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气已经转暖朱老夫人平素坐起从砌了大炕的正屋挪出移至了东厢
东厢也与内室相连厚重的暖帘皆已都卸下里头设了一张五尺宽的贵妃软榻榻旁摆了一座明萱亲绣的彩蝶戏蕊半壁屏风另一侧则立了盆一尺多高的朱红珊瑚因是侧厢房又在东首另开了一扇窗恰进正午外头阳光正好洋洋洒进屋内甚是明亮
明萱与朱老夫人行了礼便乖觉地坐在榻前的圆杌上
朱老夫人的眼中带着怜悯和疼惜她轻轻抚了抚明萱额发柔声说道萱姐儿颜家小郎病了许是要不好了方才他们家央了两位夫人来说……不敢耽误了你所以这亲事暂且歇下了
她说得小心翼翼就怕明萱听了会受不住痛哭这样好的孩子可在亲事上头却总是这样艰难
明萱素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既已知与颜清烨绝然再不可能成为夫妻她便歇下那心思因而此时听了这确准消息心中虽觉得苦涩倒也不是十分难过她脸上微露出些愁容低声问道祖母那孙女儿该怎么办
她想的是建安伯夫人那风中柳絮般的身子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太医也说过如今不过是以千年人参吊着一口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再难维持下去的只要顾明茹一断气芜姐儿百日之内必要出阁蔷姐儿在庄上养病已有小半年这风声传了出去倒也不必急着嫁人她却该怎生是好
朱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上回订了颜家我便让你大伯母将那些先前有意与咱们家结亲的那几个孩子的庚帖悄悄地还了这两日倒又有几张名帖递进来可我瞧了瞧有在通政使司供职的有在京畿卫的还有一位在兵部官途倒都还不错可俱都是出身寒门的武夫
她顿了顿怜惜地说道咱们萱姐儿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侯门千金祖母是怕武夫不懂得怜香惜玉
周朝边疆几处烽烟近二十年来新封的侯伯十有**皆是武将出身武官在朝中地位不低若是显达了几世的家族自然已经受了贵族教化譬如武定侯府定襄侯府虽皆从武可族中子弟却皆有贵族风范
可若是寒门出身的武夫身上则难免留存些匪气几年前永城侯家曾将个庶女嫁与一名参将不出几年便就被折腾死了因此朱老夫人见这几人皆是武官心里难免有些不太舒服若不是此时已是这般退不得的境况她是连帖子都不肯接下的
明萱从朱老夫人手上接过名帖虽颜色形状皆不相同可她却一眼就辨认出那三张庚帖上的字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饶是那写帖之人已然刻意使用不相同的字体可那笔画勾勒之间却总难逃相通之处
她眉头一皱低声问道祖母这些帖子是怎么来的
朱老夫人想了想你大伯父这几日下朝时有同僚举荐的因你与颜家小郎的亲事还不曾公开你大伯父倒不好推拒的因此令你大伯母送了过来本还想着等过几日再私下还过去这会我先使人去打听打听倘若家世清白人品可靠也可先瞧着再说
她低叹一声原我是想让你称病等躲过去芜姐儿出阁咱们再慢慢挑着可蔷姐儿已经在外头养病这一家怎好连着病了两个若是有人心胡乱传言还以为咱们家长幼不分没有规矩也要疑心芜姐儿的品行
芜姐儿接连设计了蔷姐儿和萱姐儿得了建安伯这门亲事这是事实可这等话府里几位主子心里明白就是了却是万万不能传扬出去的芜姐儿品行不好会牵累到顾氏家声不只要影响下面未曾结亲的弟妹和侄儿侄女也会对顾氏族中的其他女儿有所影响的便是宫中的顾贵妃娘娘听了那些闲话面子上也总是不大好看
明萱忽地扑通一声跪下祖母您许了孙女儿削了头发去做姑子吧
朱老夫人脸色大变厉声喝止道萱姐儿你胡说什么
明萱抱住朱老夫人大腿眼泪如同泉涌祖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非穷途末路孙女儿又怎会说这等不孝言语惹您生气伤心可这实在是没法子了呀
她双手微颤地将三张名帖摊开您瞧这些帖子上这个戌字这个祖字这个年字虽然用了不同的字体可起笔落画俱是一样的孙女儿敢肯定这是出自同一人手笔这几张帖子来得可疑孙女儿心里揣测这……这恐又是对门那位的把戏不信您使人去打听打听看看这几个人是否与那人走得亲近
朱老夫人大骇随即招了严嬷嬷来你去一趟侯爷的书房替我问一声这两日要与萱姐儿结亲的帖子分别是哪几位大人举荐的速去速回
过不多久严嬷嬷回来禀告中书省参知政事大人举荐的通政使司的闵大人都察院现任的右都御史大人举荐的京畿卫罗大人奉国将军举荐了兵部的黄大人
朱老夫人脸色一凛她虽是后宅妇人但却并不驽钝无知
中书省那位参知政事是韩修的下属姓韩的又在都察院任过职奉国将军与已故的卫国将军是好友向来与韩府来往密切的果然如萱姐儿所料这几个结亲的人选中存了猫腻
她心底一股怒意涌上厉声喝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明萱苦笑还能做什么
她已经十七岁了侯府不可能一直留着她韩修心里很清楚她的亲事不会拖太久的
倘若将来她要说与的还是颜家那样门第他自然有千万种方法可以拆散亲事可对方若是他一时无法轻易撼动的人物譬如建安伯之流他便只能另谋计策现在想来以韩修对自己的执念倘若当时芜姐儿不出手那她也一样是嫁不得梁琨的那日净莲堂中他的危险胁迫句句都言犹在耳他说过他的妻子不能嫁给别人
是以这些庚帖不过是继续要迫着她罢了
那些人皆是韩修忠部若果真娶了她难道谁还胆敢动她不过是当成一具菩萨远远地供着罢了他端得好打算知晓永宁侯府留不得她了便替她换了个地方继续让她等着这般全然不顾她心中愿想纯粹将她当成玩物一般摆弄便是他所谓的深情吗
不许还不只如此
倘若他只是这般打算那又何必请些一眼就能让人猜到端倪的人物去递这请婚的帖子又非要请同一个人操刀捉笔写那些庚帖他故意留下破绽疏漏实则仍旧是在昭示他对她的志在必得期望她主动配合避开亲事
明萱眼眸微微垂落秀美如玉的脸庞洒上光影斑驳睫毛颤抖言语中带着难以言喻的震惊和痛恨她低声呢喃如泣如诉祖母那人定是疯了……
朱老夫人也已经想通了内中关节她狠狠一掌重重拍在了床榻的扶手上木屑穿刺进她手掌可她却丝毫都不觉得疼满腔的愤怒令她对韩修恨之入骨逼得她将身上早已经敛起的气势皆都发散出来她也曾是正二品的侯夫人主持着顾氏簪缨世家的一族大事也曾有过断尾求生的杀伐决断
她沉了眼眸对着明萱说道萱姐儿你莫怕只要祖母还在一天便不会让你任那姓韩的欺凌他算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我顾家的女儿存这种腌臜心思使这样龌龊手段
明萱满是颓色的眸中忽然亮起几分光亮她希翼问道祖母可还有法子
朱老夫人欲言又止过了良久才低声说道一边是豺狼一边是虎豹都不是什么好去处让我再想想让祖母再想想……
第45章 造化
十六日是明荷大婚,朱老夫人因怕韩修借机再来纠缠寻衅,便思量了个梦魇深重的借口,遣了明萱去清凉山半山腰上的白云庵替她颂经祈福。
白云庵与清凉寺相距并不甚远,因中间横着一道陡峭的山壁,便将清凉寺的熙攘热闹隔开,虽同踞一山,却是两重境地。庵主玉真出自周朝皇室旁枝,论起辈份,今上还要称她一声祖姑奶奶,她受宗室供奉,故平素并不受香火,只得一座小庵,几间房舍,七八个小尼,十分清净所在。
庵堂并不接待外客的,朱老夫人亦是因了东平老太妃的关系能够有缘入了玉真师太法眼,三两年总有机会拜谒一回,倘若这次不是被韩修逼得急了,她是不肯轻易打扰玉真师太清净的。
明萱想着,六姐大婚在即,她这回是定要错过的了,便往紫檀木锦盒内装了两支她前年设计了着嵌宝阁打制的钗子,并一幅绣卷,亲自跑了趟玉荷轩。
明荷身边的大丫头魏紫迎了她进去,“七小姐来了。”
明萱知晓玉荷轩这两日为着大婚忙得团团转,明荷恐怕并无闲情逸趣与她寒暄,便不与她客套,开门见山地说道,“原想着等大婚当日再给六姐姐添妆的,这会我恐怕没这个福份了,这两支钗子是年前我自己画了着人去打的,虽不很贵重,却是一片心意,望六姐姐莫要嫌弃。”
她打开锦盒,指着匣中金钗说道,“一支是金荷,一支是玉兔。”
赤金打造的睡荷怒放盛开,精致地连花瓣上的纹路都分明,荷尖镶嵌五色宝石,既华贵又端方,更有黄金丝绦从荷蕊中摇曳垂落。想象莲步轻移时,那丝绦袅袅,该是何等地风情。另一支却是羊脂美玉雕刻的广寒信使,玉质虽算不得顶好,难得的却是做工精细无暇,更兼兔儿造型新颖别致,既有着温润光华。又不失俏皮。
明荷十分惊喜,她一手抚着金荷,一面又拿着玉兔爱不释手。端是向来老成持重的脸上也露出明媚笑容,“好漂亮,这些都是萱姐儿你画的图样?”
明萱笑着点了点头,“无聊时画的,我那里还有些信手乱涂的画样,六姐姐若是喜欢,我让丫头送些过来?”
前两年日子过得苦闷。她在孝中不得出门,大把闲暇,倘若不自己找些事情做,怕是要憋闷死。在她将书房里的杂记书籍皆都看过几遍后,又下狠功夫苦练了一番刺绣女红,还时不时地抄些经书,一则是为了加深巩固和祖母之间的感情,其实也是在打发时间,若再有空余,她便铺纸挥墨。随意画些心中所思。
初时为了缅怀前世,还曾画过高楼大厦的,有一回被丹红撞见追问起来,她勉强搪塞过去,后来便只敢画些衣服首饰的图样,像这样的图纸,她书房里藏了厚厚一沓,于她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倘若未来的郡王世子妃喜欢。便是都拿去也无妨的。
她如今滞临险地,急盼强援,若是能与六姐关系和洽些,到时若韩修逼得太急。总也算是多一份助力。
明荷见那两件钗子精巧别致,实上从未见过的巧思,心中早就欢喜,此时听说漱玉阁那尚有图样,明萱又主动示好,便笑着点头,“那自然好。”
她与清平郡王世子是早年就订下来的亲事,从懂事起一言一行皆是以未来郡王妃的要求培蓄,因此她虽然年少,却养成了端庄持重的性子,再加上身上一点天生的傲气,便显得十分高不可攀,家里的姐妹皆都敬着她远着她,除了胞妹明芍,还从未与谁那样亲近过。
明萱嘴角扬起善意微笑,“那我吩咐丹红过会送来,六姐姐若是不嫌弃,便拣着那些还能入眼的尽管挑了去,旁的不敢说,但依着我的图样打制了钗环针簪戴出去,保管翻遍整个周朝都无人会与姐姐的首饰重样。”
她又将那幅绣轴双手递过,“那两支钗子是添妆,这却是贺礼了,姐姐打开来瞧瞧可还喜欢?”
明荷便令魏紫执着卷轴,她亲自将绣幅徐徐展开,脸上的惊喜越发深浓,她张着玉檀小口轻声问道,“这……这绣的是我?”
青碧莲叶层层叠叠,荷花虽然寂寥,可莲蓬却是正盛的时节,妃色裙衫的妙龄少女坐在湖心亭的石台上,背倚着朱红色的亭柱,肤白胜雪,笑颜如花,正自香梦沉酣。这是去年中秋家宴,那日恰逢二老爷高升一级,朱老夫人心情愉悦,逼着家中姐妹多喝了几杯,明荷不胜酒力,便偷偷溜出去想在荷塘旁散散酒气,谁料到竟这样睡着了。
明萱出来吹风,恰见着这等怡人景色,心中技痒,回漱玉阁后便就落笔成画,前些日子二夫人想要让她绣屏风,她虽然借机将前头韩修那些烫手的聘礼出掉了金针夫人的绣作,可到底觉得有些敷衍,便着丹红将那画寻了出来,照着当日情景又亲手绣成幅。
这会见明荷神情,知道她定是欢喜的。
明萱点头说道,“姐姐不日要去容州,虽与京城隔得不远,但到底不是能常来常往走动得到的所在,再说,我以后的归处也不知道是在哪,咱们姐妹一场,说不定以后就要天各一方,这绣幅便算是我给姐姐留的一点念想。”
她忽得抿嘴笑道,“酒香熏人醉,那日姐姐满面红酡,脸上就像染上了天上的云彩,真真好看地紧呢!”
明荷眼眸微亮,扶着明萱的手一时静默,隔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你是晌午走?我送一送你。”
语气里含了几分怜惜。
昨儿祖母特特地请了母亲和她过去安泰院问话,后来又说自个梦魇不断,要遣萱姐儿去白云庵清修一些时日好替她日夜持经祈求安康,她原本就有些觉得奇怪的,祖母膝下孙女众多,虽不是最疼爱她,平素却也待她不薄的,她大婚在即,祖母又怎会要遣走萱姐儿?府中两位姐妹不在,面子上并不好看的。
可素爱锱铢必较的母亲这回却没有吭声,仿佛也是乐见其成的模样,她心里便更觉得诧异了。直至昨夜,她才听说原来萱姐儿和颜家的亲事没有成,还是颜家央了人来退的亲,她才恍然大悟,萱姐儿亲事上不顺,心情难免不好,祖母许是怕萱姐儿触景伤情,母亲却是未免婚仪上旁生枝节。
这会,明荷见她眉间虽隐隐藏着郁色,可脸上笑容却是真诚的,所赠的钗子和绣幅皆都用了十分心思,倘若不是真心,做不来这些的。她一时便有些后悔,正如萱姐儿方才所说,不论如何都是一家姐妹,将来出阁后便就各奔东西,说不得还会不会天各一方,这会趁着还在一块,本该好好处着的。
可现在想到这些,却似乎有些晚了。
明萱脸上露出笑意,她嘴角微弯,“过了未时就走。”
明荷点了点头,“那我用了午膳就过来。”
这样匆忙离开,漱玉阁内想必还有许多事情不曾吩咐的,她便也不留明萱,亲自送了她出去。
明萱回了漱玉阁,严嬷嬷已经等候多时,她行了礼说道,“老太妃刚派人送了信来,说这回怕是要委屈七小姐了。”
她转身对着正在收拾行李的丹红说道,“玉真师太素好清净,白云庵中原不留外人的,这回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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