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夫人笑了起来,“傻孩子,体面从来都是自己挣的,别人给不了。”
她慈爱地抚着明萱额发,柔声说道,“妻妾同是女人,却有云泥之别,不仅只在于地位不同,做个男人宠在手掌心上的妾侍,不过美色而已,伺候好夫主便是她最大的职责,但能掌家理事的主母,需要的却是不亚于男儿的冷静果敢。”
她语气微顿,“朝堂波伏,牵动着后宅,子女亲眷和仆众的行差踏错,牵一发而动全身,是要影响到家族根基的,若是你大伯母御下治严,又怎会落到如今下场?”
娶妻娶贤,妻子不需要娇艳美丽的容色,而是要有能够安宅立业的本事,罗氏看似精明干练,实则外强中干,既不够宽和,又没有雷霆手段,此次被迫离京养病,虽是永宁侯薄情寡恩,她自己却也难辞其咎。
明萱垂着头轻轻地说,“嗯。”
祖母一番拳拳心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验之谈,可这些箴言却都带着以夫为尊的古旧思想,她虽然答应着,心底却是不能完全认同的。
她和裴静宸的将来如何,时日方浅,谁也不能断言,可有一点她是肯定的,他若是动了三妻四妾的心思,那便离与她分道扬镳不远了。
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生存何其艰难,寻常女子根本就无法做到脱离家族和夫君生活,可她这具古代女子的躯壳内装着的,却是来自未来的灵魂。永宁侯府那样艰难的三年她都能过来,怀揣着巨额的私房,她不信离开了家族和丈夫的庇佑,她便不能生存了。
策马江湖也好。悠然田园也罢,总有一款适合自己的生活。
朱老夫人不知道明萱心底的想法,只慈和地搂住她半边身子笑道。“祖母知晓你有事要问你哥哥,这会趁着时辰还早,你快过去一趟,若是你大嫂子准备好了午膳,我再叫人过去唤你。”
明萱想了想,顾元景离家快有四载,确实有满腔的话想要跟他说。她如今已经出嫁,也不大有时常回娘家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这次,下次要想再好好地谈话,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她便冲着朱老夫人感激地笑道。“既如此,祖母 就先歇一会,孙女儿待会再来叨扰您吧。”
顾元景从前住的院子叫做端华阁,因为他久未在家,生死不知,去年二房的三爷元晋成婚时,侯夫人叫人重新修整了一遍,便就拨给了二房用。事实上,随着府里人口的增多。这不到四年的时间里,从前三房名下的好几所院子都已经另拨他用。
似乎没有人觉得,顾元景还会回来的。
亦没有人真心期盼着他能回来。
明萱立在昌华院门口时,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她停住脚步问道,“是世子夫人安排四爷住的这里?”
昌华院在永宁侯府的东北侧。离后街很近,又靠近佣人的居所,是个噪杂但又不清雅的地方,这院子从前无人居住,只在去岁老夫人生辰前令人修缮了一番,外头看起来不甚破败,里头却并没有大修。
听府里的老人说,这里曾经吊死过大伯父的一位姨娘。
安泰院跟过来引路的小丫头忙答,“世子夫人请四爷跟五爷一块挤两日,等她将从前姑太太住的海棠院收拾好了,再请四爷搬过去,四爷却说不必,他过几日得了圣上旨意恐还要回西疆的,不必特意为他安排居所。”
她接着说道,“听说跟着四爷回京的,还有几位镇西军中的军爷,就落脚在和咱们府里隔了一条街外的君再来客栈,因这昌华院靠着后街,前头又有一扇角门,穿过去没几步路便就到了,四爷喜欢这里方便,就选了这里,只让世子夫人略收拾了下,就住进来了。”
明萱心中有些了然,西疆大捷,这样重大的捷报,镇西将军不可能只派哥哥一个人上京,只是哥哥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她大婚的音讯,为了要赶得及送自己出嫁,这才快马加鞭,没日没夜赶路先行进京的。
她眼神瞬时变得更加温柔,迈开的步子便也急切了一些。
小厮将明萱迎进屋去的时候,顾元景正与裴静宸摆子论棋,木色棋盘,每一个方块都是玄机,黑白分明的棋子错落有致,以刀光剑影的方式摆布,看似温和的场景,却暗含着厮杀与战鸣。
他凝眉落下棋子,“妹夫,该你了。”
裴静宸展露笑颜,修长而光洁的手指捻着最后一颗棋子摆定,“舅兄,承让。”
顾元景猛然一惊,他以为已经将对方逼至险境,没想到裴静宸一步妙招,不仅悠然抽身脱险,还反将一军,将他带入死局,一步之差,从云端跌落尘埃。
他忽然纵声笑起,看待裴静宸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赞赏,“妹夫,好棋,此等妙思,我甘拜下风!”
棋道,恰同兵道。
擅棋者,亦擅用兵。
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似传言中那样不堪。病夫?顾元景笑,他行伍之中浸淫四年,经历过无数险境,自认看人的眼光毒辣敏锐,若是裴静宸是个病夫,那他西疆骑兵之中怕就没有几个勇猛善战的人了。
倏而,他的眉心又微微拧起,倘若裴静宸并非病弱,那些传言便是刻意为之的了,这虽然证明了裴家小子并未在自己面前作假隐瞒,实乃以真心待他,可却同时也说明了那些坊间传言是真的,他唯一的珍之而重之的妹子进了那样狼窝虎穴,该怎样才能安然抽身,不受一点伤害?
他正自思量,耳边传来清脆嗓音如同黄鹂初啼,“哥哥!”
屋子里并没有旁人在,明萱便也不再讲究那些规矩礼仪,几乎是飞奔着扑向顾元景的怀中,她眼眶含泪,缩着鼻子哽咽着唤道,“哥哥!”
好似怎样也唤不够一般。
顾元景眉目间的锋利立时便都退散,他轻抚明萱的头发,想到四年前离别时,她仍旧是那样神智不清的模样,若不是太医说她断然无有大碍,他恐怕也不会做出那样破釜沉舟的举动来。
在西疆战场上的日夜,在最艰难困苦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刻,每当他想要放弃,脑海中闪现出来的,除了父亲和母亲冰冷冷的尸体外,便是她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容,逝者已矣,可是盛京城中尚有娇宠着长大的妹子,便只是为了她,他也要活着,活下去!
这幅画面太过温馨,温馨地有些碍眼。
裴静宸心里淌过酸涩的滋味,忍不住便轻声咳了一声。
顾元景回过神来,当作掌珠般疼宠的妹妹如今已经嫁作人妇了呢,这些亲密的举止虽然纯然,但在妹夫面前确实并不合适,他缓缓放下手臂,拉着明萱入了座。
他静静望着她,依旧是从前那样姣丽的容色,但眉眼间却又比从前多了几分沉静端和,她更瘦了,精神看起来却很不错,脸上一层微红,像是天边的云彩,便就这样坐着不动,就能光彩夺目。
他心下略宽,不由低声问道,“妹妹,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明萱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若是和从前比,自然是过得不好,可有祖母护着,我也并没有受过太多苦,倒是这几年时常梦见哥哥,醒来时想要给你写信,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寄出。”
她抿了抿嘴唇,“我以为府里一直都在派人设法与哥哥联络上的,直到去岁才知道,原来……”
只在顾元景去西疆的第一年有过通讯,后来派过去的人没有了音讯,大伯父也并没有再另派其他人过去。
顾元景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厉色,良久,他才低声问道,“这几年战事吃紧,我身上任务繁重,的确是在刀尖上舔血地过每一日的,但稍有空闲,我也曾给你写过信的,那些信,你竟一封都没有收到吗?”
明萱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若是有哥哥的信,我又何必要费那样大的力气请了钱三叔去西疆找你?”
她蓦得脸一变,语气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哥哥有给我写过信?”
倘若如此,那些信一定是被人藏了起来。
顾元景眼中露出锋芒,他轻哼一声,转而安慰明萱,“暂且不去管那些信了,如今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了吗?这次劳军犒赏过后,我会请旨留在盛京,以后有哥哥在呢,谁都不能再欺负你了。”
他顿了顿,目光里带着复杂神色,“祖母说,是你请求她让族里开祠堂,将我记入母亲名下的?傻丫头,不管我是谁生的,母亲永远是我的母亲,你也永远是我的妹子,是嫡出还是庶出,我一点都不在意的。”
明萱摇了摇头,“可是我在意。”
她目光微敛,并未有介意裴静宸在场,“等五哥大婚,芍姐儿一嫁,府里势必是要分家的,只要哥哥在,便不会少了三房的那一份,哥哥可以不在意那些,可父亲的那份,就这样平白让大伯父他们分了,我有些不甘心呢。”
顾元景目光微动,“钱财身外物,我并不在意,可是当年的事,大房得了三房的益,却还要利用我妹子的终身,这一点我也很不甘心!”
第84章 惊马撞车
明萱低低地说道,“原来哥哥都知道了……”
她忽得抬起头绽放笑颜,语气轻快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我的愿望很简单,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地活着,替父亲撑起三房这片天,这便就足够了。”
也好……也好能让她对得住逝世的亡灵,不辱被她所占的这副躯壳。
她微顿,又担忧问道,“听说哥哥在御前拒了皇上的赐婚?”
顾元景轻轻一笑,“倒也没有那样严重,皇上只是问我有无婚配,临南王的郡主配我可还使得,我只答微末军子配不上金枝玉叶的郡主,皇上便不曾再提,谈不上御前拒婚那样严重。”
他抬眼瞥向静默地不发出一丝声响的裴静宸,低声说道,“临南王的掌珠紫藤郡主,听说不只美貌过人,还才华出众,那是盛京多少贵介公子求而不得的人物,我不过是个婢子生的微贱庶子,能得这份亲事,应该是做梦都会笑醒的吧?
连大伯父都劝我要应下这门亲事,好与雄踞一方的临安王爷搭上关系,可叹大伯父在朝中浸淫多年,竟然一点都看不透,倘若我当真顺势应下,成了临南王的女婿,那才真的是打了他的脸面。妹夫,你说是也不是?”
那亲事,可是俞惠妃荐的呢。
俞家和临安王府的关系盘根错节。哪怕顾元景当真娶了紫藤郡主,将来俞顾两家有利益冲突之时,临南王府也定会站在俞家那头,永宁侯得不到一点好处,甚至还有可能失去顾元景这名前程大好的侄儿。
须知,当年顾家三房的惨案中,若是深刨下去。难免会要看到顾家大房的影子,顾元景若与郡主繁衍了子嗣,那站立场时,谁亲谁疏,自然一目了然,便是他仍旧秉承着忠于顾氏家族的思想,可光他这身份,便已经足够让永宁侯不安。
裴静宸眼帘微动,便将这些关节都想得明白,他唇角微翘。“是舅兄仁厚。”
他顿了顿,“不过舅兄此举却是对的。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莫说后宫之中尚未诞有皇子,便是有,此时争这些未免也有些太早。
再说临南王。如今虽是手握重兵,盘踞一方的藩王,可如今四海升平,皇上手中权势一稳,撤藩是势在必行的。到时说不得还要怎生闹一场,舅兄这四年浴血拼搏,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实是没有必要再搅和进去的。”
明萱微微有些诧异,她知道她的夫君绝非腹中空空的寻常纨绔,亦知晓他暗地里蓄养了不少势力,可不曾料到的是,他竟然敢在顾元景面前,毫不遮掩地将自己对于朝局的见解说出来。
成婚不过三日,他便这样信任她和她的兄长了吗?
他就不怕这些言论被洩露出去,令他多年的隐忍和藏拙功亏一篑?
顾元景却抚掌高声笑道,“好!”
他眼中的激赏再明示不过,“妹夫的想法,恰与我不谋而合,皇上乃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要收回手中权利,不过是早晚而已,等那时,莫说手握重兵的藩王,便是那些盘踞边疆的大将,亦是要将兵权尽数交回去的。”
所以,当年韩修才会舍弃宁国将军的封号,而请求入仕。
他这回劳军犒赏过后,亦要求个相同的出路。
因这番诚恳对谈,顾元景心中对裴静宸的审度去了大半,倒觉得这个妹夫虽生在裴家,可为人却不似裴相那样奸猾佞妄,以裴静宸在坊间声名,在他面前仍肯吐露真心,这是以诚相待,并没有将自己和妹妹当作外人。
明萱见这世上与她最紧密相连的两个男人相谈甚欢,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欢喜,她只坐在边上,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析朝中局势,畅谈应付对策,心中生出满足。
真好,哥哥并不介意她的夫君姓裴呢!
但她随即又想,顾元景虽然在疆场历练过增添了几丝刚毅强悍,可内底却仍然是个淳朴憨厚的老实人,即便那件事上,皇上难辞其咎,可他心中仍然抱着坚定的忠君思想,一分一毫都没有动摇他对皇上的忠诚。
他为人宽厚,就算裴相是罪魁祸首,也不愿意将胸中怒火对准了其他无辜的裴姓子孙,所以才在最初的芥蒂之后,完全地接受裴静宸成为他的妹夫吧?
申时刚过,二门上传话来说,马车已经套好。
明萱便与朱老夫人依依惜别,她轻柔地替祖母拭去眼角泪滴,笑着说道,“不过只是隔了几条街的距离,若是祖母想孙女儿了,使个人来唤我便是,如今孙女儿出了阁,出门走动反倒要比从前更方便了,您怕什么?”
她扶住朱老夫人臂膀,接着说道,“再说过几日,不是芜姐儿的好日子吗?孙女儿是定要回来送送她的,到时候咱们祖孙两个不又能见面了吗?”
话虽如此,可四年来朝夕相伴的孙女儿到底不在跟前了,朱老夫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总像是缺了点什么。
她侧了侧脸,偷偷抹了抹眼泪说道,“出了阁的姑娘还时常往娘家跑,是要被婆家人耻笑的,祖母也不盼着你常来看我,只要你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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