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鱼虾的摊贩和人堆里挤。给我的感觉是那种过惯了优雅生活的人喜欢一点不同的刺激。就像《泰坦尼克号》里露丝会爱上一个乱吐痰的杰克一样。
里面人真是很多啊,各种海货对面两边店铺,我在一家常去的店铺里很有经验地选螃蟹,老板JACE早就跟我很熟了,热情地把最新鲜的螃蟹拿到我面前,我在选的时候,耿墨池在旁边用英文跟他闲扯。
老板问耿墨池:“你也是中国来的吗?”
“当然,我们是一起的,”耿墨池的英文相当流利,一口纯正的威尔士口音,指着我说,“她是我女朋友。”
老板很诧异:“是吗?那以前经常陪她一起来的那位先生是谁?”
耿墨池回答:“那是她表叔。”
“耿墨池!”我蹲在地上,回头狠狠地瞪他。说的是中文,老板听不懂,忙问,“她说什么?”
“她说你的螃蟹简直太棒了,非常新鲜!”耿墨池帮他翻译。
老板立即很高兴,眉飞色舞,“当然,我的螃蟹是刚从船上运来的,是这市场里的最新鲜的!”
我气得直跳,指着耿墨池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当螃蟹蒸了!”
老板还是听不懂,耿墨池又给他翻译:“哦,她说回去就把你的螃蟹蒸了,下次还会来。”
老板年年点头,“OK,欢迎你下次再来,Cathy小姐。“
我气呼呼地冲市场出来,站在大街上更耿墨池吵架,真是气死我了,他竟然说祁树礼是我表叔!“他是我表叔,你是我谁啊?”我挥舞着双手直嚷。
“反正不是你表叔。”
“祁树礼知道了会把你蒸了!”
“那我先把他蒸了!”
“你这只臭螃蟹!”
“你这只母螃蟹!”
耿墨池什么时候认输过啊,我真是少记性,每次跟他交锋,哪一次不是败下阵来,吵到后来,我口干舌燥,而我面前的这只螃蟹却越吵越来劲,神气活现的,一只手提着螃蟹,一只手拽着我,“走,回家去,给我弄螃蟹……”
“是我家,又不是你家,你去干什么,我不欢迎你!”
“你家就是我家!
“是祁树礼的家!”
“那你住他家干什么?”
我立即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怪声怪气地说:“因为他是我表叔。”
“切!”耿墨池气得把螃蟹甩地上了,“不许你再住他家,跟我住船上去……”
“你那破船我才不去呢!”
“破船?四百万美元买的是破船?”
“什么,四百万美元?”我张着嘴,瞠目结舌,“你……不是说你破产了吗?破产了还住四百万美元买的船?”
耿墨池目光闪了闪,狡黠地说,“我是说那船是船东花四百万美元买的,不是我买的,听明白了不?”
“那你花了多少钱租的?”
“不是很贵。”
“不贵,那船东是你什么人?”
“是我表叔。”
“耿墨池,你这臭螃蟹!”
“你这母螃蟹!”
我们差不多是一路吵回家,本来还要带他到百货公司给他买衣服的,拉倒吧,就他这德性我才懒得给他买衣服,他就是穿成个叫花子也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悲哀地发现,跟这死螃蟹走到一起我比较象叫花子,你看他一身Armanni的名装,皮鞋锃亮,我却是布衣布裙,脚上也是普通的平底鞋,头发扎成了两股麻花辫,唯一亮色点的是我身上的披肩,图案妖艳,围在肩膀上活象个印第安姑娘……
“你真是穿得象个叫花子,你表叔不给你钱买衣服的吗?”耿墨池很不屑地打量我,进了家门还在打量。
“你表叔不给你钱买衣服的吗?”我反唇相讥,“让你整天穿旧衣服。”
“我这旧衣服也比你身上的好看。”
我正想顶他几句,电话响了,想都不用想,祁树礼打来的。我慌了神,赶紧跑过去接,祁树礼关心地问我的生活起居,还问我学琴学得怎样,我都一一作答,而耿墨池却跑过来,把耳朵贴在我话筒旁边的听,我一脚踹过去,他就掐住我的脖子,祁树礼在电话那边问:“怎么了,你旁边有人?”
“没……没有,我刚买了螃蟹进门,该死的螃蟹爬我身上来了。”
“螃蟹啊,你又弄蒸螃蟹吗?”祁树礼连声说,“哎呀,我太没口福了,好久没吃你的蒸螃蟹了。”
“没关系,你回来我就给你弄。”
“好啊,一言为定。”
“你什么时候回来?”
“真是抱歉,Cathy,可能要推后几天了,因为我要去多伦多一趟,有笔生意要谈,早知道我应该把你带过来的,我好想你……”
耿墨池在旁边脸都绿了。
我微笑着说;“没关系,你在外面要多保重,回来我给你弄蒸螃蟹。”
“真的啊,太幸福了,Cathy,我从来没象现在这么幸福,”祁树礼在电话里简直语无伦次,因为我很少跟他说这些贴己话,他又问,“哦,对了,听大卫说你给新来的钢琴老师加了100元薪水?”
“是……是的,对不起,我没跟你商量,我是看他弹得很好就……”
“没关系啦,这点钱算什么,只要你开心,花再多钱都值,那个钢琴老师教得怎么样?”
“他……他就在这里,我刚才去买螃蟹就是准备招待他的。”
“嗯,是要这么以诚待人。”
“Frank,我……”
“要他接电话,我跟他说几句。”
耿墨池不慌不忙地接过电话,一口流利的英文砸过去:“你好,是祁先生吗?我是Cathy的钢琴老师史蒂文……”
我奇怪地瞅着他,紧张得直冒汗,可是他很轻松的样子,很有教养,不卑不亢地跟他的“雇主”侃侃而谈,英文说得那么纯正,别说祁树礼,就是鬼都听不出来他是个中国人,其实刚才很想说出耿墨池的事,可是却找不到机会开口。我也把耳朵贴在话筒旁边听,耿墨池没有拒绝,还让我听,不听便罢,听了我差点吐血,你猜他们说什么:
“史蒂文先生,以前在哪里学习深造?”
“法国。”
“来西雅图有多久了?”
“一个多月。”
“还习惯吗?”
“这里非常不错,我很喜欢。”
“劳烦你费心了,Cathy就拜托你了。”
“哦,当然,我会好好教她的。”
“听大卫说,你是亚洲来的?”
“是的,我一直生活在日本。”
祁树礼大惊:“日本?日本哪里?”
“东京。”
“吓我一跳。”
“吓你一跳?为什么?你有朋友在日本吗?”
“哦,有的,我有个老邻居在日本,也是弹钢琴的……”
“是不是叫耿墨池?”
祁树礼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听Cathy说的,她有个叫耿墨池的中国朋友在日本……”
“她还跟你说什么?”
“她说他的琴弹得很好,不过好象得了什么病快死了。”
“他还没死呢。”
“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他死没死我当然知道,我很关心那位朋友,派人在那边盯着呢。”
耿墨池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是你的情敌吧?”
“对,你怎么知道?”
“我是男人嘛,猜也猜得到。”
祁树礼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耿墨池陪着他笑。我一把抢过电话,“还有什么事没有,没事我就挂了。”
“没什么事了,Cathy,你的这位钢琴老师很有趣,”祁树礼赞不绝口,好象很满意他雇的这位钢琴老师,“你跟史蒂文先生说,我回来了请他喝酒。”完了又补充一句,“真是邪乎了,他的声音好熟悉啊……”
一连好几天我都失眠。
我不知道怎么跟祁树礼讲明真实情况,是他回西雅图之前就跟他讲,还是等他回来后再说,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寝食难安。
耿墨池倒是每天都很准时地来授课,也不能算准时,因为他总是天刚亮就来了,而回去的时间却越来越晚,一日三餐都在我这吃,除了觉没在这睡,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耗在我这,难怪祁树礼对他这么满意。他差不多要把半个家搬到我这来,嫌我家的沙发坐着不舒服,把他的超大型羊毛靠垫拿来,嫌我家的拖鞋穿着不合脚,把他的锦缎拖鞋也拿来了,嫌我家的咖啡不好喝,把一大罐手磨咖啡粉也拿到我家来……总之每次来,他都不会是空手,这真是让我过意不去,两百美元一小时的薪水,他全拿我家来了,因为据他说,光他那个喝水的玲珑剔透的水晶杯子就价值上千美元。
“你不是破产了吗?一个杯子要上千美元?”
“船东送的。”
“他来了找你要怎么办?”
“他是我的表叔。”
“我的‘表叔’回来了看到这些东西会不高兴的。”
“那他就出去呗。”
“这是他的家!”
“那你就出去呗。”
“我出去了住哪?”
“跟我住船上呗。”
我气得没话说……
但是看着他我总是很心软,虽然有说有笑,精神很好,可感觉得出来他的身体很虚弱,每天都要准时吃药,两个小时的课,他起码也要歇三次,有时候跟他一起出门,走不了多远就喊累,上林荫道的坡时也累得气喘嘘嘘,尽管他很逞强,可往往表现得力不从心。他越来越多时间地滞留在我身边,其实我心里是有数的,他留恋跟我在一起时的感觉,就如我留恋跟他在一起时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很微妙,跟祁树礼在一起时不会有这种感觉,跟他在一起我很平静,也表现得很乖巧听话,不管是不是装的,起码那不是我本来的样子,而跟耿墨池在一起却是惊心动魄,痛快淋漓,在他面前我一点也不安静,嘴巴从来不闲着,跟他斗起来手脚并用,这才是真实的自己。
为什么这样?
我心里明白。他也明白。我们都明白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只会越来越有限,抛开祁树礼回来后不说,就说他的病能拖多久也是个未知数,据他自己说,两年前的那次手术虽然把他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但心脏的治愈也达到了极限,可以延续几年的生命,延续的代价就是一旦复发,就无回天之力。也就是说,他的命还在死神手里,随时都会停止呼吸,一个连命都不属于自己的人,我看着他总是心疼得无以复加,哪怕是跟他斗嘴,心里还是很痛……
为什么以前我们都没有珍惜呢?又想到了这个问题,现在珍惜又有什么用?我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我,短暂的欢愉只是为了长久的别离打埋伏,而这别离可能就是一生一世,我们都走不到世界的尽头。但就像三年前我们在长沙诀别时说的,即使未来的人生道路不同行,只要对方还存在于这世上,也会觉得欣慰,可是“存在”,对于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对我来说却是可怕的想像,我不敢想像他的不存在,因为我深知我们没有未来,未来对我们来说就是消失不见,他若不见,我还能存在吗?我若不见,祁树礼呢?
可怕!
没有想到,揪心的思念后是含泪的重逢,我们竟然还能重逢,这悲伤的喜悦已经让彼此很满足,所以在一起时我们并没有越轨,甚至连亲吻都没有,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线,我现在是祁树礼的女友,而他也非自由身(他跟米兰有名无实的婚姻还耗着),他虽然看上去有点耍赖的样子,以各种借口赖在我身边,但他是个有教养的人,骨子里还是很君子的,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这点让我很钦佩。
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总不让我去他的船屋,我很好奇,几次提出要去都被他拒绝了,那天他来上课,我又提出要去,说他身体不好,跑来跑去的太累。他又给拒绝了,理由是里面太寒酸,怕我去了心里难过。
“很寒酸吗?我看外面很豪华气派的样子,湖边停了那么多船,就你那条最打眼。”我表示怀疑。
“我是说里面嘛。”
“那你也别上我这来了。”
“为什么?”
“这是我男朋友的家,你看了不难过吗?”
“男朋友?”他眉毛拧在了一起,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恶声恶气地说,“你给我搞清楚,谁是你男朋友,他顶多只能给你当表叔,当初要不是我放手,他有机会得到你吗?”
“他也是我前夫呢。”
“是吗,听说你们就做了一天的夫妻,你还差点捅死他……”
我诧异地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那你说我现在心里想什么呢?“
“还能想什么,想你‘表叔’回来怎么跟他交差呗。”
原来他还知道!
然后接着上课。老实说,他还是教得很认真的,非常严厉,所谓严师出高徒,我弹钢琴倒是进步很大,至少不会把他的《爱》的系列曲弹得跑调。只是苦了我的耳朵,他原来是敲我后脑勺,后来可能怕把我敲傻了,就开始揪我的耳朵,几天下来,我发现我的左耳明显的比右耳大了很多。我被揪烦了就扑到他身上又掐又打,有时候还带上脚,这个时候他就不是君子了,我怎么去他怎么来,从钢琴边打到沙发上,从客厅打到花园,每天的钢琴课都是在拳打脚踢中结束。幸亏邻居亨利太太搬走了,要让她看到了,告诉祁树礼,只怕把我们两个都当螃蟹蒸了。
当然我们不是动真格的打,就是我踢他,也是穿着软软的拖鞋踢,他“打”也只是将我拦腰抱起,重重地摔到沙发上,或者扔到花园柔软的草地上,然后死命揪我的两只耳朵,要不就是象揉面团似的揉我的脸蛋。我们象两个淘气的孩子,追追打打,扔东西,或者抢花园里浇花的塑料水管喷对方,那次我先抢到手,喷了他一身的水,连头发都在滴水,我则哈哈大笑,他趁我不备扑过来抓起水管塞进我的衣领。我尖叫起来,吓得莉娅连忙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见到我们两个都是湿淋淋地站在花园里,这位可爱的黑人姑娘一点也不急了,非常甜美地冲耿墨池笑着说:“哦,先生,我去给您拿毛巾。”
听听,我是她的主人啊,她没说给我拿毛巾竟说给他拿,她怎么忘了是谁付她的薪水呢?
可是毛巾只能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