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现在账本彻底地摊出来了!每一个上来揭发她的女人都义愤填膺地指着她的鼻子说:某年某月某日,你偷摘俺了一兜麦黄杏!晌午头,你摘俩还不中?硬直摘了一兜!尔后就问她有没有?〃窄过道儿〃只好说,有。某年某月某日,分菜的时候,你看那一堆大,硬是抢到俺的前头,把那一堆抢走了!尔后问她有没有?〃窄过道儿〃勾着头说,有。某年某月某日,你锄地的时候,你说你心口痛,赖在地上不起来,那地叫我给你锄了。后来分菜瓜的时候,你头前跑,生怕分不上。你说,你是不是出工不出力?!〃窄过道儿〃流着汗说,是。某年某月某日,你家的三孬跟俺的小保闹气,恁三孬还比俺的孩子大,可你跑出来就给俺小保一耳包!打得俺孩子哇哇直哭,你咋恁铁哩?!某年某月某日,队里分红薯的时候,你用一只脚偷偷地顶住地磅板,三百斤红薯,你弄走的不止四百斤吧?这事有没有?!……〃
接下去,上来揭发她的妇女就越来越多了。开初还是一些旁姓的妇女上来揭发,到后来的时候,她的同宗的婶子、大娘,她那些近门的妯娌们,还有她的二嫂、三嫂,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了。她的〃强粮〃,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她的亲戚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细屑,那些琐碎,都成了恨的因子,仇恨就这么一步步地勾出来了。最后一发〃炮弹〃是她的大嫂射出来的。在会议上,她大嫂一直没有吭声。在妯娌之间,她们两人是比较近的,也经常在一起说些闲话。可在这样的会场上,她大嫂也终于忍不住了。平日里,这是一个很老实的女人,从没跟人计较过什么。可她坐着坐着,突然把手里的麻线一收,歪着大脚片子跑上去说:〃麦升家,论说咱是妯娌,我不该说你。可你干那事,老短!那一年,你说怀庆那话是啥?你自己说吧?!……〃就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于凤琴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从小凳上栽下来!只见她两眼一闭,满脸都是泪水!她没想到,跟她最要好的大嫂,也会上来揭发她。就在这时,下边的女人们齐声嗷嗷道:〃说!叫她说!〃于是,她的丑事一件件地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最隐秘处也被人一桩桩地拽了出来。那个被人叫做〃窄过道儿〃的绰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女人们似乎是越说越气,越想越恼。说着说着,就有人往她面前吐唾沫了!人们上来后,〃呸〃!一口,〃呸〃!一口地吐她。先是往地上吐,接着就往她脸上吐!妇女们异口同声地说:〃吐她!吐她!〃
世界无小事。小事是经不住琢磨的,恨也是不敢多想的。每隔一夜,就有新的材料被揭发出来。会开到第八天时,〃女会场〃就开始〃箩面〃了。〃箩面〃可以说是呼家堡女人的独特发明。也只有女人们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先过〃粗箩〃,而后再过〃细箩〃。〃粗箩〃是八个女人箩,前边站上四个,后边站上四个,前边站的人把她推过去,后边人再把她推过来,就这么像箩面一样推来推去地箩她;过〃细箩〃就不一样了。〃细箩〃是周围站上一圈女人,大家齐上手,转着圈箩她,你把她推过来,我把她推过去,人就像是麻袋一样,在人群里搡来搡去……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女人们脸上红朴朴的,一个个〃呀呀〃地叫着,齐声发力,一次次奋力地把〃窄过道儿〃推出去!还有的女人在袖筒里藏着纳鞋底的大针,箩的时候,冷不防偷扎她一下,扎得她嗷嗷直叫!没过多久,她就被〃箩〃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了……〃
会开到第九天,突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这是啥会?这是'斗私'会。开着会纳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人们再一次兴奋起来,立时,一个个高声嚷道:〃算!算!!〃
于是,那些一边开会一边纳鞋底子的女人们,个个都慌得像兔子一样,赶忙往腰里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来了。这样子被拽出来的女人,一上来就先让她过〃箩〃!过了〃粗箩〃过〃细箩〃,过完箩,再让她〃亮私斗私〃……这样一来,会就开乱了。不断有人被拽上来,拽上来一个,众人七嘴八舌地揭发之后,就又连带住了什么人,于是下一个又被拽出来……结果,〃斗私批修〃会成了一条锁链,它几乎给全村人都套上了绳索!它先是消解了人们的亲情,分化了族人之间的血脉关系,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嫌隙和仇恨。尔后又让人在激动中发疯!就像是戏台上的演出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已经没有一个好人了。腊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呼天成。像这样的〃斗私批修〃会,一开始的时候,她是很激动的。斗〃私〃么,就是要让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所以,头两天,她也跟着那些妇女们一块吆喝。可开着开着,她就有点受不了。说起来,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一天到晚给人看病扎针,说话又好听,所以,她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被人拽出来过。可她一看是这样的阵势,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检索自己,她发现,一旦让她站出来亮私的时候,她会比狗屎堆还臭!那些事情,若是有人点出来,她还怎么活人呢?况且,还要过〃箩〃,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就这样,她成了呼家堡唯一对〃斗私〃提出疑问的女人。她找到呼天成的时候,脸都白了,她说:〃我是不是也要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不用。〃
秀丫一下子哭起来了,她哭着说:〃天成,谁没有私心?你没有私心么?〃呼天成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说:〃有。〃
秀丫就说:〃要这样坦白下去,有一天,也会弄到你的头上!〃呼天成定定地说:〃我知道。〃
秀丫流着泪说:〃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了,再不要这样了。会再开下去,我只有上去坦白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这样的会,主要是树正气。会上说什么,你也不要太当真。会嘛,也得有始有终,再开两天吧。〃
秀丫说:〃哪,开会就开会,怎么还'箩'人呢?!〃呼天成说:〃我已经批评她们了。报上不是说了,要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这一次,〃窄过道儿〃于凤琴真正是触及到灵魂了。她本是有名的〃窄过道儿〃,可她却自己走到〃窄过道儿〃里去了。腊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挂在了果园的树上。一个人认识自己是不容易的,这一回,她是认识自己了。她曾是一个多么〃强粮〃的女人哪!可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所争的、占的那一点点、一点点的便宜,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换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唾沫!人是不是很悲哀哪?!她是反省过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觉得没脸活。旁姓女人吐她、箩她,她认了,可亲一窝的妯娌们也吐她、箩她?!她的嫂子们,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吐她箩她?!……错也罢,罪也罢,她实在是受够了;回到家里,男人也给她白眼,男人麦升说:〃你咋弄到这一步呢?一家都跟着你丢人!〃她的大孬、二孬、三孬,大约也从会上听到了什么,一个个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于凤琴有很多个晚上没有合眼了,她眼里的泪也已经流干了,想来想去只觉得路已走到了尽头,咋也没脸再见人了。于是,在黎明时分,她独自一人提前来到了会场上,又默默地、习惯性地站在那个小板凳上。一冬无雪,天是那样的蓝。当她蹬掉脚下那只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时,她的灵魂已飞上了蓝天,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发现:天地是那样的宽广啊!
当妇女们最后一天来到会场上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于凤琴挂在了树上!
一个〃强粮〃的小女人,她上吊死了!
死时,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蓝布衫,那布衫很勉强地罩在棉袄上,肩头上打着一个新缝的补丁。这大约是她唯一一件干净些的衣裳了。
二、八棵树
于凤琴的死,给呼家堡的思想大扫除运动带来了一抹阴影。
那年冬天,虽然没有雪,风却是很烈的。寒风呜呜地哨着,在平原上刮起了一个又一个烟柱。寒风一阵一阵地刮,先是刮裂了树皮,刮粉了地上的土,继而又刮皴了人们的脸,刮肿了人们袖在袄筒里的手指。在这里,风是会咬人的。风刮在脸上的时候,不疼,是木的。尤其是那种旋风,在地里一旦哨上你,躲是躲不掉的,你只有就地蹲下,让它从你身上骑过去。不然的话,万一中了那斜风,轻了,半边脸都会是黑的;重了,必是瘫痪无疑!再就是刮黄风,风起来的时候,半个天都是黄腾腾的,你看着离你还远,可它瞬间就过来了,那就像是一口大锅,忽一下就把你吞进去了!前走是黄的,后退还是黄的,到处都是黄腾腾、灰蒙蒙的,耳边一片呼呼隆隆、嘁哩咔嚓的声音!你就像是被埋在了千年的黄土里,无论怎么走也是走不出的。你要是敢跑,那你就跑吧,跑是跑不出的,一旦跑出汗来,那就中风了,说不定一条命白白地就搭上了!可这里的风又特别适合于疲性人。假如说,你是一个不急不躁的疲性子,你是一个三脚也跺不出屁来的货,你根本就不着急。那么,你就熬着、忍着、受着,勾下头、闭上眼、窝着脖,管它云里雾里,管它是坑是井,你就慢慢地挪吧,知道想也无用,也就不用想,慢慢,风总会过去的。因此,平原上的人,不怕雨,不怕雪,怕风。平原上的风造人。平原上的风咬人不吐骨头。也有些大气的人,说起什么难事,说起什么过不去的坎,就说是〃一阵风〃!
〃斗私批修〃,对于呼家堡的人来说,也是〃一阵风〃。风已刮到了这般时候,按说也该过去了。可呼天成硬是坚持多开了一天!
客观地说,连呼天成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去上吊。从内心说,他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看不惯她那种贪一点、占一点的〃强粮〃。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没有想到她会死。
可她死了。
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应该说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时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他就得承认,这会开错了。就此罢手,像这样的会再也不开了;要么,他就得说,会是没有错的,会还要开下去。那么,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往下,又怎么开呢?呼天成心里清楚,他又是到了一个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坚持,如果他有一丝一毫地退缩,那么,不光王家会借着死人闹事。从此,他要再想推行什么,可就难了。于是,他摊牌了。他咬着牙又开了一天会。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麦场上。而后,他站在麦场中间的石磙上,黑着脸说:〃面对全村的老少爷们。今天,我先斗斗我的'私'字。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脾气赖,有时说话不讲方式,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这我都承认。有时候,也不是事事都能坚持原则,村里头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开脸、碍面子的时候,这是我的错,我改!〃说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但是,我要说一点,这个斗'私'会,没有错。一万年都不会错!这样的会,以后还要年年开下去。〃
说到这里时,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在会场上很快地扫了一圈。于是,他发现,人们已有负罪感了。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大约心里都在默算着自己前些日子的行为。女人的心毕竟软些,到了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忏悔了。正是这种绵羊般的神色,给了呼天成一个灵感,给了他一个解决危机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声说,〃斗'私'会,按国胜的说法,国胜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个啥?那个那个开展思想大扫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会上讲了,毛主席说,是触及灵魂,不触及皮肉嘛。叫我说,箩人是不对的。是谁让你们箩人哩?!净胡〓闹!今天,我要批评你们!……〃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排点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继而,他喝道:〃凡是'箩'过人的,给我举举手!〃
会场上,妇女们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像傻了似的!那老实些的,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可大多数妇女还都不敢举手,还在迟疑着。于是,呼天成走下石磙,缓声说:〃害怕了?有啥怕的?大胆开展批评还是对的,还应该表扬嘛!就是'箩'过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有错改了就是了。再举举!〃这一次,忽拉拉,又有一群妇女把手举起来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清楚,乡村里的是非,大多是女人们在枕头边上挑唆起来的。那是一股〃枕头风〃啊!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妯娌们站得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直看着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她的三嫂,这女人没主意,一看就把她看慌,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的一连滤了三遍!往下,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箩'了就是'箩'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说着,他用全身的气力炸声喝道:〃再举!〃
就这一声吆喝,会场上的妇女们大多都把手举起来了。特别是王家妯娌们,一个个也都把手举起来了。虽然很勉强,可到底是举了手了。于凤琴的大嫂,在举手的时候,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她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过去了,人们都看着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看到了王家那些举着手的女人们……到了这时候,呼天成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呼天成说:〃运动嘛,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哪个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凤琴还是社员,就由队里出钱殡葬吧。有啥责任,我担着。〃
说到这里,呼天成话锋一转,说:〃现在,大伙都跟我走!〃
就这样,一村人,一村人哪!在都还没愣过神的时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这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