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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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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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教无启国看见,岂不被他耻笑么?”唐敖道:“舅兄既怕耻笑,何不将那名利之心略为冷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晓得,为人在世,就如做梦,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时听人谈论,也就冷谈。无奈到了争名夺利关头,心里不由就觉发迷,倒象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将来到了昏迷时,怎能有人当头一棒,指破迷团?或者那位提俺一声,也就把俺惊醒。”多九公道:“尊驾如到昏迷时,老夫绝可提你一声,恐老兄听了,不但并不醒悟,反要责备老夫是个痴人哩。”唐敖道:“九公此话却也不错。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此人正在阵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哪个还能把他拗得过!看来不到睡觉,他也不休。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若识透此义,那争名夺利之心固然一时不能打断,倘诸事略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许多烦恼,少了无限风波。如此行去,不独算得处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尽的秘诀。就让无启国看见,也可对得住了。小弟向闻无启国历来以土为食,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彼处不产五谷,虽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粮。大约性之所近,向来吃惯,也不为怪。”林之洋道:“幸亏无肠国那些富家不知土可当饭,他若晓得,只怕连地皮都要刮尽哩。”
无启过去,到了深目国。其人面上无目,高高举著一手,手上生出一只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凭左右前后,极其灵便。林之洋道:“幸亏眼生手上,若嘴生手上,吃东西时,随你会抢也抢他不过。不知深目国眼睛可有近视?若将眼镜戴在手上,倒也好看。请问九公,他们把眼生在手上,是甚缘故?”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大约他因近来人心不测,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难捉摸,所以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方都可察看,易于防范,就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非小心谨慎之意。”唐敖道:“古人书上虽有‘眼生手掌’之说,却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听九公这番妙论,真可补得古书之不足。
这日到了黑齿国。其人不但通身如墨,连牙齿也是黑的,再映著一点朱唇,两道红眉,一身红衣,更觉其黑无比。唐敖团他黑的过甚,面貌想必丑陋,奈相离过远,看不明白,因约多九公要去走走。林之洋见他们要去游玩,自己携了许多脂粉,先卖货去了。唐、多二人随后也就登岸。唐敖道:“他们形状如此,不知其国风俗是何光景?”多九公道:“此地水路离君子国虽远,旱路却是紧邻,大约其国风俗还不过于草野。老夫屡过此地,因他生的面貌可憎,想来语言也就无味,因此从未上来。今蒙唐兄携带,却是初次瞻仰。大约我们不过借此上来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观可谈之处,只怕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余就可想见。”
唐敖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进了城。作买作卖,倒也热闹。语言也还易懂。市中也有妇女行走,男女却不混杂,因市中有条大街,行路时,男人俱由右边行走,妇人都向左边行走,虽系一条街,其中大有分别。庸敖起初不知,误向左边走去,只听右边有人招呼道:“二位贵客,请向这边走来。”二人连忙走过。细细打听,才知那边是妇人所行之路。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他们生的虽黑,于男女礼节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他们来来往往,男女并不交言,都是目不邪视,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可见君子国风气感化也不为不远了。”多九公道:“前在君子国,那吴氏弟兄曾言他们国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齿国又是君子国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论,究竟我们天朝要算万邦根本了。”
谈论间,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条小巷。二人信步进了小巷,走了几步,只见有一家门首贴著一张红纸,写著“女学塾”三个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学塾,自然男子也会读书了。不知他们女子所读何书?”只见门内走出一个龙钟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见衣服面貌不同,知是异乡来的,因拱手道:“二位贵客,想由邻邦至此,苦不嫌草野,何不请进献茶?”唐敖正要问问风俗,听了此话,忙拱手道:“初次识荆,就来打搅,未免造次。”于是拉了多九公,一同进去。三人重复行礼。里面有两个女学生,都有十四五岁,—个穿著红衫,—个穿著紫衫;面貌虽黑,但弯弯两道朱眉,盈盈一双秀目,再衬着万缕青丝,樱桃小口,底下露著三寸金莲,倒也不俗。都上来拜了一拜,仍就归位。唐、多二人还礼。老者让坐,女学生献茶。彼此请问姓氏。谁知这个老者两耳甚聋,大家费了无限气力,才把名姓来历略略说明。
原来此人姓卢,乃本地有名老秀才,为人忠厚,教读有方。他闻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黉门,兼系天朝人,不觉躬身道:“小子素闻天朝为万国之首,乃圣人之邦,人品学问,莫不出类超群。鄙人虽久怀钦仰,无如晤教无由。今得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无知,兼目重听,今以草舍冒昧屈驾,未免简亵,尚求海涵。”唐敖连道:“岂敢!……”因大声问道:“小弟向闻贵处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发多年,如今退归林下了?”老者道:“敝处向遵天朝之例,也以诗赋取士。小子幼而失学,兼之质性鲁钝,虽屡次观光,奈学问浅薄,至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领青衫。数年来无志功名,学业已废。年老衰残,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无以糊口,惟有课读几个女学生,以舌耕为业。至敝乡考试,历来虽无女科,向有旧例,每到十余年,国母即有观风盛典:凡有能文处女,俱准赴试,以文之优劣,定以等第,或赐才女匾额,或赐冠带荣身,或封其父母,或荣及翁始,乃吾乡胜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岁,无论贫富,莫不送塾读书,以备赴试。”因指紫衣女子道:“这是小女,那穿红衫的姓黎,是敝门生。现在国母巳定明春观风,前者小女同敝门生赴学臣考试,幸而都取三等之未,明岁得与观风盛典,尚有几希之望,所以此时都在此赶紧用功。不瞒二位大贤说,这叫作‘临时抱佛脚’,也是我们读书人通病,何况他们孤陋寡闻的幼女哩。”因问两女子道:“今日难得二位大贤到此,你们平日所读书内如有甚么不明之处,何不请教?广广识见,岂不是好!”
多九公道:“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见教?老夫于学问一道,虽未十分精通,至于眼前文义,粗枝大叶,也还略知一二。”紫衣女子听了,因欠身道:“婢子向闻天朝为人文渊薮,人才之广,自古皆然。大贤世居大邦,见多识广,而且荣列胶庠,自然才贯二酉,学富五车了。婢子僻处海隅,赋性既钝,兼少见闻,于先圣先贤经书之旨,每每未能窥寻其端。蕴疑既久,问字无由。今欲上质高贤,又恐语涉浅陋,未免‘以莛叩钟’,自觉唐突,何敢冒昧请教!”多九公忖道:“据这女子言谈倒也不俗,看来书是读过几年的。可惜是个幼年女流,不知可有一二可谈之处。如稍通文墨,今同外国黑女谈谈,倒也是段佳话。必须用话引他一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谈了。”因说道:“才女请坐,休得过谦。老夫虽忝列胶庠,素日糊口四方,未能博览,惟幼年所读经书,尚能略知一二,其余荒疏日久,已同隔世。才女有何下问,请道其详。倘有所知,无不尽言。”唐敖道:“我们都是抛了书本,荒疏多年,诚恐下问,见识不到,尚望指教。”多九公听见“指教”二字,鼻中不觉哼了一声,口虽不言,心中忖道:“他们不过海外幼女,腹中学问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过谦,未免把他看的过高了。”
只见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闻得读书莫难于识字,识字莫难于辨音。若音不辨,则义不明。即如经书所载‘敦’字,其音不一。某书应读某音,敝处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读错,以致后学无所适从。大贤旁搜博览,自知其详了?”多九公道:“才女请坐。按这‘敦’字在灰韵应当读堆。《毛诗》所谓‘敦彼独宿’;元韵音[忄+敦],《易经》‘敦临吉’;又元韵音豚,《汉书》‘敦煌,郡名’;寒韵音团,《毛诗》‘敦彼行苇’;萧韵音雕,《毛诗》‘敦弓既坚’;轸韵者准,《周礼》‘内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韵音遁,《左传》‘谓之浑敦’;队韵音对,《仪礼》‘黍稷四敦’;愿韵音顿,《尔雅》‘太岁在子曰困敦’;号韵音导,《周礼》所谓‘每敦一几’。除此十音之外,不独经传未有他音,就是别的书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请教老夫,若问别人,只怕连一半还记不得哩。”紫衣女子道:“婢子向闻这个‘敦’字倒象还有吞音、俦音之类。今大贤言十音之外,并无别音,大约各处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异了。”多九公听见还有几音。因刚才话已说满,不好细问,只得说道:“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数音甚多,老夫那里还去记他。况记几个冷字,也算不得学问。这都是小孩子的功课。若过于讲究,未免反觉其丑。可惜你们都是好好质地,未经明人指教,把工夫都错用。”紫衣女子听罢,又说出一段话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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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因字声粗谈切韵 闻雁唳细问来宾

话说紫衣女子道:“婢子闻得要读书必先识字,要识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将其音辩明,一概似是而非,其义何能分别?可见字音一道,乃读书人不可忽略的。大贤学问渊博,故视为无关紧要;我们后学,却是不可少的。婢子以此细事,大渎高贤,真是贻笑大方。即以声音而论,婢子素又闻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无以知切;不知切,无以知音;不知音,无以识字。以此而论,切音一道,又是读书人不可少的。但昔人有言,每每学士大夫论及反切,便瞪目无语,莫不视为绝学。若据此说,大约其义失传已久。所以自古以来,韵书虽多,并无初学善本。婢子素于此道潜研细讨,略知一二。
第义甚精微,未能穷其秘奥。大贤天资颖悟,自能得其三昧,应如何习学可以精通之处,尚求指教。”多九公道:“老夫幼年也曾留心于此,无如未得真传,不能十分精通。才女才说学士大夫论及反切尚且瞪目无语,何况我们不过略知皮毛,岂敢乱谈,贻笑大方!”紫衣女子听了,望著红衣女子轻轻笑道:“若以本题而论,岂非‘吴郡大老倚闻满盈’么?”红衣女子点头笑了一笑。唐敖听了,甚觉不解。
多九公道:“适因才女谈论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诗》句子总是叶著音韵。如‘爰居爰处’,为何次句却用‘爰丧其马’,未句又是‘于林之下’?‘处’与‘马’、‘下’二字,岂非声音不同,另有假借么?”紫衣女子道:“古人读‘马’为‘姥’,读‘下’为‘虎’,与‘外’字声音本归一律,如何不同?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岂非以‘马’为‘姥’?‘率西水浒,至于歧下’,岂非以‘下’为‘虎’?韵书始于晋朝,秦、汉以前并无韵书。诸如‘下’字读‘虎’,‘马’字读‘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并非另有假借。即如‘风’字《毛诗》读作‘分’字,‘眼’字读作‘迫’字,共十余处,总是如此。若说假借,不应处处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问,断无此理。即如《汉书》、《晋书》所载童谣,每多叶韵之句。既称为童谣,自然都是街上小儿随口唱的歌儿。若说小儿唱歌也会假借,必无此事。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但每诲读去,其音总与《毛诗》相同,却与近时不同。即偶有一二与近时相同,也只得《晋书》。因晋去古已远,非汉可比,故晋朝声音与今相近。音随世转即此可见。”多九公道:“据才女所讲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终觉疑惑,必须才女把古人找来,老夫同他谈谈,听他到底是个甚么声音,才能放心。若不如此,这番高论,只好将来遇见古人,才女再同他谈罢。”紫衣女子道:“大贤所说,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这四句,音虽辨明,不知其义怎讲?”多九公道:“《毛传》郑笺、孔疏之意,大约言军士自言:“我等从军,或有死的、病的,有亡其马的。
于何居呢?于何处呢?于何丧其马呢?若我家人日后求我,到何处求呢?当在山林之下。’是这个意思。才女有何高见?”紫衣女子道:“先儒虽如此解,据婢子愚见,上文言‘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军士因不得归,所以心中忧郁。至于‘爰居爰处……’四句,细绎经文,倒象承著上文不归之意,复又述他忧郁不宁,精神恍惚之状,意谓:偶于居处之地,忽然丧失其马;以为其马必定不见了,于是各处找求;谁知仍在树林之下。这总是军士忧郁不宁,精神恍惚,所以那马明明近在咫尺,却误为丧失不见,就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之意。如此解说,似与经义略觉相近。尚求指教。”多九公道:“凡言诗,总要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方能体贴诗人之意。即以此诗而沦,前人注解,何等详明,何等亲切。今才女忽发此论,据老夫看来,不独妄作聪明,竟是‘愚而好自用’了。”紫衣女子道:“大贤费备,婢子也不敢辩。适又想起《论语》有一段书,因前人注解,甚觉疑惑,意欲以管见请示;惟思大贤又要责备,所以不敢乱言,只好以待将来另质高明了。”唐敖道:“适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才女如有下问,何不明示?《论语》又是常见之书,或者大家可以参酌。”紫衣女子道:“婢子要请教的,并无深切奥妙,乃‘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这句书,不知怎讲?”多九公笑道:“古今各家注解,言颜渊死,颜路因家贫不能置椁,要求孔子把车卖了,以便买椁。都是这样说。才女有何见教?”紫衣女子道:“先儒虽如此解,大贤可另有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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