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静儿,你要记住心经,大悲咒,像念书一样记得牢牢地,记在心里面。这样等你遇到难题,觉得没有办法的时候,过来念念佛经,心里就不会着急了,佛祖有大能大智慧,会保佑你健健康康平安喜乐。”
母亲是善人,笑得如同最最慈祥,悯恤众生的观音菩萨。
静君忽然落了泪,纤细的身影蜷曲在蒲团之上,额头触着冰冷的青石地板。
“娘,娘,求你开导我,我好害怕,真不知该怎么办……”
——嫉妒横行,心魔缠绕。她惶恐无依,四顾无门,不得安宁。
只得心经反反复复念,大悲咒反反复复念,念了不知有多久,跪地腿脚发麻,面白唇青,通体冰凉。
天色渐白,她忽然缓缓睁开眼睛。
澄澈,悲凉。喃喃道:“……罔顾伦常……不知廉耻……我舒静君怎敢有此荒谬想法,令家人蒙羞?”
×××
舒卿智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却忽然很快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小胖胖笑得眼睛弯弯,趴床脚指着姐姐的脚心道:“姐姐,你的脚底板怎么脏兮兮的?好羞羞~~”
恰巧此刻外面忽然天色阴沉,响起一道炸雷,顷刻间狂风夹杂着暴雨淅沥沥下了起来。小孩子吓一跳,立马扑到姐姐怀里。舒静君头痛欲裂,强撑着手臂坐起身来,却还拍着弟弟的后背柔声哄:“小卿智男子汉,不怕怕~”
卿智瘪着嘴,眼角噙着泪,却咕哝道:“卿智才,才不害怕呢……”
——他早将先前所问忘得一干二净。
婢仆端水,洗漱。肌肤被温热的清水洗涤,植根心底的“孽情”却该如何清掉呢?
静君一身素衣,坐在窗边,听着外面雨声滴滴,看着这满室鲜花,忆起摘花时与那人的言笑晏晏,忽然心烦意乱,急切唤了弄柳来,沉声道:“屋里头闷,香气实在熏人地很,你找人将这些木香花全搬出去吧。”
弄柳吃了一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全搬出去?放哪儿?小姐,外面还下着大雨呢,往日您那么宝贝这些花儿!”
静君心一痛。忽然偏过头去,沉默了半天才咬牙说:“木香花期短,过几天总会凋落的。我喜欢它一时,难道还要喜欢一辈子么……你,你叫人把它们搬到随便哪间东厢房里……就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女人心,海底针,谁能琢磨透呢?
暴雨下了半月。
云州有些地区洪涝,睿亲王和云州地方官员紧急协商,挖渠散水,转移洪涝区的百姓,很是忙得不可开交。听闻静君身子不太好,有点儿生病了,他虽然心中挂念,却实在抽不出空儿来。反而静君人虽然不到场,舒府竭力救助百姓以外,她本人还捐出巨额银钱。睿亲王当然知道当年她救了他,被皇上赏了一大堆的金银地契,心中又爱又怜,心想这丫头太过大方,为了这一州百姓,怕是快把私房钱掏空了。
老百姓得到衣食救助,知道多是嘉平公主的恩惠,遂对这位公主殿下感恩戴德,一时之间舒静君声名鹊起,善名不逊于寺庙里供奉的菩萨。许多百姓家里都立了嘉平公主的长生牌位,为之日日祈福。
时光荏苒,风停雨消。初夏来临,灿烂的阳光重新普照大地,云州的洪涝也基本处理妥当,甚至跟踪兰若义的下属亦传来有用的消息。眼看一切事情步步遵循着轨迹,睿亲王放松之余,忽然很有些想念舒静君。
掐指算来,他们快一月未见了。往日两府亲厚,两人亦时常走动,还从没有这么长时间不见面的呢。
旁敲侧击问那大哥舒卿哲,他却有些欲言又止,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眉眼之间似乎又隐藏了些什么?
睿亲王不解。难不成是静君病还未好,怕自己担心所以暂时还瞒着?
他决定去舒府一趟。
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耀得大地一片光亮。
紫藤花架缠绕的秋千上,三五只蝴蝶飞舞,一身淡绿纱衣的女子立在旁边,并无病容,娇俏的脸庞平静无波,神情间却很有三分落寞。
她蓦然见了他,似乎有些吃惊。睿亲王笑着还没有开口,她却似乎畏惧了毒蛇虎豹,竟吓得迅速后退两步,垂首低眉,敛衽行礼。这礼节一丝不差,怕是最严厉的宫廷嬷嬷也挑不出错儿来,可太过遵守礼节,却少了往日的一分亲昵默契。
睿亲王的笑容便僵到了脸上。
他忽然觉得他们中间似乎多了一层看不见,却打不碎的隔离屏障。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静君不看他的眼睛,低头沉声道:“不知皇叔来此,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皇叔来此,是有什么吩咐吗?”
她的声音那么谨慎,那么客套,那么疏离。睿亲王笑一笑,下意识攥住了一枝蔷薇花。花刺入肉,鲜血浸染了手掌,他却恍然未觉。他看着一夜间与他疏离的静君,很想说:“难道没什么吩咐我就不能来了么?”
他毕竟还是忍住了。微笑道:“静儿,本王听说你前阵子生病,数日不见,想过来看一看你好了没有。”
往日他会顺势走到她面前,仔细观望她的神色。现在两人却隔着三步远——他们俩的脚像牢牢扎了根,被铁钉钉死,咫尺的距离却不能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静君仍低着头,恭谨道:“回皇叔,父亲已经延请医师替静君诊治,静君的病已经好了,多谢皇叔挂心。”
睿亲王又问了几句,她句句答得滴水不露,声音却不咸不淡。
睿亲王习惯性地笑着,东拉西扯问这问那,一缕酸涩苦闷却由心底冒出,心下茫然起来,忽然间思绪卡壳,竟再也问不出下一句。
——他不傻。有些事情根本不用说,只一个眼神,一种微妙的说话的语气,就足以让人明白。
所以常说傻人有傻福,不聋不瞎难当家,人在世上难得糊涂等等等等等。
所以有时候太过聪明,会是一种不幸。
睿亲王看着静君,她这么美丽,这么纤瘦,他一把就能紧紧抱住她。
静君低头看着睿亲王的脚尖。他的双腿笔直,修长,如同挺拔的小白杨。他伟岸的身躯如山一样可靠。他的胸怀像大海一样宽广。他的怀抱一定很温暖。
但是他们的脚被世俗礼节给牢牢钉住了,他们的手臂亦被自己心中的道德规律紧紧捆缚。
风吹过。一只翅膀雪白柔软,带着点点磷光的大蝴蝶忽然在空中盘旋,掠过两人的眼前。
美梦惊醒。睿亲王忽然道:“本王忽然忆起还有些琐事……告辞。”
静君低着头微笑:“皇叔慢走,路上小心。”
直到他走,她也没再看他一眼。而他的最后一眼,也只看到她低垂的秀发,掩映下的侧脸。
斯人已远。此时女子才敢抬起头。一双盈盈水眸中,已经满含热泪。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不会再锁了这章吧~~
☆、第八十三章
舒静君虽然不再去睿亲王府,该她知晓的消息却并不少知道。
距离兰若义逃走已经一个多月了,背后主使也有了眉目。原来那是一批隐身在莽原深处的蛮国残将,推举了当年的蛮王幼子当了新蛮王。此人名扎木克,自幼体弱多病,生母身份低微,当年在崇尚武力的蛮国极为不受重视,因此反倒在亡国之祸中躲过一劫。
扎木克虽然体弱多病,却是博览群书,胸有丘壑,当年备受歧视的环境又养成了他对权利的极度渴望。因此蛮国亡国之后就暗中行事,于莽原深处暗中纠集了一批残兵败将,刻意避开梁国,以莽原牧民的身份悄悄与周边小国贸易,抑或重做马贼的生意,囤积银钱粮草,渐渐养成了一方势力。
至于雇佣兰若义盗取神鹰蛋,则应该说是身为蛮国人难以开解的一个心结吧。
当年梁国与蛮国开战,蛮王手下七大战将,纵领七军,近十万人,皆骁勇善战,训练有素。为迷惑敌人,将士皆以铁甲罩面,外人既分不清他们七军,他们自己却可以凭战旗舞动变幻阵势,因此在战场之上可谓无人能敌。
当年蛮国早已经夸下海口,三个月内就要睿亲王的项上人头祭旗,还要夺云州,闯平原,踏破梁国大好河山!语气之狂妄,态度之嚣张自然不必说,云州城里是个汉子谁不气血翻涌,偏偏睿亲王却格外沉得住气,未摸清敌情之前硬是按兵不发,任蛮国城下叫阵谩骂乃至编段子侮辱亦视若无睹。
就在蛮国人洋洋得意,以为梁国睿亲王是个无能的软蛋怕了他们的时候,他们再也想不到这青年竟一骑当先,亲率五千精英骑兵,见缝插针生生破了七军连营阵势!之后大军压境,深入莽原,蛮国人十战九败,被打得丢盔卸甲,终于在一年后战败亡国!赵弘自此成为蛮国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云州城下七军阵破就是蛮国覆亡的开始,是一切惨烈结局的开端。蛮国人始终无法相信,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破了他们纵横几十年的军阵,这样的输法实在是太丢人,太窝囊了!
于是一个说法流传开来,说破阵的不是赵弘,而是神鹰!是莽原天神!
——这神鹰遨游天外,灵性逼人,乃是莽原崇敬的天神铪忽达指尖所化!那为啥莽原天神的指尖不帮蛮国人,倒帮梁国人攻打蛮国呢?
还,还不是因为老蛮王罪孽太多,惹怒了天神?!谁不知道天神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啊!……所以他们伟大的蛮族勇士根本不是被那小毛孩打败的,是那些罪人被天神清理了,嗯,就是这样!
所以神鹰就成为蛮国人心目中极为特殊的存在。
所以自封为新蛮王的扎木克一定要想尽法子将神鹰弄到手——虽然他从不信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但他一定要让臣民觉得他是天神所指,众望所归。
于是偷鹰蛋也是没办法了。莽原人射猎为生,谁不知道驯鹰难,尤其认了主儿的神鹰。扎木克可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将它拗回来,所以干脆下令指使兰若义杀神鹰,盗鹰蛋。
但他却绝没有想到这一闹,竟然让人家顺藤摸瓜,将他东躲西藏潜心经营的老巢都给赔了出去!
六月十八日。天阴有风,欲雨。
云州太守司徒云为病重的儿子司徒墨娶亲冲喜。虽是喜事,可天公不作美便罢了,新郎又病得用躺椅抬进去拜堂,新娘子别爹娘时亦哭得死去活来,这种种场面看在宾客眼中,难免就有些凄凉煞风景了。
舒家和司徒家有来往,小时候静君还要叫司徒太守一句叔叔,这次便也来观礼。婚事已成,宾客用宴,静君本来就一直情绪低落,因看婚礼看得心里头更难受,坐了没一会儿就要走。
行至前院,忽然见李修文穿着官服,在大门口的柳树下徘徊。静君见之掉头就想避开,不料那人见了她却是如释重负,一边唤着一边朝这边小跑过来。
李修文拱手行礼:“卑职见过公主殿下!”
静君不好再躲,只好淡定地看着他,问道:“你找本宫做什么?”
李修文神色有些焦急,身上……似乎有些狼狈,好像刚打完一场架似的。环顾四周,凑过来低声对静君说:“公主殿下,您能不能借一步说话,事关重大,不宜宣扬,是……是王爷的事儿。”
静君心一跳,皱眉道:“什么?”
李修文低声道:“王爷受伤了!”
静君吃惊地看着他,一瞬间脑子空白。回过神来就挥退了所有随从,和李修文一起走到僻静的鱼池边。
静君脸色有些发白,声音有些发颤,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你给我如实说来!”
李修文环顾无人,这才叹气道:“公主是否还记得毒女兰若义?”
静君点点头,心里越发慌了。
李修文低声道:“这毒女命大,竟然没死。前阵子王爷派人秘密剿灭蛮国残军,她损失惨重,心怀怨恨,等养好了伤便想对王爷不利!今早儿王爷本来打算去赤霞山视察,没想走到半道上就遇袭。王爷现在受了重伤,躲在一间民居里。”
静君脱口而出:“他在哪里,伤得怎样?本宫这就要前去看看他!”
李修文道:“公主别急,王爷现在无大碍。我们已经秘密联系王府的亲卫,现在那民居的守卫如同铜墙铁壁。王爷之所以让卑职来就是接应公主的。王爷说大将军府地方太显眼,现在回府怕不妥当。兰若义存心报复的话,公主会防不胜防。现在先请公主随卑职前去安全的地方,其余的等以后见了王爷再说!”
“还有,公主的仆从要先行回府,且要作出公主仍在马车里的假象。混淆兰若义等人的目光,咱们暗地里行事才会更周全些。”
李修文侃侃而谈,目光坚定。
静君不禁默然半晌,思索片刻,叹道:“你说的有理。”她忽然又问道:“李司马,跟你们一块儿的秀峰有没有受伤?”如水的眸子紧紧盯着对方,似乎很有些紧张。
李修文一愣,迟疑道:“当时情况紧急,卑职没有注意。”
静君垂下眼帘,似乎有些失望,又幽幽叹道:“看来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他也无事!”
遂召集手下仆从,如此这般说了片刻,那些仆从便听令而去了。静君则披了一件灰纱衣,戴了一个青灰色斗笠,装扮地和普通行路女子一样,跟着李修文由僻静处出了太守府。
府外早已经备好两匹骏马,二人上马疾驰。路过的尽是偏僻少人的地方。
行至约一二十里,眼见已经接近城西,四周房宇稀少,丘陵起伏,蒿草茫茫。风一吹,空气中尽是蒿草的清香气,且随风飘荡卷起大片大片的白絮。
静君勒住马,忽然一边呼痛一边跳了下来。李修文见状一惊,也下了马冲过来。
静君蹲在茂盛的蒿草中,紧紧咬着唇,一边揉腿一边颤声道:“从没骑得这么快,腿抽筋了,疼得厉害!”
李修文皱着眉头蹲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刚探身看,那伏着身子的女子忽然出手点中他的穴道!李修文顿时如泥塑木雕,瞪大了一双眸子惊讶至极:“公主,你,你做什么?!”
静君缓缓摘下斗笠,一双秋水眸子冷冰冰地看着他。忽然摸到他的脸,顺着发际线揉了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