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村,他就直接进了那个落满了尘土的试验室……〃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当秋叶飘零的时候,这位董教授终于从试验室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才睁开双眼,看了看高高蓝蓝的天空。接着,他扶了扶眼镜,吐一口气,默默说:〃成了。我搞成了。我终于搞成了!〃
那天中午董教授异常兴奋,他又多喝一些酒,在宴席上,他的头又昂起来了,一时手舞足蹈,脸也喝得红腾腾,话也特别多。后来,借着酒力,他说:〃老呼哇,这个项目我总算给你搞成了。也算是对得起呼家堡了。这样行不行,现在好多地方不是都在试行股份制么,股份制你懂吧?……哦,哦。这个,这个嘛,我希望能跟呼家堡长期合作。我还有项目,我要跟呼家堡长期合作!你看,我把这个项目作为技术股怎么样?〃
呼天成笑着说:〃吃菜,吃菜。〃
董教授十分激动地说:〃这个嘛,我知道呼家堡待我不薄。可这个,技术也是一种资本嘛,也是可以投资的嘛。〃
呼天成笑了,他笑着说:〃可以考虑。你拿个方案吧。〃
于是,就在当天晚上,董教授就离开了那个试验室,他被请到呼家堡的高级客房里去住了。那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套间,人们介绍说,这套房是省里领导来了,才让住的。并说,呼伯说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董教授四下里看了看,很得意地说:〃蛮好,蛮好。〃
夜里,董教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躺在那张席梦思软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在梦里,他甚至梦见他的〃股份〃已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
第二天早上,当董教授吃过早饭,兴冲冲地找呼天成谈技术入股的时候,却有人告诉他说,呼天成不在家,去县里开会了。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在那个茅屋里,呼天成却对根宝说:〃对这个人,呼家堡已做到了仁至义尽。可他这个人贪得无厌!根宝,你记住,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董教授在那个高级房间里傻等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才想起去拿他的记录本。当他匆匆赶到试验室,去找他的记录本时,却发现那个试验室已经搬空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那些数据,还有那两个由他培养的学生也不见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好像不是这个地方,又四处去寻,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试验室了……当他又回头去找呼天成时,根宝告诉他,呼天成到北京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还是先回去吧。董教授不走,他就赖在那个高级房间里,整整等了十天,可呼天成却仍没有〃回来〃。最后,他很无奈地背着被褥走了。
走时,没有一个人送他。
后来,董教授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我怎么会败在一个农民手里呢?·
五、洗手会
1986年是呼家堡最红火的一年。在那一年里,〃呼家面〃的年产值首次超过一个亿。也就在那一年里,呼天成为呼家堡人定了工资。工资是一样的,上至呼天成,下至在放羊的老汉,每人250元。呼天成说,人家说咱呼家堡人是〃二百五〃,咱就250!
在会上,那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人反对。然而,有一个人却忽地站起来了。可他什么也没说,就又怏怏地坐下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吸天成再没露过面。
夜里,有人见呼天成不停在小树林里踱步……是呀,有一个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安了。那目光里飘出来了一种不祥的气味。过了几天后,呼天成有意无意地对根宝说:〃天太干,该下点雨了。〃
听了这话后,根宝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呼伯这话是有所指的。
果然,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面粉厂主管供销的厂长王炳灿被呼天成叫去了。当他走进茅屋的时候,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干部。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炳灿,你回来了?〃
王炳灿用表功的语气说:〃回来了。呼伯,不是跟你吹,我手里掌握了二十八个销售点!人家说了,只认我,谁也不认!光北京,我前前后后跑了四十多趟,这回总算大功告成了。〃
呼天成笑了,呼天成说:〃炳灿,你功劳不小哇。〃
这时,王炳灿从兜里掏出烟来,那烟是美国产的……。他点上烟,吸了一口,大咧咧地说:〃也没啥。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记性好,只要见过一面,我就记住了,下次再见,我一准能让他请我吃饭!〃
这时,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炳灿,那儿有盆,去洗洗手。〃
王炳灿怔了一下,随口说:〃手?洗过了,在家已经洗过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洗过了?那就再洗一遍吧。〃
这当儿,王炳灿仍没有往别处想,他心里说,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王炳灿把燃着的烟放在了桌边上。来到门旁的盆架前,把手伸进了水盆里,很认真地搓了一遍。尔后,又用毛巾擦了擦,说:〃有啥事?〃
那支香烟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是〃XX〃牌的……〃
呼天成说:〃手洗干净了?〃
王炳灿说:〃洗干净了。〃
呼天成又说:〃真洗净了?〃
王炳灿举起两只手,笑着让呼天成看了看,说:〃还打了香胰子。〃
这时,呼天成脸一沉,慢声说:〃炳灿,那你交钥匙吧。〃
到了这会儿,王炳灿才傻傻地望着呼天成,好半天才醒过劲来。他迟疑疑地说:〃我,我犯啥错了?〃
众人都一言不发,就默默地看着他。
呼天成说:〃你说呢?〃
王炳灿急了,王炳灿一急竟结巴起来:〃我、到底犯啥错了?〃
呼天成望着他说:〃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先把钥匙交出来,回去反省吧。啥时想清楚了,啥时再来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灿是有名的〃铁嘴鸭子〃,他能说是出了名的。王炳灿是当过兵的,71年的兵。在部队里那会儿,曾当过一段代理排长。他回来以后,就经常给人吹嘘说,他是〃8341〃的,御林军!他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御林军么?那是中央的卫队,由汪东兴指挥,直接保卫老毛的(他不说毛主席,总是说老毛怎样怎样,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领导人似的)!他说,那时候,他经常跟朱德们下棋。朱德总是叫他,小鬼,小鬼……朱德老让他一马,他才勉强下个和棋。他还说,他当年曾看守彭德怀。那时候〃什房院〃(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住着一批〃老家伙〃,像老彭,老谭,老罗……一批元帅大将,全归他管!他还说,他能当排长(代理的)主要是沾了喉咙的光了。他长了一副好喉咙,会喊口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喊得非常好。团里一开大会,就让他上去喊口令,他声如洪钟,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远!有一段,他差点就成了〃口令干部〃了。他跟人吹嘘说,他转干的表都填了,可最后还是没转成。他说,他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团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该说的,他也跟人说了。最关紧的,是他有了一个〃小罗曼〃,那妞是团长的女儿,团长的女儿总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小王,小王〃地叫他,惹得团长不高兴了。团长一句话,终还是〃复员〃了……开始的时候,王炳灿总是把村里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后来说的多了,人们也就不信了。终于有一天,有人揭发他,说他在北京当兵不假,可他当的是工程兵,在那里是〃掂瓦刀〃的。
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铁嘴鸭子〃。
可这会儿,〃铁嘴鸭子〃站在那里,身上一阵阵发凉,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到底错在哪儿了。过去,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一直是受表扬的人物啊!那时候,有一阵子,呼家堡的面推销不出去了。还是呼天成亲自点的将,让他去当面粉厂的销售厂长。那会儿,呼天成把他叫去说:〃炳灿,我想用你一样东西。〃
王炳灿连忙说:〃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情用了。〃
呼天成说:〃我知道你有一张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给我搞销售吧。〃
王炳灿说:〃行啊,干啥都行。北京我熟,净熟人!〃接着,呼天成说:〃你还需要什么?你说。〃
那时候,王炳灿还什么都不是哪,口气就很大。王炳灿想了想说:〃我管销售这一摊,我说了算不算?〃呼天成说:〃算。从今天起,你就是销售厂长。〃
王炳灿一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说:〃管销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给你一辆车。〃
一下子,这个〃马〃给得太高了!这是王炳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给他了一辆旧桑塔那,让他开着车出去跑!呼天成对干部们说,炳灿有一张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于是,他就跑供销去了。他在面粉厂跑了七年销售,也可以说是为呼家堡立过功的。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裤带上的那串钥匙……交了这串钥匙,就表明,他被撤职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时候,呼天成当着全村人的面,高声喊道:〃王炳灿来了没有?〃
这时,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灿赶忙说:〃来了。〃
只见呼天成黑着脸说:〃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看!〃
王炳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腾〃的就红了,他红着脸,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此刻,全村人都回头望着他,谁也不说话。只听呼天成说:〃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王炳灿心里觉得屈,就诺诺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呼天成说:〃那好,回去想吧。〃
于是,在呼家堡的广场上,王炳灿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身后是上千双眼睛。唯独他一人被剔了出来了。
此后,一连三天,村里每次开会,呼天成就让王炳灿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一看。接着就问他,炳灿,你的手干净么?!……这样一来,王炳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个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立。当你走在村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你,也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你所见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做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待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待,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待。〃
王炳灿赶忙说:〃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呼家堡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块净地!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公'字,呼家堡不允许有'私'字!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我说过多少遍了?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么?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王炳灿低着头说:〃村里的。〃
呼天成说:〃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挂钟呢?〃
王炳灿说:〃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粮食呢?水呢?电呢?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呢?说!〃
王炳灿说:〃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噢,你还知道哇?!〃
王炳灿勾着头说:〃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众人就齐声吼道:〃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洗手会〃。在〃洗手会〃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洗手〃。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打打肥皂!打打肥皂!〃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当〃洗手会〃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炳灿,你坐吧。〃
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服了?〃
他说:〃服了。〃
呼天成说:〃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人才'?〃
王炳灿忙说:〃我狗〓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我算啥'人才'?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人才'。如果不是'人才',我也不会用你。你是'人才'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对,对。老叔说的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呼天成说:〃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么。〃
王炳灿流着泪说:〃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