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又拿话哄骗我们这些做丫头的了。府里头谁不知道今儿个薛家姨太太一家子要来做客,到时,姑娘免不得陪在老太太,太太身边见客。哪有时间回来补眠。”
不睬黛玉的讨好之词,紫鹃揪住黛玉的错处不放,硬着心肠想让她今天留在屋子里休养身子,不去贾母那边见客。她弯下腰,替黛玉整好腰上系挂的香囊,压裙的佩玉绶环,尔后直起身子,打定主意:
“我看那,还不如现在去回了老太太,说今儿个姑娘身子有点不舒服,不方便见客。我觉得,请大夫过来替姑娘诊脉,开方子吃药才是正理。”
说完,紫鹃抬脚作势离开。
“姐姐,这不是难为我吗?”
黛玉急忙上前,伸出双臂拦住紫鹃,神色幽幽的叹道:“你去回了话。老太太听了不免又是一阵酸楚,哭着说没照顾我,对不起我远方的爹爹与幼弟,将来更是无脸见我早逝的娘亲。老太太那边乱了,免不得要惊动管事的琏二嫂子和舅母。她们那边原本正为远客忙碌,脱不了身……好姐姐,你就体谅下我吧。”
她扯住紫鹃的衣襟,不松手。
“姑娘,你这是何苦?”紫鹃知道黛玉说的话在理,红着眼眶,低低的叹一声。
见紫鹃是真心心疼自己,怕她的身子有什么好歹,黛玉欣慰的笑了笑,松开手,搂住紫鹃的胳膊,神态亲昵说:
“将来我回家的时候,一定要把姐姐一块儿带回去。”
没等紫鹃回话,雪雁端着托盘走进来,听到了,嘟起小嘴不依:“姑娘偏心眼。光想着带紫鹃姐姐回去享福。就没想过我。莫不是想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京都。”
她走到黄杨花梨木的圆桌前,放下托盘,取出几碟子的小菜和一小碗熬得粘稠,冒着热气的红枣桂圆粥。
见雪雁安排好早饭,黛玉松开搂着紫鹃的手,走到雪雁跟前,抬手拧了拧她挺翘的鼻子,啐语:“贫嘴的丫头!来贾府这么久,好的你都没学到,偏生就学会贫嘴。待会去把《三字经》给我抄三遍。不抄完的话,今儿个的午饭,就别想了。
”她拿起调羹,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入嘴中。
“姑娘,今天这粥熬得不错吧。是我在旁边亲自监督厨娘熬的。”
被自家姑娘处罚惯了,抄写三遍《三字经》对於脸皮特厚的雪雁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意思。再说,姑娘处罚的是,不抄完没午饭吃。又没说,不抄完没晚饭吃,或是不能吃其他的零嘴小吃。大不了,待会午饭的时候,她就喝小厨房里多熬的红枣桂圆粥与新做的桂花糕。雪雁丫头美滋滋的幻想着今天的美味佳肴。
“亲自监督的意思是,你坐在旁边,一边吃着零食,一边插科打诨地看人家做事吧。不是我说你这丫头。一双手养得比我还金贵。除了端茶倒水,你还会做点什么?连做点女孩家人人都会的针线活,你都能把十个手指头挨个儿扎过来。”
一点也没给小丫头面子,黛玉也不介意紫鹃清楚雪雁的真实脾性,直言不讳地揭穿她比针尖稍微大点的小心思。
“等会拿几个钱给厨房里的厨娘们送去。就说是我赏给她们喝酒的。”
黛玉喝了几口粥,想了想,吩咐雪雁。来到贾府后,由于贾母私底下知会过王熙凤,所以,她平日的饮食都是由贾母私人的小厨房单独照应。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吃府里的大厨房。她也晓得这府里的下人都是势利眼,眼下是瞅着她受宠,遂一旦她要吃什么,那群人都巴着给她做。如若哪天她在老太太心中的地位不在,到时想喝口热汤,怕是都得瞧人眼色。
“是。姑娘。”
雪雁丫头最爱这活,借着这份美差,她同贾府的丫鬟婆子们打成一片,府里有啥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一双“慧眼”。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在她看来,绝对是至理名言。比她抄了几千遍的《三字经》,实惠多了。
“今天挺乖顺的嘛,竟然不嚷着去舅母那里看薛家的人。”黛玉有些意外她的爽快,放下手中的调羹,回过头去打量心怀鬼胎的小丫头。
面对自家姑娘似能看透一切的眸光,本来有些心虚的雪雁顿时心头一紧,呵呵的干笑几声,强自镇定的回道:
“姑娘不是说,薛家的美人姐姐往后会跟我们常来常往。所以,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再者,今天是十五,按照约定,修善哥哥会遣人送下个月的银两过来。”
“算你有理。”
黛玉总觉得小丫头有事瞒着她,但知道雪雁的品性,虽偶尔有些小心思,但却和紫鹃一般,事事都为她这个主子着想,没有半点私心。遂只要她不去捅大漏子,就由着她去玩耍。心想着,贾府也就这么大,她一个小丫头还能折腾到天上去。
直到后来,她才恍然明白过来,某人能在最短时间清楚她的一举一动,便是某只小内鬼自以为是做的好事。怎奈,木已成舟,容不得她再去追究当年的事,再加上某人的确用心良苦,她也就顺水推舟,趁机放下心中的不满。
收拾好一切,黛玉理了理妆容,衣裙,带着紫鹃朝贾母的屋子走去。途中遇到在丫鬟婆子簇拥下,来向老太太问安的三姊妹。四人笑着走到一起,互相猜测即将到来的薛家女儿是怎样貌美如花,冰肌玉骨的美人。
坐在屋子里,陪着老太太说笑了一上午,临近晌午时分,王夫人那边派人来传话说,薛家的姨太太带着女儿前来拜见贾母。
老太太心里正高兴,岁数大了,乐得家里热热闹闹的,且她对贾政之妻王氏很是满意,不光是因为王夫人养育了三名好儿女,单是她闭门在家潜心念佛,不理家事的知趣举动,也让老太太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贾母是从重孙媳妇一路艰苦熬过来的,对手中的权力比一般人看得重。对府里某些人明面暗面搞得一些小动作,她心里亮堂着。
“老太太,二太太领着姨太太和宝姑娘来了。”
伴着丫鬟的一声通报。外屋的帘子掀起,一位年约四旬左右,风韵犹存的夫人,在王夫人的陪同下,领着一位气质容貌皆上乘的女孩儿款款进入屋子。
见人进屋子了,坐在三位姊妹一起谈笑的黛玉一改平日的从容淡雅,抬眸瞧向那名肤色如雪般晶莹,面容端庄娴雅,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大家风范的女孩儿——薛宝钗。目不转睛地盯看许久,瞅得人家女孩儿如玉的脸庞飞上了红霞,她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另一个瞧见美人便会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方的痴人。
“扑哧“一声,她拿帕子掩唇笑道:“呆子,快醒醒。薛家的姐姐都快被你瞧得上火了。”
“上火的话,弄点菊花茶喝喝。”一双眼睛舍不得离开薛宝钗,宝玉傻乎乎的回答。
“呵呵……”
惜春拿帕子捂着嘴巴,乐不可支。好不容易,她止住肚子里的笑意,打趣:“若是哥哥亲自泡,亲自送上去,那岂不是更妙哉!”和黛玉处久了,她也学会人前淡漠,私底下活泼。
“你们俩又在拿宝玉取笑了。又不是不知道他巴不得天底下生得好的女孩家,都搬到家里头来住。”
迎春嘴上替宝玉解围,可话里的意思听起来,却像是在火上浇油,借机落石。
探春轻笑几声,端着手里的宋瓷茶杯一面端详,一面惋惜:
“就是有点可惜,我们家的地方小了点儿。都搬来的话,我们姊妹几个,恐是得随着林妹妹去扬州城住了。”她放下手中的茶杯,递了个眼色给掩嘴偷笑的黛玉。
“这主意不错!我们家虽然比不上贾府富贵荣华。但也算是侯门之后,书香世家。姊妹们若是能搬来,我会夜夜在梦中笑醒。”
收到探春递过来的眼色,黛玉稍稍收住笑意,神色自若接着编下去。她心里清楚,连她何时回扬州城都是一个未知数,更何况想要带着三位姑娘到家里做客呢!痴人说梦而已。
“书中都言江南是好地方!这辈子若能踏上那片地儿,我也就此生无憾了。阿弥陀佛!”惜春双手合拢,祷告上苍。青涩稚嫩的容颜流露出一丝对自由的向往。
“等我回去的时候,你去求外祖母。让她开恩,放你同我一块去。”黛玉怜惜地轻拍惜春的手背,出主意。
越往下听,心里头越觉得不是滋味,宝玉绷着脸,提高嗓门,嚷嚷:
“你们一个个都去扬州城了,那剩下我一个人留在这府里,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大家伙都搬回金陵老家住得了。这样子,大家住得近些,也省得你们一天到晚总念叨江南好。”
他这一嚷,四位姊妹脸色微变,当即哑然无语。虽说是姊妹们待在一起开开玩笑,然家中长辈听到,心中会起什么念头,就不得而知了。宝玉见四位姑娘的脸色一冷,心里刚升起的龙卷风,一下子全刮跑了。他讪讪地坐在位置上,左看看,右看看,蹑嚅着赔不是。
和薛姨母,王夫人她们寒暄了几句,贾母注意到好好的在一块说话的孙子孙女又闹腾起来了,不禁对着薛夫人摇头叹道:
“这几个孩子都被我宠坏了。比不上你养的丫头,懂得礼数。你们几个还不快过来,见见薛家的姐姐。”叹完,她冲着几名小辈儿坐的圆桌招招手。
“我们过去吧。”黛玉拎起帕子,淡淡地瞥了一眼坐立难安的宝玉,率先起身离开。探春,迎春,惜春三人各抛了个冷眼给自家不经糊弄的兄弟,紧随其后。最后,剩下宝玉一人,面色尴尬地坐在原地怔愣片刻后,连忙起身跟上。
一屋子的人,少不得又是同黛玉初来贾府时一般,姐姐妹妹相互问候。而薛家的姨太太则免不了牵住黛玉的手怜悯叹息一回。不过,性格淡然的黛玉倒是对薛家母女的印象特别好。她心思敏感细腻,善于看透别人隐藏的暗心思。见薛夫人是出自真心的疼爱於她,而宝钗对她亦是亲热有加。於是,也乐得与她们母女俩亲近往来。
☆、山中高士
时光飞逝,转眼春天又过去了。除了频频思念远在扬州城的父亲和幼弟。黛玉在贾府的日子过得还算悠游自在,惬意自如。一是因贾母溺爱异常,寝食起居同宝玉一般无二样;二是因她心性淡然,听到什么风言风语,皆是一笑而过,从不多问。偶见身旁的丫鬟婆子们遇到难处,她亦会令紫鹃雪雁私底下接济。一来二往,她在这贾府倒是赢得了上下一致的称赞。俱说她为人豁达大度,平易近人。
偶尔得空,她也会去薛家暂居的梨香院玩耍做客。薛姨母很是怜惜於她,待她一如自个儿的嫡亲女儿宝钗,得了什么新奇的好玩意,总不忘记给她也留一份。
宝钗见了,戏笑道:亏得林丫头不是生在我们家。不然,我这当女儿的岂不是每天都要拈酸吃醋了。黛玉听后,淡笑不语。自此,对薛家母女愈发得亲热,周到。
怎奈,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那薛家母女纵然有万般的好,却也敌不过她们家公子直勾勾的一眼。那痴迷的一眼,呕得黛玉在屋子里给自己禁足禁了大半个月,直到彻底从脑子里消去了对宝钗兄弟薛蟠的恶劣印象,她方踏出屋子。
幸亏,府里的人都晓得她身子骨素来不好。见她大半月不出门,俱认为她是犯病了,在屋子里休养。任谁也没料到,她是偶然间在薛家与薛蟠碰上了,被那公子直勾勾的痴迷眼神给呕的。遇到这种事,她也不好明说。那薛蟠的举止虽然粗俗无礼,喜好美色,莽撞冲动。但对家中母亲与姊妹却是恭顺爱护。瞧在这一点上,黛玉也不便多给人家脸色瞧。遇着了,也只好耐着性子,行过礼,问过安后,方带着丫鬟抬脚走人。
窗外的阳光刺眼夺目,晒得热乎乎的夏风一波赶着一波涌进屋子,黛玉单手托腮,露出半条雪白的藕臂,坐在临窗的书案旁,盯着墙角的黄杨花梨木架上,叶姿优雅潇洒,碧绿清秀的兰花愣愣出神。
“姑娘,天热,我给你打会扇。”
紫鹃拿着一把美人团扇走到她身后轻轻扇着,一阵阵人工制造的沁凉的风吹得黛玉昏昏欲睡。她回过头,眯起朦胧的眸子,一脸倦怠地对紫鹃说:
“你也忙了一上午了。先去歇着吧。雪雁那丫头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逍遥了?等她回来了,你让她抄《三字经》,不,你让她抄《女诫》十遍。不许找人代抄。若敢找人代抄,以一罚十。”
“姑娘,你这不是要她的命……”
紫鹃的话刚起了个头,就听得一声“林丫头是想要谁的命来着?”
主仆二人回过头去一看,原是宝钗带着丫鬟过府来探望多日不见的黛玉。她笑着让丫鬟放下自家兄长孝敬老娘的时令鲜果,移步黛玉身旁,轻轻扇着手中的芭蕉美人扇。阵阵清冷的幽香伴着她的动作,扑入黛玉的鼻翼间。
“又在抄你的经书了。”
她越过懒着不动弹的黛玉身子,翻看摊放在书案上,黛玉抄了一半的《金刚经》。瞅着上面一个个工工整整又不失飘若浮云的小楷,她不太赞同将手放到黛玉略显薄弱的肩头,轻拍几下,说道:
“太费神了,你身子不好。还是少做一些耗费心力的事。”
一听宝钗的劝诫,紫鹃立即接上,义正言辞地数落起黛玉的不是来:
“宝姑娘说得在理,我家姑娘就是不晓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这么大热的天,非得伏在案上抄写经书,还说什么心静自然凉……”
听着紫鹃越来越顺溜的数落,宝钗不禁将举起手中的芭蕉美人扇掩饰嘴角的笑意。每次来这屋子里做客,她都会瞧见紫鹃丫鬟肝胆忠心地劝慰自家姑娘多多休息,少做闲事。
抿了抿唇,黛玉放下托腮的右手,转过身子,眸光淡淡地瞥向对着宝钗告状的紫鹃,从一开始的讶异,到后来的习以为常。黛玉对於紫鹃丫鬟翻来覆去的那一套忠心耿耿言论,早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她拿起顺手搁在书案上的湘妃美人团扇,神色自若地打断紫鹃的絮叨:
“紫鹃,客人来了,还不快上茶。顺便把雪雁找回来,抄《女诫》十遍。”
“让雪雁抄十遍《女诫》?”
宝钗诧异的瞪大一双美目,随即,转念一想,估计是那小丫头闯了什么乱子了,惹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