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展览在国际艺术中心的文化厅正式开幕。虽有企业的经费赞助,但由于主展是不具知名度的学生个展,因此他们只争取到三天的展期。然而,展出作品包括袭灭本身的十件作品,以及一步和天子各自的精选画作,总共有三十件油画,三天的展期虽然不长,却已然绰绰有余。
开幕头一天,一步显得神清气爽,脸上时不时挂着窃笑。天子察觉异状后虽颇觉好奇,犹耐着性子将与会贵宾领至招待室好生安置后,方觑得空档,随即抓来好友详细询问。
“秘密。”
听到这两字,天子差点没睁着眼睛昏过去。他都几岁了?还在玩这种小孩子把戏。“我没闲功夫和你瞎耗,你讲不讲?”
“讲、我讲。”深知好友脾性,一步连忙安抚好友,他本无意隐瞒天子,只是偶尔也想学学年轻人装神秘的语气,见天子额冒青筋,明白他被那些自视甚高的贵宾给惹到心情欠佳不宜再吊其胃口,遂坦言道:“是有关小灭的事情。”
“好事?”瞧他眉开眼笑的,天子直觉猜道。
“嗯。”颔首,一步将吞佛打电话偷偷告诉他的秘密与天子分享。“昨天早上小灭从机场回来时,还一脸郁闷地跟我说,他缺乏灵感所以没有将压轴的素描成功画出来,要我们取消那个安排。”
“这我知道,刚才碰面时他有跟我提到。”但观袭灭那张懊丧的脸,天子颇为心疼,知道他不愿让自己和一步失望却又无法如期完成画作而感丧气,便拍拍他肩要他放松心情别介意此事,本来他和一步对这个安排抱持的态度便是随缘,毕竟袭灭可以发展的空间还很大,根本不需要急在一时。
“其实小灭画出来了,吞佛说小灭把作品寄放在他家,他故意骗我们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
“所以……画在你手上?”吞佛既然打电话通知一步,一早应也将画作暗渡陈仓交给一步安排。
“不,画作吞佛带进特别展览室里了,他要我们装做不知情,免得扫了小灭的兴,一切交给他布置处理。”
“听你的意思,你也没看过那张画?”
“当然,吞佛说他也没看过,小灭把画作包得很严实,说我们没看到之前他不能看,吞佛还说就是因为小灭这么坚持,他才会故意把这个惊喜先透露给我们知道,算是小小回敬小灭。”对袭灭和吞佛特殊的往来之道一步已熟悉非常,倒也见怪不怪了。“虽然吞佛没看过,但他说小灭对这张画作很有信心,”瞥见天子清艳丽容浮上一层隐忧,一步轻道:“你不要担心,就算真的没有画得很好也没关系,小灭还这么年轻,进步空间很大,虽然评价不好对你公司可能比较过意不去,但对小灭来说却是一次难得的宝贵经验,天子你一直鼓励他不也是为此?”
“我担心的不是画不画得好的问题。”心头隐约有股不安盘据萦绕不去,却说不上来是什么。
“那你担心什么?”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喟叹。
“你大概是太累了,精神太紧绷才会心绪不宁。别想了,这事就交给吞佛处理。对了,你不是说旱魃先生也会来参观?怎么还不见人影?”旱魃是现今画坛上资深的油画大师,年前一场意外使他右手瘫痪无法再执画笔,他于是改走油画评论一途,收藏有古今许多珍贵名画,本身亦兼任国外著名美术杂志总编辑一职。
“先前他有特地传简讯来说会晚点到……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门口等他。”旱魃是与会贵宾中少见的知礼节的名人,不少人临时不来参展也不会通知自己,只有旱魃还提前知会自己这天他会晚到。
“需要帮忙吗?我跟你一起过去。”
“不用了,你去看看小灭,要他以平常心面对不要太紧张。”迅速说完,人已消失眼界。
※
密闭的展览区里,袭灭静静地看着一步与天子的作品,眼眸逡回复杂色彩。这些油画每一幅都充满了生命力,两人的风格迥异易辨却都同样抢眼谁也不逊色于谁,若说自己在绘画上尚欠缺何种特质,那就是他的画作没有属于自己的色彩,单独看或许亮眼,但与其他画作并列,他的作品缺乏显著的辨识度。
对于自己作品上的缺陷,袭灭很是明白,也多少忧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无从着手改进,轻吁,袭灭的眼光胶着在一幅风景画上。
站在袭灭背后好半晌,那道伟岸挺拔的身影委实令一步望得痴傻,一种分不清是感叹抑或欣慰的情绪油然而生,一步缓缓靠近袭灭,启口道:“这张是我大三那年画的,渡头余晖洒落海平面,非常绚烂夺目,只要见过一眼那样的景色,终身难忘。”
“用色十分大胆,分别以金澄、墨绿、靛蓝,呈现不同距离不同受光程度的海水,每一种颜色都很浓厚鲜明,却又恰到好处地相融而不互斥。”
“呵……以前唸书时,你父亲总爱开玩笑,说我是‘普皮鲁骨’。”
“……普桑派和鲁本斯派?”普桑派与鲁本斯派是十七世纪末法国对立的两大油画派流,普桑派着重素描与构图,强调理性思维,鲁本斯派则偏重色彩运用。
“正是,他说我兼长两派,不过这是你父亲恭维的玩笑话,我在还没接触这些理论前就一直维持这种风格了。”
“我想……”停顿了会儿,袭灭将目光调至一步身上。“父亲指的不单是作品特色,同时也是你给他的印象吧。”凡事以理性做骨架,行事却总以情感当逻辑基础。
难以适应袭灭如炬目光,一步心湖起了微幅骚动,却下意识地排拒如斯反应。方才那刹袭灭给他的感受不像个十八岁的少年,不像以往自己熟识的小灭,也不像他父亲,他有点惶然,因为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似乎曾经发生过,又似另一种全新的体验。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袭灭灼热视线,亦不去细究他的话外意涵,只轻应一声后转口道:“对了,假如把下面的名字遮住,你分辨得出我和天子的作品吗?”
他在回避什么?察觉到一步的闪躲,袭灭开始反思自己究竟说了哪些话才让对方欲行闪避。他刚才纯粹是将脑子里即时想到的说出来,其中未含任何影射,但一步显然多想了,而他的反应无可避免地也让自己朝他那些‘多想了’的意涵揣测,这是否意味着,他与他关系的质变,不是只有自己单方面地意识到。
若非一步心中亦对自己产生不同以往的感觉,他是无法知觉到彼此关系的转变,诚若自己揣度无疑,又是否意味着,自己可以期待超越养父子这层关系的发展?
愈思考脑子愈趋混乱,但重获希望的感觉依旧是美好的,袭灭一扫连日的郁闷,思索着如何让两人的关系朝他所冀盼的方向转化延伸。稳扎稳打、不急躁不求速成地慢磨似乎是目前最合适的方法,毕竟一步就算知觉到什么,肯定也还在萌芽之初,他可以等,也必然得等。
“这很容易,你们的风格截然不同。天子的画风明亮俐落,给人不拖泥带水的流畅感;而你的画风沉稳缓烘,用色却偏冷,整体看来和谐中隐有矛盾。”
袭灭独到的见解令一步略感诧异而欣喜,正常不别扭的语气也令他恢复了对眼前人的熟悉感。看来,先前的怪异感觉都是自己胡思乱想造成的,大概是因为袭灭由少年过渡到成人间的变化之倏然,使自己一时间调适不过,才会产生有所落差的突兀感。
给予自己的失常一个堪称充足的理由,一步也暂时安心了,笑道:“你是第二个如此评论我作品的人。”
“谁是第一个?我父亲?”明知很幼稚,他仍是忍不住吃起自己生父的醋。
“不,是天子。”
闻言袭灭大为释怀,笑得灿烂无比。
“会紧张吗?”
本想摇头,灵光一闪临时又改了主意,袭灭口是心非道:“会,给我一点鼓励。”
边说,边不由分说地举起手臂揽过眼前人,紧紧圈抱住,嗅闻他身上淡雅的清香。
小时候,他们经常这样互拥,那时一步比他高上许多,导致他是整个被一步搂在怀里;现在他高一步半颗头,他们的拥抱不再像父子,而是像恋人。像恋人,多么好听的说法,袭灭搂着一步窄腰,心满意足地背着一步窃笑。
轻轻回拥袭灭,一步一如往昔般缓缓抚娑着他的背部给予鼓励,心却不由自主地失律狂跳。
※
第一天的展览顺利启幕。展期总共三天,头一天只开放予重要人物观览,后两天才针对外界民众开放参观。天子、一步和袭灭各自引领一部分重要贵宾,负责陪览及解说,经过一下午的分区导览,第一天的展览也将近尾声,三路人马汇聚在正厅,一步向天子使了使眼色,表示吞佛已将特别展览室布置妥当,天子微微点头,随即走向正厅最前方,高举双手发言。
“各位与会贵宾,非常感谢各位百忙中还拨冗前来参展,本次展览所有作品皆已陈列在各位刚才所参观的三个展览区里,导览至此也已近尾声。但是,我们还有一项压轴展示作品尚未呈现,这是特别为各位准备的,也是这场展览里最重要的作品,还请各位看完后不吝给予指教。现在,就请各位移驾至特别展览室。”
压轴?主秀?袭灭听得一头雾水,频频向一步和天子投以疑问的眼光,不料后两者竟自顾自地领着他们自己负责的宾客,快速移动至特别展览室。
或许是天子另有安排吧,没预料到吞佛主意的袭灭,尽管内心惶惑,仍旧尽职地将自己这路宾客带往目的区域。
一入特别展览室,放眼望去,四周均以酒红色的帐幔覆盖住,连地面都铺上酒红色的地毯,正中央摆放一座粗糙的木制画架,与展览室周围的尊贵布置显得格格不入,但失谐中却隐带微妙的调和,视觉上的刺激令人不由口干舌燥。
画架上的画作以红布密实地掩覆着,正当宾客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从后端的酒红布幔中,走出一道人影。
“吞佛?”袭灭没有太多时间可供诧异来者身分,几乎是在见到来人的下一瞬,他立时意会到藏于红布后头的画作出自谁手,“住手──”却阻止不及。
红布被吞佛一揭而开,躺在画架上的是一张碳笔素描,画的内容是一名男子自抚的场景:漆暗的夜晚,整齐干净的房间,男人坐在床上,手指怯怯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男人只现露出半张脸,但半侧脸孔上的神情丰富、情绪强烈直触人心,写满着情欲、思念、悲哀、酸楚,以及甜蜜,不甚清晰的五官却能淋漓展现画中人的情绪,是这幅素描最成功也最引人注目的特色。
旱魃是最先鼓掌称好的与展者,随后,掌声有如江水滔滔不灭此起彼落,却进不了袭灭心里,进不了天子心里,也进不了一步心里。
一步青着脸随意丢了个搪塞藉口便匆忙离开会场,天子留下来善后,袭灭逮住吞佛,狠狠揍了他一拳撂话来日算帐后,也心慌意乱地奔回家。吞佛讪笑着拭去唇边血渍,拖着步伐走出文化厅时已日薄西山,外头候着他耐心又温驯的黑发情人,后者眨巴着澄净黑瞳柔柔地问道。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只是看不惯某人成天无病呻吟而已,有些事情需要刺激才会有转机。”
“但假如适得其反呢?”
“那表示他们没有缘分。总之,不管以后会如何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了,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我的伤势。”
“你的伤看起来不是很严重……很严重吗?”或许只是看不出来很严重,宵微倾头颅,轻问。
“很严重。”点头,藉情人靠近扶持之势,吞佛倒靠在情人肩窝处。“扶我到转角那间旅馆休息。”
“为什么要到旅馆?”不是应该前往医院吗?
“因为我已经预订房间了,不要浪费钱。”
他家距离艺术中心太远,宵家有他的姊姊在,很多事情实行起来不是那么方便,而他一向懂得‘未雨绸缪’。
头一天的展览,就在一对相偎情侣的背影下,随着没入地平线那端的红日,缓缓落幕。
8。
昏黄的灯光下,一步攒着十指半坐沙发上,满脑充塞适才震惊的一幕。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何袭灭会画那张素描?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很清楚画里的人物正是自己,在试穿西装后的那个夜晚情难自抑的举动。难道袭灭看见了?那么他也发现了?他和他父亲的关系非比寻常。他为什么要画下来?为什么会认为那对自己是个‘惊喜’?这让他很难不去揣想,他是否恨着自己,恨自己介入他父母的婚姻,恨他隐瞒这件事……却又不得不顾及自己对他的养育之恩,所以,他对自己的态度才会时而正常时而古怪?
他伤害到袭灭了是吗?他从没有过隐瞒的打算,只是以为揭露一切的时机尚未来到,但这般自以为体贴的好意还是伤害到他了是吗?
各种疑问盘旋脑海挥之不去,一步苦恼得坐立难安,彷徨着,自己是否有能力弥补这段无心的伤害。他不知道袭灭会如何看待这件事,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还能持续下去。
无措之际,门扉开敞,一步僵直了身躯,浮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是:沟通,心平气和地沟通,或可出现转圜空间,而目前似乎唯有此途可行。
两人四目相对,袭灭的脸色微显阴郁,一步勉力把持镇稳,轻道:“小灭,坐下谈谈好吗?”
且听听对方的想法再行反应,敲定主意,袭灭依言入座,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方形长桌。
“你…看到了?聚餐的那天晚上……”
“是,我看到了,也知道当年的真相。”原想静待对方的反应,无奈自己根本沉不住气等候,一步已经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意,那么他何苦再等候?他只想放胆追求,不愿再装聋作哑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我藉助征信社找到福伯,他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了。”
“……对不起。”
千料万料却没料及对方的反应竟是一句道歉,袭灭如处五里云雾摸不着头绪,只觉一股莫名怒火伴随着疑惑逐渐蔓烧。“为什么要道歉?”
失温的语气令一步心口猛颤,他压下不安解释道:“我没有要隐瞒你的意思,但我确实为你的家庭带来影响。”若以时间点来看,他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也是袭灭父母情感上的梗芥。
闻言,袭灭紧握拳头,声音更显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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