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上恍惚滑过隐痛,冷冰冰的话语从咬紧的牙关间迸出来:“不管你听到什么,你都是四阿哥!”
涩然的笑慢慢爬上我的脸,我忽然间释怀了她对我的种种冷淡和漠视,她宠爱十四、疏远四四,都是理所当然的。
“若儿臣不想当这个阿哥了呢?”我轻松得,好像在跟德妃申请明天不去上学一样。
德妃的柳眉陡然竖起,震怒道:“你就是四阿哥,哪里有选择的权力!”
“如果皇额娘您十月怀胎的亲生儿子——并没有死呢?”我依然笑得那么轻巧平静。
她呼吸顿住长长一瞬,杏眼睁得几乎要裂开,眼里满满皆是难以置信。啪嗒一声,德妃手中的玉棒跌落在地,磕出清脆的声响。这一声似乎唤回了她的理智,她慢慢吐气,故作镇定的声调掩盖不了惶急的颤音:“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以前为了什么,现在依然那样。”
德妃保养得宜的面容霎那灰白,抿紧的唇止不住地哆嗦。我不忍看她这般落魄的模样,欠身道:“多谢皇额娘解惑。皇额娘请早些歇息,儿臣告退。”
“胤禛!”就在我行将跨出门时,德妃提声叫住我,语气肃杀,“无论如何,你不能忘记你的身份。”
在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反复对我强调这一点,而今,我终于理会了其中的意思。我转头朝她惨惨一笑,疾步离开她的寝宫。
披着一身寒气进屋,舒兰奉上热茶,眼巴巴地看着我,犹豫几番才开口:“爷,英儿妹妹到底怎么了?已经……三天了……”
“御医不是说不能见风么?”
舒兰闪过一抹失落,低头不语。我的目光落在她日渐丰腴的娇躯,她早已不是那个娇小玲珑的小女孩了,外头盛传四福晋擅宠专房,可谁又知道两床被子下面,我们是多么规矩到不可思议呢?
“舒兰,你怨我吗?”我轻声问。
她惊了一跳,迅速垂眼,温婉道:“我怎么会怨爷呢?”
我的视线游曳在她低垂的玉颈上。我确实对她不公平,但我无力去补偿。或许,我本来就是个过客,真正的主角是……
不行!我狠狠摈弃这样的念头。既不清楚穿越过来的原因,也不确定能不能好运气的穿越回去,阿哥的身份是我最后的筹码和活命的保障,不能轻易舍弃。
“舒兰,你的生辰快到了吧?我们去宫外玩吧,带些吃的去西郊,天气好晚上还能看到牛郎织女星。”
一抹欢欣在她眼底漾开,她从来要求的,都不多。
“多谢爷为我如此费心,可是寅时一定要回宫了。”她甚是遗憾地说,“晚上皇额娘在永和宫设宴。”
好像是有这么个规矩。脑中浮现出方才德妃扭曲的表情和阴冷的神色,我猜想那天晚上我的胃口一定好不到哪去。
果然如我所想,宴席上珍馐散发的诱人香气一点都引不起我的食欲,端坐上首的德妃淡漠依旧,偶尔瞥过来的视线让我别扭非常。宜兰姑姑举着鎏金凤首鸡颈壶要给我们斟酒,被德妃拦下,她亲自拿着酒壶往我们的杯里注酒,所有的人都诚惶诚恐地跪下谢恩。
“今儿的寿星是舒兰,你们都别多礼了,起来吧。”德妃平平静静地说着,往十一岁的胤祯杯里也倒了小半杯澄清的酒。
于是我们又都起来坐回原位,举杯同饮,开始看似安和实则诡异的家宴。
席间冷清沉重,德妃的家宴上只有小小的胤祯叽里呱啦童言无忌个没完,舒兰偶然说些闲话调笑一下。我挺同情她的,我可以不说话装深沉,她这个儿媳妇却得想方设法的活跃气氛。德妃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随意地拣菜给胤祯,忽然筷子一转,落在我的碗里。
我盯着碗中这块从天而降的鸡肉,意外地抬眼看德妃。她又偏头转向了胤祯,不见喜怒的表情看不出一点端倪。就着酒,我慢慢咽下这块七年来唯一的鸡肉。
德妃倒的酒醇香辛辣,看不出这么个娇弱的后宫女子,竟喜欢这般烈的酒。几杯下肚,脑门开始发热,叶倾歌说的没错,这么多年来,我的酒量一点都没长进……怎么又想起他?
我郁闷地灌了杯酒,压下这不该有的思绪。酒气上涌得更快,我的视野有些模糊。舒兰突然搭住我的手臂,在耳边轻声说:“爷,少喝点吧。”
我点点头,手指却一软,筷子脱手而出,在桌上磕出不雅的响声。
嗡嗡低语霍然中断,胤祯乌溜溜的眼珠瞪着我,咧嘴笑话道:“四哥,你不会是醉了吧?”
我讪讪低笑,太阳穴鼓跳,头愈发得沉重。
“这是我满族祖辈喝的酒,确实比现下那些江南佳酿要烈。”德妃淡淡地说。
我听她正儿八经地说“我满族祖辈”就感到讽刺,不觉斜她一眼。德妃目光闪了闪,道:“回去喝些醒酒汤。”
舒兰扶着我告退,又是浓茶又是热毛巾地忙着伺候我。我倚在床上看她忙碌,歉疚地说:“对不起,舒兰,你的寿宴变成了这样……”
“爷,您说什么呢。”她从下人手里接过醒酒汤,吹着热气递到我手上,“快喝了,能舒服些。”
我骨碌骨碌喝下,笑道:“我躺会就好。你不爱闻酒味,还是去看看你的寿礼吧。我刚才瞥见桌子都被淹没了。”
她抽出手绢擦去我满脸的汗,柔声说:“那些个东西急什么。爷刚才没吃多少,一会肯定要饿,您要吃什么,我吩咐人去做。”
我想了想,说:“好久没尝你的手艺了……”
她莞尔一笑,戳了下我的额角:“让寿星下厨,您也是头一个了。行,我这就去。”
舒兰走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的花纹发呆。脑袋里一阵一阵地钝痛,口舌发干,浑身冒汗,腹中像燃了一把火,烧得胃灼疼。
到底是什么酒厉害成这样,我喝得并不多啊。话说胤祯那小孩子也喝了小半杯,怎么连脸都不红?同样的爹妈,为啥他就遗传到了好酒量……
混沌的脑袋胡思乱想着,一股剧烈的疼痛猛然从下腹蹿起,以燎原之势袭遍全身。我闷哼一声,团身抱住痉挛的肚子。突然而至的剧痛让我猝不及防,我想喊人,却发现干涩的喉咙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挣扎着起身,我试图去够床边的茶盅,一动弹,眼前就一阵发黑,喉间冲上一股热气,我张口喘气,却有温热的液体淌出,强烈的甜腥味充溢口腔。
血?!我惶恐地看着滴到血的床垫。紧接着更为猛烈的绞痛在腹中肆虐,冒出的每一滴冷汗似乎都带走了我的力气,脑袋更加昏沉,眼前更加昏黑,我急中生智地想到那个石头,咬牙使出全身力气自颈间抽出吊着百曜石的绳线,颤抖着手勉强把石头塞进嘴里,然后力气散尽地伏倒在床,艰难喘气。
合法禁药
在昏迷和清醒间挣扎,在昏厥和疼痛间徘徊,嘴里的石头散出万年玄冰般的寒气,镇压着体内火燎般的剧痛。就像打了吗啡,迷迷糊糊中腹里的痉挛渐渐平复,刺穿内脏般的疼痛转变为钝痛,我急促地喘气,等待力气一点点聚集。
“爷,您怎么了?!”惊慌的高音,瓷碗落地的炸响,舒兰扑过来抱住我,扬声叫起来,“来……”
“不要叫!”我突然来了力气,一把拽住她的衣服。
“爷,您……”她蹲下来慌乱地拿手绢擦我的嘴角,素白的手绢上殷殷血迹宛若红梅绽放,妖异得吓人。
“你……有事吗……”我勉强问出话来。
舒兰掠过难以置信的震惊,使劲摇头,握住我冰凉的手,哭道:“爷,叫御医吧?您这个样子……”
“我没事了……”我喘了会气,问,“醒酒汤……经过谁的手?”
“是在咱们宫里熬的,没有经过外人的手。”舒兰抖着声音急急说道。
我费劲搭住她的手背,触了一手的冰凉:“你真的没事吗?”
舒兰仍然摇头,两个耳坠子慌乱地晃着:“我真的没事,可是爷您……”
“死不了……”我用目光示意垂在胸口的百曜石,“这个能解毒。”
“爷,就说英儿妹妹病势加重要传御医吧?万一……”她忽然紧紧搂住我的肩,把我按进她怀里,“不,您不能有万一!不能有万一!”
她的恐惧贴着皮肤传抵我的心底,我在她怀里闷声道:“好……叫人去看看王戬当不当值。”
王戬便是上次替太子解了“一夜红”之毒的人,过了很长时间,他才一身便服到来。他搭着我的脉仔细地切诊,眉头忽的皱起忽的松开,看得人心里一揪一揪的。号完脉,他慢条斯理地察看我的五官,把舒兰急得都快撕裂手绢了,才说:“四贝勒脉气鼓动无力,气血阻滞,口带腥味,眼底充血,是中毒之兆,但毒性已缓,无性命之虞。”
我总算松了口气,嘴努向舒兰:“替福晋看一下。”
王戬切完脉,回禀道:“四福晋身体安康,无须挂虑。”
“一点事都没有?”我吃惊地问。她明明跟我吃了同样的东西,喝了同样的酒,就算毒还潜伏着,也不该一点异样都没有啊!
“四福晋脉象平顺,身体无碍。”王戬极有把握地说。
难道不是德妃,而是醒酒汤被人动了手脚?我眉头刚蹙紧,王戬清朗的声音也响起:“奴才请问四福晋,四贝勒喝的醒酒汤可是御药房的方子?”
“是。”
“那方子上,有葛花、连翘、石菖蒲、生姜、甘草……”王戬微眯了眼,一样样报药名,“四贝勒在喝醒酒汤之前,可曾服过什么药?”
“没有,只吃了些寻常菜,喝了点酒。”舒兰替我回答道,“这些我也用了,可王大人刚说,我身体无碍。”
“酒……”王戬若有所思地喃喃,“四贝勒饮的可是烈酒?”
“是,几杯就醉了。”我苦笑说。
“奴才方才就隐约觉得四贝勒中的是大戟之毒。奴才大胆揣测,四贝勒喝下的酒里,很可能放有‘逍遥饮’,此药本身无害,仅起消醉之用,避免烈酒伤身。但‘逍遥饮’里恰有一味大戟,用半夏与草乌克制了其毒性,不过,一旦混喝了宫中的醒酒汤,生姜抵去半夏药性,甘草增加大戟毒性,便会变成毒药要人性命。”
“如此危险之物,宫中如何会有?”舒兰惊问。
“回四福晋,‘逍遥饮’乃是民间之物,宫中并不曾用。”
难怪德妃会破天荒地嘱咐我回去喝醒酒汤。我闭上眼惨然一笑,慢声道:“照大人的意思,因为我同时喝了酒和醒酒汤,才会中毒?”
王戬略微点头。
“也就是说……”我顿了下,忽然浅浅笑起来,“这是意外。”
舒兰变了变脸色,咬住唇一声不吭。王戬飞快地瞟了我一下,随后撇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微笑说:“奴才给四贝勒开些祛毒的方子,先清身上的余毒。”
舒兰送王戬去外间写方子,折回身来蹲在床边,抓着我的手泪流不止。我安慰地轻拍她的手背,吩咐说:“舒兰,你去处理下各宫各院派来的眼线,今晚的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她没有马上应下,低低呜咽了几声,泣道:“爷,皇额娘为何……”
“这是意外,舒兰。”我冷然出声打断她。
抓着我的手陡然一紧,她抬头悲凄地叫道:“事到如今,爷还是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吗?”
我的心狠狠一缩,看着舒兰凄楚的泪眼,慢慢泛起苦笑:“知道得多,并不是好事。”
她垂眼贴着我的手痛哭,温热的泪水顺着我的手臂蜿蜒滴到床单上,濡湿了狰狞的星点血迹。我抽出手轻轻为她拭泪,温声道:“快去安排吧。”
过了半个多时辰,王戬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拿起琉璃小盅里的药要喝给我看,我出声阻道:“不必试药了,我既请大人前来,自是信得过大人。”
王戬依旧带着不卑不亢的淡笑,把药奉到我手上:“此药每隔一个时辰服用一次,六个时辰后奴才再来请脉。”
我喝下药,平声说:“王大人为何会深夜前来,应该明白吧?”
王戬俯身回道:“奴才擅诊寒症,侧福晋病情加重,故才让奴才入宫为侧福晋诊治。”
能进御药房供职的人果然不简单。我满意一笑,又不放心地再次询问:“福晋真的没事?”
“四贝勒请放心,‘逍遥饮’中的大戟毒性被抑制,若非大剂量服用不会对身体有害。”
想来也是,胤祯也同席共饮,德妃再狠毒也断断不会不考虑他的安危。我微微一笑,道:“王大人对毒理研究之精深,真是令我佩服,难怪能如此轻松替太子解了‘一夜红’。”
他目光闪了闪,说:“四贝勒既然知道,为何还专程请奴才来呢?”
“只是信任王大人的医术,与其他无关。”我淡淡扫他一眼,“何况太子的事,不是也没人知道吗?”
王戬嘴角笑意更深,行礼道:“奴才谢四贝勒赏识。”他犹豫了一下,出声道:“奴才斗胆,奴才有一疑问百思不解,四贝勒中的毒凶猛非常,若服了甘草水会毒性更甚,为何奴才给四贝勒诊脉时,毒性已被抑制了呢?”
我的呼吸小小地顿住一下,随即敷衍道:“运气好罢了。”
硌在胸口的石头硬得发凉。到底还是你救了我——叶倾歌……
一大早,我顶着两黑眼圈直冲德妃寝室。德妃正在梳妆,回身看到我的瞬间,脸色一下苍白得比擦了粉还甚,半张的朱唇久久闭不起来,一副活见鬼的样子指着我,想叫又叫不出来。
“旭日初升阳气大盛,皇额娘不必担心鬼魂作祟。”我讪笑着,特地面向光亮抬头挺胸。
德妃忽然反应过来,厉声喝令左右退下。空荡荡的房间只剩我跟她面对面峙立,我扔出绿叶耳坠,笑得温和平静,语气却嘲弄讽然。
“皇额娘未免太心急了吧?儿臣保证把皇额娘的亲生儿子给换回来就是了。”
放完话,我也懒得关心她的反应,转身就走,不理会她丝毫没有气势的叫唤。我用力打开门,迎着熹微晨光,昂首走出阴冷沉闷的寝宫。
“主子,您要去哪?”小兴子眼看我路过家门而不入,奇怪地问道。
“有事。”我偏头看他,“你先回去吧。”
“可是主子,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