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令人加倍不安,而半夜并不是接受陌生男人好意的时候。米夏目光从他手上移到他脸上,她退了退,“没伤到……我自己能站起来。”
他并没有觉察出米夏的不安,依旧在说,“如果有哪里不舒服,请告诉我。我感到很抱歉,我的私人医生住得不远……”
米夏说:“我真的不要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一般,略有些尴尬的微笑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回头对车夫说,“杰夫,你来帮助这位夫人。”
“不用了!”在孔武有力的大肚子车夫面前,米夏像一只发育不良的猫。她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脚稍微有些扭到,但是不要紧。她踮着向后退了一步,“我很好,您可以离开了。”
车夫对米夏的态度感到愤慨,他撸了撸袖子上前拽住米夏的胳膊,一面回头含混的说,“……您太善良了,其实不用什么猫猫狗狗都管……她都说不要紧了。”
美第奇家的贵公子只是对车夫微笑,“送她一程吧,单身女性走夜路总是令人不放心。”
“跟偶然遇到的陌生男人走,更不是个好主意!”米夏用力想要挣开被车夫拉疼的手腕,“您这是绑架。”
他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口齿伶俐。但我并不是陌生
男人,我的父亲是翡冷翠的执政官。我叫做朱利安诺,美第奇家的次子,你该听说过我。”
“没听过。”米夏用力跺向车夫的脚背,抬头狠顶他的下颌,然后给了他的鼻子一个头槌。她从车夫手里挣脱出来,退到路灯旁,像炸毛的猫一样对朱利安诺露出警告的表情,“你敢再过来一步,我就喊人。”
朱利安诺有些被惹恼了,他踏前一步,笑容里刀锋暗藏,“就算喊了人来又怎么样,上帝作证,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谁知道呢?”米夏针锋相对,“一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和一个卑贱的东方女人。自从死了四个妓_女,翡冷翠已经很有没有鼓舞人心的八卦了。”
朱利安诺蓝眼睛里光芒渐渐寒冷,他沉默的跟米夏对峙,而他的车夫还捂着鼻子倒在地上。
“很好。”他有些咬牙切齿的说,“我真没见过你这么……”他像个被坏女人欺骗的纯情小男孩,一时找不出能形容米夏的贬义词,“这么不知好歹的女人!你赢了。”他气冲冲的上了马车,马车已经起跑了,他又令车夫停下,从车厢里丢出一枚金币,“自己看医生去吧。”
米夏一直注视着他的马车跑远了,才长舒了一口气。脚踝疼得厉害,她蹲坐下来揉了揉。风从街口吹过来,汗水令她遍体生凉。她知道自己也许有些反应过度,伤害了美第奇家贵公子的善心。但她已经是惊弓之鸟,被车夫肥厚的手掌握住手腕时,她差一点就真的叫出来。
她腿上发软,有些站不起来。沉默的坐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雷?罗曼诺从黑暗里走出来。
他藏得可真好,米夏想,这么近,也许她叹口气他都能听到。可她差点被陌生人的马车给拉走,他却稳稳的半点声响都没弄出来。
真是沉得住气啊。
“你这个时候出来,就不怕被杀人犯发现?”
“他已经走远了,连在暗地里跟着他的护卫都走远了。”
“什么?”
“朱利安诺?德?美第奇——你为什么不上他的马车?”
雷的声调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平淡,但米夏能感觉出他话里的愤怒和失望。他话里的信息量这么大,米夏很奇怪自己居然听完就明白了。大概是风凉的关系,她脑海中一片清明,冷静得可怕。
“那个朱利安诺,你怀疑他就是连续杀人犯。”米夏说,“——你让我当诱饵,想套出的不是杀人犯,而是证据。”
雷没有说话。
“所以,除非那个美第奇家拿刀子捅我,不然你不会出来。也许只是捅
我还不够,是不是非要他像之前作案那样,剖开我的肚子摘除我的内脏时,你才会出来。”米夏感到莫大的愤怒和委屈,却发泄不出来。她在口袋里胡乱掏了一阵,才发现那个给她安全感的火药筒正握在她的手里。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白痴,“让我住在美第奇家夏宫附近,也是你算计过的吧。你生怕他找不到我,不来杀我灭口……所以特地把我送过来。”米夏手上在发抖,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她把火药筒用力丢到雷身上,“你真是差劲透了!雷·罗曼诺,你真是最差劲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赶紧写下一章
不然这一章Bug大了……
PS:请不要急着给雷判死刑,谢谢
顺便,JJ总抽掉我的更新,教大家一个从评论区学来的办法(呃,谁教的忘了)
把被抽调的那一章的地址里的www改成ooo就可以看了(不知道改成my可不可以)
☆、chapter 14
背叛
夜晚还没有结束,黑暗笼罩在翡冷翠。
从亚诺河上吹来的夜风饱含了水汽,湿而冰凉。梅伊在阴影里停住脚步,就像是风里的水雾凝结在草木上,悄无声息。
圣三一桥边的灯柱上,油灯平缓的燃烧,飞虫一下又一下的撞着油腻的玻璃灯罩。黑暗和水声无边无际。
灯柱下那小小的一圈光晕里,一个男人等在那里。他望向梅伊所停留的方向,似乎在黑暗中对上了梅伊金色的眸子。短暂的凝滞的静默之后,他单膝跪地,像一个觐见主君的骑士,谦恭的垂下头颅,将脆弱的脖颈暴露了出来。
“比雷斯,御座下第十三柱,回归御前。”他刻意平稳着声调,说道。
片刻沉寂之后,梅伊握着他的匕首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听不懂这个男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他已然卸去防备,任由处置。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敌人,尽管他已经收敛起力量,但是梅伊确信自己没有弄错。他先前感觉到的那令黑暗变得凝重的威压就来自于这个人。诱导他发现了雷罗曼诺的气息也来自这个人。而朱利安诺德美第奇周身缠绕着的不祥逆流,同样来自于这个人。他拥有梅伊前所未见的强大力量,无孔不入的操控着这个夜晚,连梅伊也是舞台上被他摆布的优伶。
可是当梅伊走到他面前,无需动手他先已臣服。
梅伊走近他,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更深的垂下头去。喜悦像是潮水般汹涌上涨,令他不能自已。
“醒来之后,我一直在寻找您。从巴比伦到拜占庭,直至翡冷翠……”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我感受到同类的气息,出手试探,却没料到是您亲临。竟然在御座前炫耀威能,我感到无地自容。请宽恕我的狂悖,我正为此遭受惩罚……”
梅伊打断了他的话,“我叫梅伊。”
比雷斯的声音骤然噎在喉咙里,“是……您的意志便是一切的理由。”
梅伊感到困惑,他竟对比雷斯提不起杀意,甚或认可了他的说法。可是他不认识他,他跟他不是同类。他清醒的知道比雷斯的力量来自于黑暗,纯粹的黑暗,与他所守护的截然相反。
匕首已经架在比雷斯的脖颈上,只要稍稍用力他就能切断它,而比雷斯全无反抗的意愿。他在等待他的裁定。
被信仰的感觉令梅伊厌恶。
他将匕首收回去,对比雷斯说,“你起来。我不是你在找的人,更不是什么御座。”
比雷斯僵硬的从命起身,仿佛还没从震惊中悔过神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梅伊。
”
“是,这是我的名字。”
“您以前不曾给自己起过名字。”
“不久前才起的。”梅伊望了一眼东方的天空,他被比雷斯耽误了过多的时间,米夏也许已经到面包店了,在正午之前她都不会回家。梅伊感到消沉。他将匕首归鞘,转身离开。
“您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身后传来比雷斯的质问声。
梅伊感到厌烦,这个人根本就不听他说什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别再烦我。”
夜风骤然间鼓满,灰尘和草木的残枝刮得地面沙沙作响。乌云从天边涌起,晨星隐没,夜空沉甸甸的低压下来。
比雷斯的愤怒像是风暴席卷而来。
“那些人类对您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像雷鸣一样压抑的轰响。
他向着梅伊走过来,落下的每一步都有风激起沙尘。黑暗再一次颤栗起来,电火在空气中激荡,就像千鸟齐鸣,那声音尖锐得要鼓破人的耳膜,“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不降罪,为什么不在我的面前,展现您无与伦比的威能?您是唯一的王座,爵位的授予者,规则的制定者。是什么让您变得愚昧和软弱?竟连您的御座也抛弃了!”
无数道闪电从天而降,雷声轰然作响。电光击穿了青石板的地面,碎石漂浮在翡冷翠的街道上。愤怒的魔鬼在闪电中向着梅伊走过来。黑发狂乱的飘在风里。
四面一片狼藉,临河民居的窗子和屋顶尽数被震碎,睡梦中被惊醒的人点燃油灯探看究竟。沿着亚诺河亮起长城似的灯火。
而梅伊好整以暇,闪电的网从他的身旁绕开了,没有一道伤害到他。他没有为这压倒性的力量感到害怕和防备,反而觉得滑稽和疑惑。他不理解比雷斯的愤怒,于是问道,“你想跟我打架?”
激荡的闪电在一瞬间消散了。大颗的雨水从天而降,由疏到密。
暴雨倾泻而下,弥漫在街道上的灰尘和碎石在雨中沉淀。比雷斯站在雨里,像一只被淋透了的丧家犬,黑色的头发垂落在他脸上,雨水顺着流淌。怒火已经燃尽了,他的眼睛遮掩在厚重的黑暗里。
他走到梅伊的面前,蹲跪下来,在泥泞的雨水中凝望他干净的面庞,“我不可能跟您对抗,就算您放弃了御座。是啊,我为什么要愤怒?那不过是您的意志。”他叹了口气,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问道,“你喜欢那个女人吗?”
梅伊点了点头,“是。”
“真好……”比雷斯说,“你还愿意对我吐露心情。”
梅伊不置可否。
“可是你得不到她,”比雷斯说,“她不
会爱你的。”
梅伊感到不悦,但那是米夏决定的事,这个人说了不算,他不打算跟他讨论。
“要不要跟我打赌?”比雷斯说道,“你有机会赢的。只要伸出手去,将她关进你的牢笼里,杀死一切敢觊觎她的人。”他的声音里透着蛊惑,“听我说,梅伊我的王。人类是不配得到自由的生物,宽容令他们背叛,强权才能使人臣服。软弱是没有用的,哭泣也没有用。怜悯浅薄又廉价,你不会满足。你若想得到什么,就要去统治,去掠取。”他俯身亲吻梅伊的手背,静静的消散在暴雨里。
雨一直没有停。
翡冷翠的夏天少有这样令人烦闷的阴雨。雨水乏味而绵长,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天空一直一直往下沉。
米夏坐在面包店的柜台前,望着橱窗外面的街道。之前的暴雨太大了,城内到处都是积水,野鸭子带着小鸭子从池塘里游出来,在街道上游过。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倒是有发乌的烟气从楼道口和烟囱里冒出来——妇人们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今天的面包没卖出去多少。波斯人很不开心,正在训斥两个小学徒。
米夏已经听了一上午,稍微有些烦,“雨快倒灌进来了,让马萨和哈伦去面粉间看看,小心别进水。”
波斯人这才放过他们,点了旱烟在门边蹲下,望着外面的雨幕。
“伊万走了多久了?”他磕烟锅的时候,忽然问道。
“快两个月了。”
“快两个月了啊……”波斯人望了望街道上狭窄、灰暗的天空,有些失神,“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谁知道。伊万性格阴沉,高傲刻薄。波斯人像猴子似的上窜下跳的讨好他,可他遇到更有钱的金主,抛弃波斯人就像丢掉一块脏抹布。他是没有心的,就算过得不好,大概他自己也不会觉得难过。
米夏不搭话,波斯人就自言自语,“我就是在这样的雨里捡到伊万的。他坐在桥头上看雨,浑身湿的透透的……那个时候他又瘦又小,就像个小姑娘。”他大概也意识到他跟米夏的关系还没友好到可以讨论往事,说了两句就含住他的烟杆,对着外面吐了口烟气。
雨水沥沥淅淅的淋着,临近中午的时候,积水退下去,店里终于来了客人。
“香草培根面包,先来20个……30个。”大块头巡法使佐伊走进店里,在门口抖了抖伞上的雨水。
米夏打起精神来微笑,给他分装面包。
佐伊默不作声的打量着她,在米夏递面包过来的时候,提了提手
上的伞,“拿不了了,能不能帮我送一下?”
米夏回头叫马萨,佐伊只好承认,“我有话跟你说……是关于雷的。”
“……雷让你来的?”
“不是。”佐伊拘谨的搔了搔他的光头,他在米夏这种姑娘面前总是欠缺自信,“他想等你不那么生气了再亲自来道歉。呃……你真的那么生他的气?”
米夏摇了摇头。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难免就有些自我中心,等事后想明白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生气了。她既然答应了雷要帮他当诱饵,那个时候就应该敬业一些。雷指责的其实也没错。
她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因为她以为自己在雷的心里就算没那么重要,至少也不仅仅是一个“诱饵”。她希望雷能把她放在工作的前面。在本质上这就是自作多情,和小姑娘总以为自己在冰山王子眼里格外与众不同是一样的。
她暗恋雷,而雷对她一视同仁,于是她恼羞成怒。他们之间的争执就这么简单。
想想就觉得又悲惨又丢人。
“没什么好生气的。”米夏说。
“不对,你生气了。老大做得确实不对。”大块头立刻就改口,“你有充足的理由生他的气。”
米夏有些哭笑不得,“你是来给雷拆台的吗?”
佐伊嘿嘿的笑了笑,“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目前的情况,不生气了比生气更难办。”
米夏不做声。
佐伊就收了笑容,认真的看着米夏,“如果你觉得老大还不错,没坏得不可救药,就听听吧。这些事也跟你有关。不会耽误你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