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走廊上传来细碎脚步,苏延一的宏朗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夫人。”
韩修眉心一动,他垂下眼眸半晌,再抬起头来时,那些愤怒不甘的神色早已经掩去,只剩一片清明平和,他立起身,走到门前打开,满面笑意地对着廊上的女子温言说道,“夫人怎么过来了?”
韩夫人看起来脸色不好,在走廊略显阴暗的光线下,更是如此,尽管她穿了颜色鲜丽的水红色锦裙,脸上亦涂抹了胭脂,可却仍旧遮掩不住她身上的病弱气息。
她抚着嘴唇轻微地咳嗽两声,然后虚弱笑道,“听说这几天你一直都在这里不出来,我有些担忧,所以来看看你,夫君,是不是公务太忙了?我知道你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可再怎样勤勉,身子总也是要顾的。”
韩修温柔地抚住她的手,“为皇上鞠躬尽瘁,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他顿了顿,示意苏延一将门扉合上,自己却扶着韩夫人往楼梯走去,“你身子不好,不能经风,若是寻我,派个丫头来叫我便是,怎么还自己过来了?若是加重了病情该怎么办?来,我送你回屋去。”
情深款款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方才还在为了明萱嫁人而苦痛不甘。
苏延一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主上,幸得你还未曾忘记老夫人的冤屈,否则……”
这一厢上演着虚情假意,那一厢永宁侯府中,却是其乐融融。
明萱回门,大房的人显得并不热情,永宁侯去早朝还未归来,侯夫人仍旧养在庄子上,世子不过出来见过礼认了亲戚,便就起身去了衙门,世子夫人到底与明萱不甚熟悉,在安泰院里枯坐了一会,便借口要替明芜准备出嫁的物事告了辞。
明芜四日后成亲,压根连身影都不曾见到。
二夫人见世子夫人散了,便也带着明芍告辞,倒是四夫人薛氏有心想要多坐一会,可四老爷不过只是庶出,大房和二房嫡出的都散了,她这个庶出的儿媳不好意思再杵在朱老夫人跟前,便略坐一会,也告辞了。
经历过先头的热闹,此时人都散去,安泰院中倒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顾元景见朱老夫人一直拉着明萱的手不放开,便知道她是有话要问,便笑着对裴静宸说道,“妹夫不若跟着我去我那院子坐坐,正好今日几位伯父都有事,咱们午膳便设在我那儿,再将府中无事的兄弟请过来一会叙叙闲话,可好?”
他顿了顿,“恰好,我也有话要跟妹夫讨教呢。”
裴静宸嘴角微翘,露出几分笑意,“舅兄有话便直说,与静宸何须说讨教两字?”
他转身冲着朱老夫人行了一礼,又对着明萱说道,“我与舅兄去了,若是有事寻我,唤个丫头去舅兄院子里便成。”
等明萱答应了,他这才跟着顾元景出了屋。
朱老夫人见他二人举止对谈中皆透着情意,心中一块大石便就落下,她笑着问道,“萱姐儿,裴家小子对你可好?”
明萱点了点头,“祖母切莫为我忧心,虽只是短暂相处,但孙女儿相信他是个可靠之人,将来也必不会让我受到委屈。”
她顿了顿,又满脸关切地问道,“祖母这两日身子可好?”
朱老夫人笑着捏住明萱的手掌,“原本听说你在裴府门口受了冷遇,祖母很是担心你,后来陆陆续续有其他消息传回来,一会说杨氏给宸哥儿房里塞了美婢,一会又说裴相都不曾受你的敬茶,我这心里真是担惊受怕。”
她叹了口气,“后来坊间将那几件事传扬开来了,我倒反而没那么担心,萱姐儿,告诉祖母,那是不是你做的?”
明萱在朱老夫人的手臂上蹭了蹭,“祖母英明,孙女儿做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没有错,这些话的确是我让人传扬出去的,裴家是非之地,倘若没有点小心眼防个身,日子恐怕不好过,我让人传这些话去,不过是让杨氏心里警醒一些。”
她微微笑起,“哪怕是为了皇后娘娘的名声,她也不好再对我做得太过了。”
再说,她其实已经很厚道,并不曾添油加醋,只不过是将杨氏的所作所为按照事实传扬出去罢了。
朱老夫人忍不住捏了捏明萱脸颊,笑着说道,“我就知道我的萱姐儿吃不了那个亏,这样也好,婆媳之间向来难处,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便是东风压倒了西风,更何况杨氏是继母,又数次三番想要暗害宸哥儿的,你们这关系,天生就注定了处不好的,也就没必要虚以委蛇了。”
她轻拍明萱的背,低声说道,“再忍忍,当年我和你祖父,亦是同样艰难的境地走过来的,不也一样忍到了这爵位落身上吗?”
明萱眸色微转,嘴角却漾出明媚笑容,她扶着朱老夫人说道,“是,祖母教诲,孙女儿记下了,定当从遵。”
她顿了顿,“祖母,哥哥他回家这几日来,可曾对您说过什么?”
第82章 体面
朱老夫人眉心微郁,摇了摇头说道,“你哥哥只说让祖母安心在后院颐养天年,外头的事只当不知,什么都不要管,我瞧他这次回来,比从前有了主意,做事也更有把握了,所以他不说,我便也没有再问。”
她唇边微叹,“倒是你大伯父,进来让我劝着你哥哥几回,紫藤郡主是临南王的掌珠,若是顾家能与临南王攀上亲事,那将来……”
说到底,永宁侯顾长启那份想要更上一层楼的心思,始终都没有熄灭。
明萱想了想,安慰着说道,“哥哥做事向来有分寸的,既然他让祖母安心,您就放下心来,大伯父是个孝顺的,若您将那些事撇得干干净净的,他自然也不会紧赶着来逼您。”
她眉头有些微皱,攀着朱老夫人的手臂撒娇说道,“若是孙女儿还未出嫁便好了,咱们祖孙两个关起门来饮茶赏花闲坐叙话也好。”
朱老夫人点了点明萱额头,“你呀,祖母也舍不得你。”
她低声地叹息,“祖母膝下那么多孙女儿,你大姐姐是自小养在我跟前的,身子一直不好,出阁之后过得也不如意,虽说这里头未免也有她自己的缘故在,可我心里仍旧是心疼她的,如今她既已走了,那便不说她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论如何,都令人心伤。
朱老夫人顿了顿,说道,“贵妃娘娘地位尊贵。可说句忤逆的话,她心里不定比谁都要苦,在宫里头要站稳脚跟,何其不意。处处都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前阵子以为怀了龙子,好生得意风光了一阵。结果闹了大笑话,听说皇上对她也不似从前那样热络。”
她轻轻摇头,“可笑蔷姐儿还以为那里头是什么好去处,前日你刚出阁,昨日一顶宫轿便乘了她进了宫,虽说封了正二品的淑妃,可到底连个婚仪都没有。
比起那些自小受着宫训长大的妃嫔。她什么都不懂,那点小聪明连人家的手指头都够不到,如今皇上还念着蓉姐儿的旧情,她尚能一时得宠,可她到底只是个西贝货。这恩宠能有多长,还未可知,前途……渺茫啊。”
明蔷的算计,自以为瞒过了府里所有的人,如今看来,这些小伎俩不过只是个笑话,不论是朱老夫人也好,侯夫人也好,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她的意图这样明显,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们难道就看不明白?
皇后也好,俞惠妃也罢,甚至连顾贵妃的心里,恐怕也不好受的,元妃虽然已经逝去。但这些女人无一不是因为她的死而得利,纵然四年将过,元妃始终都是几位娘娘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得,又忽视不得。
更兼皇上时不时地怀旧一番造演深情,如今明蔷靠着模仿元妃入宫得宠,怎能不触动这几位娘娘的心?一番明争暗斗,怕是少不得的了。
明萱睫毛微动,低声问道,“昨日蔷姐儿就进了宫?”
朱老夫人点了点头,“这孩子虽然生在姨娘肚子里,但却自小养在你大伯母膝下的,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嫡小姐还要好,可惜你大伯母真心待她,却落到这个下场,只盼她入宫后能安分过日子,莫要再与家族添祸便好。”
她又是一声叹息,“芜姐儿,亦是个叫人不省心的……”
朱老夫人抬起头来,神色忽然肃穆起来,“萱姐儿,有些话本不该我这个做祖母的说,但你母亲没了,我若是不多言上两句,恐怕你将来要吃亏。”
她语气微顿,“你大伯父总以为裴家必是要倒的,但祖母却并不以为如此,几百年的簪缨世家,跟着太祖手里头打下江山的氏族,哪里那么容易就倾覆了去?
裴相的子孙在朝中把持着重要的位置,个个都是能干的良才,若是皇上要灭绝裴家,牵连甚众,那周朝势必也要跟着受到震荡,杀敌一千,子孙八百,不是兴国的道理,我一个后宅老妇都看得明白,皇上身边众多谋臣想必看得也要比你大伯父远一些。
裴家手中的实权或许会被逐渐收回,但是式微败落与倾覆灭亡,是两码事。
朱老夫人接着说道,“但不论裴家倒还是不倒,于宸哥儿却是无碍的。萱姐儿,你一定也听人提起过,当年的楚襄王府并未被收回内库,仍旧有宗人府代打理着呢,并楚襄王的爵位也不曾销去。”
她微顿,“老太妃曾对我说过,先帝曾有意要让宸哥儿承继楚襄王的血脉,后来不知道因了何故,并未事成,可宗亲们感念于楚襄王的战功彪炳,又怜惜宸哥儿自小境遇,一直都想要促成其事,今上有所意动,不过碍于宸哥儿姓裴,尚未下定决心罢了。”
明萱十分惊讶,“祖母,这是真的?”
若果真如此,那么杨氏便不该屡次对裴静宸动下杀机,因为利益的冲突不存在了,彼此之间客客气气地,将来互相帮扶,岂不是更好?
朱老夫人压低声音说道,“老太妃亲口对我说的,自然不会有假,但这消息旁人却应是不知晓的,否则裴相和杨右丞,又岂会放任杨氏害人?”
她抿了口茶水,“萱姐儿,祖母要说的便是这个,宸哥儿将来身上的爵位是跑不掉,三妻四妾自然也很寻常,后院的女人一多,是非自然也多,但你莫要争嫉善妒,你是正妻,谁也越不过你去。”
朱老夫人静静望着明萱,“庶子女在家族中地位不高,若是入仕,通常也难以爬到高位,婚娶更是如此,便是分家,能分到的家产也很有限,你是嫡母,他们只能唤你一声母亲,便是挣得了诰命,也是要给你的。
至于哪些姨娘,妾也,不过玩物,既是能随意发卖的玩意儿,那又何须你放在心上?男人好色,贪恋的不过是一时颜色新鲜,等过了那新鲜劲头,妾侍便不过是个摆设,根本就不值得当什么。
只是,人哪,在相处之中是很容易产生感情的,这点却是要竭力避免。”
明萱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祖母……”
她心里有些打鼓,祖母这是打算要教自己宅斗技术了吗?
在高门大户生存并不容易,祖母虽然对自己慈悲和善,可单瞧当初她是如何在艰难困苦中帮着祖父安顿好内宅,得到这永宁侯的爵位,便就知道祖母的手上不可能没有沾染鲜血的。祖父妾侍不少,阖府上下,却只有四叔一个庶子呢!
可这些事,心里虽然隐隐有所感觉,鲜血淋漓地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一时间,便有些纠结,不知道是不是该要阻止祖母说下去。
朱老夫人却笑着说道,“傻丫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轻轻抚了抚明萱的头发,柔声说道,“你祖父在时,身边姨娘有六七位之多,却只有你四叔的生母能够承孕,你可知道为何?”
明萱摇了摇头,“孙女儿请祖母示下。”
朱老夫人说道,“男人若是宠爱妾侍上了天,做正妻的,又能如何?将那妾侍打发出去卖了,还会有别的妾侍进门,不仅没有用处,反而还要伤了夫妻之间的体面和感情,可若是嬉皮笑脸地敬着重着,又试问有哪个女人可以做到?”
她微顿,“所以根源出在男人身上,这解题自然也要从男人身上着手。与那些妾侍相斗,赢不得男人的尊重,除了自贬身价外,没有半分好处。所以,宸哥儿若是贪花好色,那你就投其所好,等他万花丛中过了,自然片叶不沾身;若是宸哥儿重情,那你便给他情,你情深意重,他自然也会将心放在你身上。”
嫡出的子嗣越多,庶子女的存在便根本不具半分威胁。
朱老夫人接着说道,“你祖父前半生好色,后半生重情,他想要什么,我便给他什么,到底他还是给了我尊重和体面,至于你四叔,却是个意外,也是我求的情让你祖父留下了他。”
她低声叹道,“你瞧瞧咱们家里,你二叔惧内,除了两个摆着好看的通房,一个妾也没有,你四叔疼爱你四婶,也不曾纳妾,二房和四房都只有嫡出的子女,全家一条心,日子过得自然宁和。可你大伯父那却是一笔糊涂账!”
永宁侯在女色上算得上是荒唐的,先是招惹了官家千金弄大了人家肚子,不得不迎进门来成了贵妾,再是暗娶了青楼魁首做外室,连着生了孩子的姨娘,没有子嗣的通房,屋子里的妾侍怕要有一二十人,庶出的子女比嫡出的还要多上许多。
侯夫人罗氏栓不住丈夫的心,又端着千金大小姐的脾气,既不肯服软,亦不懂得变通,以至于二十多年的夫妻,终成陌路,如今更是被逼着去了庄子上,倘若不是为了贵妃娘娘和几个孩子的脸面,怕是要闹得更僵。
夫妻,父子,母子,兄弟,姐妹,明争暗斗不休,比戏台上演的还要好看。
明萱睁着一对莹莹双目,低声问道,“所以,祖母的意思是要孙女儿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抓牢夫君的心,若他敬我重我爱我,自然会给我体面?”
第83章 不甘
朱老夫人笑了起来,“傻孩子,体面从来都是自己挣的,别人给不了。”
她慈爱地抚着明萱额发,柔声说道,“妻妾同是女人,却有云泥之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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