获的战利品,据说是上古时期的生铁所冶,又饰以最名贵的宝石,不过价值虽高,却非见血封喉的利刃,留在我这里并无甚用处,赠给尊夫人把玩防身,却还是使得的。”
他凝了凝神。“我一番好意,想来裴公子,不会推拒吧?”
裴静宸笑意盈然地取出匕首,细细地观摩了一阵。赞叹说道,“果然精巧绝伦,韩大人一番美意。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会推拒?”
他将身子侧到明萱处,柔声问道,“阿萱,你喜欢吗?”
明萱轻轻颔首,“我不懂兵刃,夫君都赞不绝口的。定然是好的,我也一定会喜欢。”
她眼利,瞥见锦匣中垫着匕首的帕子隐约有着墨迹,心中一动,探出手去取来展开。月白色的锦缎上,黑色墨汁深深渗入细密交织的纹理,这是一笔极其洒脱飘逸的飞白,狂放不羁,有着男儿的干脆利落,却又透着女儿的妩媚玲珑。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明萱于诗词上并不甚通,却也明白这帕上的应是首情诗,而这手旷放飘逸的飞白,她再熟悉不过,在书房里的每一本旧札记中都能看见踪影,那是从前的明萱最得意的笔法。那帕子……是她从前的旧物。
她心下苦笑,韩修可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啊,他曾经纵马疆场,万人不敌,那该是何等的宽阔豪情,可现如今,却使这些后宅妇人的宵小手段,为了要离间自己和裴静宸的感情,他当真是不择手段了呢。
可惜,他不了解自己,亦料错了裴静宸。
果然,裴静宸脸上不见半分恼意,却是由衷地赞叹起来,“词好字更好,韩大人可真是……这难得佳作,怎能用来当裹匕首的垫巾?”
他一边啧啧叹着,一边小心翼翼摩挲。
明萱却笑着说道,“夫君,这是我从前的手迹,早知你喜欢飞白,我书房里倒还留了不少旧时玩笑之作,等咱们回去了,我让人都给找出来。”
她微顿,忽而低声叹了起来,“不过以后再要写,却是万万没有的了,当年我曾在佛前发誓,以后不论抄经还是书信,都只敢用正隶,字正心正,低敛方才免灾。”
句句诚实坦白,却又句句撇清关系。
韩修心痛难当,却又发作不得,紧紧攥着的双手用力,令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正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对面的女子拍掌笑了起来,“啊,上菜了!”
上菜的小二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便在桌台上布好了满满一桌子,“客倌,您几位请慢用!”
明萱根本无意顾及对面韩修的黑脸,悠然自在地伸出筷子去品尝这几两银子一道的美食,果然价高非虚,虽然贵了些,却也是贵得有道理的,她一边美美吃着,时不时还夹一筷子送入裴静宸口中,满脸娇憨地问他,“好吃吗?”
裴静宸温柔相对,“嗯,真好吃。”
他细心替她将虾子剥开,毫不避讳尚有外人在场,将虾仁送入她口中,“这个最嫩,来,尝一口,若是好吃,下回咱们再来。”
彼时民风甚是保守,盛京城中略还好些,偶尔也曾见年轻恩爱的夫妻牵手搂腰而行,但在外人面前这样彼此亲密地互喂,却实在过于胆大妄为,在韩修看来,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宣战。
事实上,也的确是。
他在心底不断警戒自己,不能被怒火冲昏头脑,明萱和裴静宸定是故意如此在他面前做作的。
许是他二人私底下达成了某些协议,许是其他缘由,但总不会是真的,他所认识的明萱,纵然性格恣意张扬,又直爽豪气,却绝非是那等不知轻重,视礼仪规矩如无物的轻佻女子,绝不会因为要气他,而故意不自重的。
可他心里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却实在无法从眼前这对亲密恩爱的夫妇身上,看出有半分作假痕迹,那些举止太过自然,没有一丝刻意,那空气中流淌的甜蜜暧昧,那些眼神里的温柔缠绵,骗不了人的。
半晌,他终于了悟,明萱和裴静宸是真的将他视作无物了……
韩修猛然立起身来,终于打断了那对将他遗忘了的夫妇。
裴静宸面上带着几分惊讶,“韩大人?”
韩修勉强笑笑,“韩某尚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贵府的马车应该很快就会来了,还请裴公子和尊夫人稍等片刻,这顿已经记在我帐上,两位随意慢用。”
他目光艰难地转向仍在专注于食物的明萱,低声说了句,“保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那背影萧瑟,步履坚沉,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
裴静宸目视着他离开,心中一时有些五味陈杂。
那是阿萱从前的未婚夫呢!若非此人醉沉权势,当初撕毁婚盟,那他此生哪里还有机会与她结成秦晋之好?亦哪里能够探寻到她的美好,得到如此佳媳良伴?
看到那方爱意绵长的情书,虽然心中难免是吃味的,他有些嫉妒,为何一开始遇到她的人不是他?可是酸涩过后,却又漫溢着甜蜜和庆幸,从前如何譬如浮云,他现今拥有,便当珍重永生,这便就够了。
他这一生得到的感情稀少,便觉格外珍贵,一旦抓牢,便不会放开。
明萱抬起头来,看到裴静宸静默怔忪,以为他心里不舒服,便轻轻蹭了蹭他身子,望着仍自摊开的锦帕,低声说道,“那诗词,的确是我从前写的,若是你不喜欢,便就扔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语气似水一般柔和,“我四年前伤过脑袋,那个人,那些事,都尽数忘掉了呢。”
裴静宸亦望着她,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他面容本就俊美之至,此时笑得开怀,便如同炙烈阳光驱散了阴霾乌云,本就锦绣华贵的翩翩公子,容光焕发之下,越显华贵飘逸,照亮整间屋宇。
他轻柔捧住她的脸,并不开口说话,眼角的笑意却越发浓烈,他与她贴面相对,鼻尖都触碰到了一起,不过一个抬头的距离,双唇便就要贴在一起,这暧昧甜蜜,令他的胸腔深处砰砰直跳。
这模样绝对不似是在生气。
明萱心中松了口气,无意中瞥见不远处丹红和长庚不断往她们这方向望来,她一时脸上羞红,低哑着嗓音说道,“阿宸,别闹,这儿还有旁人,等回家再……”
裴静宸兴味笑问,“等回家再什么?”
明萱又羞又恼,“满桌珍馐,若是凉了,等回家再想吃可就晚了,还不放手?”
裴静宸不知因何缘故,放声大笑起来,“好,满桌珍馐,虽然不是咱们自个掏的银子,却也万万不能浪费,阿萱,来,再让为夫给你剥一个虾子!”
那欢声笑语飘散开来,长庚脸上现出惊愕表情,他低声呢喃,“爷可是从来都不曾这样开怀笑过的……”
丹红亦感慨万千,“自我被拨去服侍我家小姐,将要四年,她每日里心惊胆颤地过着,不论对谁都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或者隐忍谦让,哪里也曾有过这样轻松自在的日子。”
她顿了顿,“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姐曾经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想到竟然应在了这里。”
嫁过来之前,人人都说裴府并非善地,裴家姑爷是个病秧子,不知道何时便一命归西的,连八小姐都说,裴家要娶小姐是因为要冲喜,可谁又能料到,姑爷的身子并没有传闻中那样不堪一击,他不仅相貌长得好,与小姐也甚是心心相映呢!
盛记酒楼门前,一身青布衣衫的苏延一迎了上来,“爷!”
心情沉重的韩修轻轻颔首,正待翻身上马,却听得楼上的欢声笑语,胸口一股憋闷令他堵得慌,他眼眸微沉,低声吩咐,“将这位裴家大爷的底细给我调查清楚,不许有任何一丝遗漏。”
他抬头回望那隙开的窗口,隐约能望见一对相依偎着的影子,眼神瞬时冰封,转身上马,驰骋雷行,不留下一丝踪影,“我得不到的幸福,别人亦不能得到!”
第87章 根除
三朝回门之后,明萱与裴静宸的感情突飞猛进,每日里如胶似漆黏在一处,不是在书房作画对弈,便是在裴府后园相携游览,片刻都不舍分离,暑气渐盛,亦拦不住这对新婚夫妇的恩爱缠绵。
见过的人都说,大爷自从娶了大奶奶过门,不只精神好了,身子似也日益康健。
初时,杨氏看不过眼,还特地派了个嬷嬷过来静宜院送了本女诫给明萱,暗指她不该以色惑住自个的夫君,要洁身自好,谨守规矩礼仪。
明萱笑容满面地接了,恭恭敬敬地摆在了正堂,却依旧我行我素,温言笑语,素手相携,在人前虽然矜持端庄,却从不避讳着院子里的仆众。
新婚蜜月,恩爱缠绵,又不曾在外人面前不知礼仪,杨氏没有理由发作,且到底不是正经婆婆,先头元配嫡子屋子里的事,她不好管得太细,便只能咬着牙齿旁敲侧击地刺了明萱几句作罢。
其实,杨氏心中满腹的委屈和怒意,在娘家时自不必说,那是含在口中怕化了一样长大的女孩儿,嫁到裴家来后,阖府上下,除了公公是要敬着的,她又何曾将其他人放入眼里?妯娌间对她颇有微辞,她是知晓的,但她有皇后娘娘和娘家依仗着,谁也不能明着让她下不来台。
但自明萱嫁来,她却已经几度受气,偏偏还发作不得。
头一件事。便是晨昏定省。
哪怕她是继母,但却也是裴孝安明媒正娶,拜过祖宗的,论理,新儿媳进门,便该将她当做婆母般伺候,晨昏定省自然不必说。这是当媳妇的本分,用膳时布菜服侍,也是该当要做的。不说远的,只说这周朝立国数百年来,哪家哪户的媳妇不是这样过来的?这便是一个孝字。
但那日家宴之时,她被赶着鸭子上架承认了自己的“慈和”,便等于默许了明萱和闵氏一样,若非有事,不必每日到自己跟前立规矩,她虽然并未亲自说出口去的。但阖家皆在,人人都传言如此。她根本就没有反悔的机会。
杨氏原本以为,她便是真的这样说了,碍于孝道,明萱也该主动每日里给她请安才对。她可是听说了不少明萱在永宁侯府时如何孝顺祖母的事迹的,可谁料到静宜院这两口子却真拿着鸡毛当作令箭,除了裴相规定摆下的家宴,再不到她跟前露上一面。
便是想要为难一下这位新媳妇,还得她亲自派人去传。
这也便罢了。最令杨氏气愤难当的是,她苛责新妇的名声不知何时竟然传遍了整个盛京,前些日子出席建安伯梁琨的续娶婚宴。那些贵妇人们对着她背后指指点点,若非她地位显赫,就只差指着她鼻子说三道四了。
昨日宫里头皇后娘娘特地宣她进宫,原来娘娘亦听闻了此事。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乃天下妇人之表率,自己的母亲有不适宜的传言,令她甚是难做的,因此皇后对着杨氏百般叮咛,希望杨氏不要故意为难新妇,否则传言越演越烈,对谁都没有好处。
杨氏万般委屈,她承认迎娶那日镇国公府门庭冷落,是她故意令人为之,遣了花影月蝶两个美婢过去静宜院,也是诚心想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可也仅只于此了,除了这两件事外,她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还尽受了窝囊气。
但皇后既然已经这样明言,她自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任由着那对眼中钉肉中刺,只盼望着裴静宸早些死了才好,即便眼看着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最近几日容光焕发,也暗自诅咒着明萱不好生养才是。
七月流火,连北方的盛京都已经炙热难当,杨氏最是畏惧暑气,即便平莎堂中已经放置了价高难得的冰块,却还是燥热烦闷不堪。
美人团扇飞舞,她坐在梨花木制的太师椅上,居高临下望着跪在地上的仆妇,脸色已然黑成一团,“你说什么?大奶奶要将你发卖出去?”
那婆子姓黄,在静宜院小厨上做活,主要负责煎药,有时也准备些茶点,是杨氏安插在裴静宸身边的线人,迄今已有将近二十年,她拿着双份月例,按着杨氏吩咐每常在药中动些手脚,因为大爷向来病弱,倒也无人察觉。
可这回,只不过因为她煮凉茶时少放了一味冬麦,便被大奶奶借此作伐,又搜出她屋子里克扣下来的好些名贵药材,坐实了她偷盗的罪名,若非她恰好不在,这时候早便被牙婆领了出去发卖了,也根本就没有机会跑到世子夫人这里来求情。
杨氏气得咬牙切齿,她从桌案上取过一个瓷杯,猛得向那黄婆子扔了过去,“你个混帐东西,我让你在大爷身边,是让你偷鸡摸狗占这点小便宜的吗?定是大奶奶早就对你起了疑心,这次不过是借个机会撵走你罢了。”
她越说越气,“你个不长心眼的,这种时候你特特跑来我这里,岂不是在向大奶奶告发,说你这贪小偷盗的毛病,是我纵容你的?”
黄婆子心中一慌,原本是想要求得世子夫人庇护的,可这句话一出,她便觉得自己处境不妙,世子夫人看着雍容华贵,可内里是个怎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了,她暗道不妙,可这时却已经无路可逃。
她忙匍伏在地上求饶,“是奴婢错了,奴婢来时不曾有人看见的,求世子夫人准许奴婢从后门出去,奴婢走得远远的,以后再也不会踏入盛京半步,求您看在这些年奴婢的忠心上,饶了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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