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桌子旁,拿起狼毫笔,写了两字,递给服侍在身后的小丫鬟送到珠帘后的黛玉手中。
黛玉拿起笺方,细细观之,见到上面清清爽爽写着汛防两字,不由得一笑,柔声谢道:“多谢先生的妙方!只是病情积蓄已久,恐非一时间能拔除得了的。”她含糊其辞的指明官场腐败的现象。
听出黛玉话中的意思,慕辰心里十分欢喜,他倒也不托大,颇为知趣的问道:“那依小姐之见,又该如何‘处置’此病症?”
时常听张友士提及黛玉的事,他不禁想试探下,她是否如张友士说的般,遇事杀伐决断犹如男子。慕辰此人甚是奇怪,极度不欢喜温婉柔顺听话的女子,素认为天下间温柔听话的女人数不胜数,然才识过人,能坚持一己之见,容色背景俱佳的女子,却同凤毛麟角般,少之又少。幸而老天爷垂青,令他偶然间遇到了黛玉,填补了心中的遗憾。
黛玉隔着珠帘瞥了一眼坐在外面扶手椅上的慕辰,虽因光线昏暗,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他眉眼间透出的几分英气,还是能感觉到的。她略一沉吟,端起刚送上的桂圆茶,呷了一口,冷声说道:“既是郁结于心,成了祸患。何不痛快点,一刀斩断三千烦恼丝,倒也落个干净。”
明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黛玉心知这主意不好,可心里头气上头那位拿他们家当陶土,随意捏塑。她的心性是事不关己,啥都能看得透,瞧得一清二楚。但不过,一碰上与林家父子有关的事,她心眼就变得极小,忒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欺负他们。即使是握有生杀大权的人,她也敢出言冒犯顶撞。
慕辰一听,晓得她必是将心中的闷气撒在他身上了,不禁苦笑一声,语意干涩的叹道:“俗语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想彻底拔除病源,谈何容易?”
每年户部都拨下大笔的火耗银子用来修复河床,可每年汛期至时,或多或少都会听到下面上折子说因河堤决口,导致洪水泛滥的事。能报到上面的都是些轻的,不会让龙颜生怒的情况。但实际上淹水的地方到底成啥样子了?他们这些天高地远的人,又如何能了解呢?遂这次圣上千思万虑后,决定命他下去一路巡视堤防。倘使见到有官员徇私枉法,中饱私囊者,一律当场现办,不必上折子奏明。
只不过,慕辰也考虑到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假若他真的按照圣上的指示严办违法乱纪的官员,从而导致底下的大小官员人人自危,同仇敌忾地联名上折子,说他不谙民情,举措失当,招来民怨等等,到时圣上为了压下朝廷里怨声载道的不满情绪,免不了头一个拿他开刀祭旗。他倒是不在乎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但若要因此事影响到他一心想要保护的林家三口,那可就麻烦了。
见他语意沉重,叹息声中夹带着满腔的忧国忧民,黛玉不由得心肠一软,柔柔的劝慰:“既已知道病症所在,便可对症下药。一贴药不行,两帖药,两帖药不行,三帖药,慢慢养着,总有一天会彻底拔除病根。就如同治理黄河长江水患,需因势利导,而非到处开宽河道,人工清淤。这黄河里的泥沙,即使动用民工日夜清一万年,也是清不完的。”
闻她说道正题上,慕辰眸光一闪,忙恭敬的请教:“小姐所言甚是。老夫虑事不周,学术不精,不能洞见病根之所在,实在是惭愧。但不知小姐有何好方子能治此病症?”
他心里感叹道:人家一个久居在内院的弱质千金的眼光比他这个整日混迹在朝堂上的人还要看得远,着实令人不得不佩服。难怪张先生一提起他这个女学生,便忍不住惋惜她空有一身才华,却因不是男儿身,无法施展开来。
观他胸怀坦荡,一心救民於水火中,并无半点虚假,黛玉心思一动,略微思索片刻,干净利落的吐出八字真言:“筑坝淤地,修梯坝田。”
会记得这八字全是因为四姊妹中的陈默言学的即是水利工程。平日听她说的多了,黛玉也就记在心上了。她脑子里的印象不是很深,然通过一整天研究资料所得出的结论表明,历来的河督空有治水之志,却无治水之才,白白浪费了大量的银两和人力,去学古人治水。弄得人财两空,水患依旧。
面对黛玉提出的八字真言,慕辰一呆,心里甚是感到讶异,心道:这法子似乎从未瞧见人用过。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整出来的?
他皱眉思考许久,亦不得其法,轻咳一声,言辞恳切的问道:“敢问小姐,何为筑坝淤地,修堤坝田?黄河长江的水患实在难办,监督的官员换过一批又一批,上任的是清官也好,贪官也罢,人人栽倒在这上头,这几年来,弄得朝廷……咳咳,弄得不少人一提到此事,便心惊胆颤,日夜难眠,唯恐这份重担落到自个儿头上。”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慕辰忙以咳嗽声掩饰过去。
为了减轻爹爹林如海的治水负担,黛玉是想尽一切办法回忆起当初陈默言谈及的治水最佳方案。
她垂眸想了想,组织了下措辞,婉言说道:“这法子前朝时便有人提出过。只是那人过世甚早,未曾留下任何著述。而我也是在姑苏老宅子的书房里翻看祖辈们留下的杂记时,无意间翻看到的。”她故意先解释一下八字真言的来源,免得勾起某些人心里头的怀疑。
大约明白她的顾虑,慕辰欠身,含笑道:“小姐尽管道来。老夫洗耳恭听良言。”
黛玉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也不忸怩推脱,落落大方端起茶杯,啜了口茶,侃侃而谈:“自古代大禹治水开始,历朝历代便一直以开宽河道,修复河堤,清理淤泥的法子来疏通洪流。我朝亦是如此。然每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黄河却依然年年决口,洪峰到处肆虐,冲毁无数的良田房屋,从而造成无数的民众流离失所,沦落他乡。”
听她说到这些,慕辰不禁感叹:“听小姐所言,可见此病症颇重,需谨言慎行医治为好。”
他无意泼黛玉凉水,很多时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异常困难。当今圣上非常重视河工,撤换了一堆治水的能臣,但仍不见有任何成效出来。若非如此,圣上也不会钦点他去下面巡视汛防了。
黛玉凉凉的嘲弄:“倘或是人人这般,还谈什么治理水患。不如把银子存起来,等大水发了,直接发放赈灾的银两好了。不过,恐怕那时漕运不通,想要运送粮食银两过去,还得顾着人重新清淤才行。”
慕辰见黛玉言辞激烈,似对他方才说的话很是不满,心里头一慌,站起来补救道:“小姐误解老夫话中的意思了。老夫之所说需谨慎医治,完全是因为怕小姐身子孱弱,禁不住猛药折腾,遂提出药量稍微轻些,待调理好身子,方可下重药医治。”
玉竹嬷嬷看俩人越说越不对头了,忙笑着打岔道:“久病之人当然是要先调理好身子,才能下药了。大姐儿,吴太医也是为了大家好,你们先喝口茶,歇息一会子,再继续谈。”说着,她别过头去,吩咐伺候在外间的画眉儿道:“画眉儿,你去外头说一声,让她们送些茶水点心上来。”画眉儿答应了,开门出去。
见此,慕辰讪然坐回位置,暗自恼恨自己过于冲动,惹怒了珠帘后的黛玉,若是因此事影响到她对自己的印象,还真是有些得不偿失。果然,张先生劝的有理。大姐儿说话时,千万不可与之争论。凡事顺着她的意思即可。她那人气来得快,走得也快。只是有一点需要谨记在心。脑袋里不能生出半点怠慢林家父子的念头。要是让她知道了,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的。
在他深刻反省自身冲动时,黛玉心中亦是思绪万千,烦恼丛生。她也明白方才的言语过于激烈,幸亏慕辰此人心态甚好,如若换做其他人,说不定会当场拂袖离去了,老死不得往来。她仔细一想,温言了几句,赔不是:“嬷嬷说得极有道理,方才是我不对,言语若有得罪之处,望请太医大人海涵。”
一听黛玉柔声道歉了,慕辰一扫之前的灰心丧气,忙摆手,俯仰之间神采照人:“哪里,哪里,小姐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老夫此行受益匪浅。还望小姐能详细解释一下关于‘筑坝淤地,修梯坝田。’八字的含义。”
他诚心诚意的想了解这八字里到底隐含着什么样的治水方案?遂心甘情愿的放低姿态恳请黛玉解释缘由。河工是当今圣上的心头大患,如若他能提出有效的治理方案,圣上龙颜一喜,保不准会允许他奏请的赐婚一事。
慕辰觉着,只要婚旨一天不下,他的心就一天不踏实,就跟踩在云彩上一样,晃晃悠悠的,不着力。这次接到去下面巡视汛防的旨意时,他心里就冒出一个想法来,定要办好这差事,为将来的赐婚铺路。更何况,黛玉愿意为他分忧解难,即使她的初衷是为了在桐城县就职的自家老子,然慕辰心中依然雀跃。起码,他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与她说说话了。不用整天对着院墙长吁短叹。
黛玉整理了下混乱的思维,刚要开口说话,门外传来弟弟林融吵闹的声音,她别过脸,吩咐强作镇定的紫鹃道:“紫鹃姐姐,劳烦你出去把融儿带进来。还有,嘱咐外面的人,小心看着,不得偷懒。”
紫鹃应了声,冲着慕辰和玉竹嬷嬷行了礼,退身出里间,去门外头领林融进屋子。
☆、束水冲沙
玉竹嬷嬷看到紫鹃听从黛玉的吩咐到门外头领林小哥儿进来,略有些沉不住气,脸上的神色不禁慌乱起来,她心思忐忑地转过脸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临时安置的红木书案后的慕辰,见他强作镇定坐在位置上的模样儿,心里是又惊又怕。
倘使林小哥儿进来一眼拆穿了自家小主子,那可如何是好?到时,林家小哥看在自己姐姐的面子上,会暂时按下怒气。然心里肯定会对小主子产生不满情绪。再者,林家的这位姐儿平素虽对弟弟管教甚严,事事以身作则,可在某些方面对他是千依百顺,事事依允。唯恐弟弟委屈了,过得不好。更重要的是,自家小主子身为一府的小郡王,不懂礼数地做出有损人家千金小姐名节的事,这一点在林家小哥的眼里,是最最容不得的大罪!
思及此,玉竹嬷嬷禁不住站起身来,走到慕辰身前稍稍遮挡下,勉强笑着说道:“大姐儿,今儿天色已晚,吴太医年岁大了,在宫里劳碌了一天,经不住熬夜的。不如等改天空了,你们俩再好好商谈下如何开方子,可好?”
慕辰闻言,留恋的瞥望一眼端坐在珠帘纱幔后面的绰约身姿,思考片刻,开口附和道:“小姐的身子很是纤弱,需早些歇息才是。至于药方,请容老夫回去好好斟酌下,明儿再给小姐亲送过来。”
他是很想留下来与黛玉继续讨论‘筑坝淤地,修梯坝田。’的治水方案,但照目前的光景来看,再待下去,于己于人都不大有利。与其损人不利己,倒不如趁早知趣的回去,连夜召集府里的清客们商量出个大概来,心里头有个底,不会再因措辞不当,触犯了黛玉的逆鳞,白白惹来一顿冷嘲热讽。
正当俩人婉言欲要告辞时,紫鹃面带微笑带着因被丫鬟婆子阻挡在门外不大高兴的林融走进来,小人精一踏进里间,发现原先只挂着嫣红色薄纱幔的地方,又挂上了一幅水晶珠帘,无色晶莹的玻璃珠子在烛光的隐映下,萤光悄闪,水波流动,恍若天上银河。他心里一阵疑惑,视线一转,看见屋子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红木书案,玉竹嬷嬷笑容满面的立在旁边,她的身子后面露出大半个胡须花白的老人家。看情形似乎是门外头的婆子们说的宫里头德高望重的老太医。
见玉竹嬷嬷挡在眼前,林融也不大好意思仔细看,不等黛玉开口,他笑嘻嘻地上前一步躬身作揖,向两人请安问候。慕辰身体一偏,起身避进暗处,压低嗓音回礼。玉竹嬷嬷尴尬的笑了笑,胡乱答应了几声,忙催促他进里面去看看自家姐姐。
像是没听到她的催促,林融杵在原地不动,使劲眯起眼睛打量低头立在窗棂边头发胡须雪白的“老太医”,心里头一阵狐疑,心道:这人怎么看着好生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看到林融起了疑心,玉竹嬷嬷强按住慌乱的心神,安慰自个儿镇定下来,轻咳一声,不慌不忙的出言轻责道:“融哥儿,大姐儿她身子孱弱,本不该过多操心家事。且过了年,你都十多岁了,也是时候学着打理家中的事了。从明儿起,凡是涉及到林家外院的事情,就先交由你过目后,再择紧要的事回报给大姐儿。这样子,也好减轻大姐儿身上的担子,让她静下心神来好好休养。你呢,也好锻炼下。”
听她这么一说,林融顿时傻眼,怔在原地思考推脱掉重担的法子。不是他不想帮姐姐减轻压力,只是林家事情多而烦,要想理清中间的头绪,比他做那些个八股文章还要难上三分。在看到黛玉软硬皆施整治家中的奴才一幕后,林融暗暗发誓,宁可去当官,与一群豺狼周旋笑谈,也不愿留在家中打理田庄店铺,同随时随地会反咬一口的奴才演戏。遂在听到玉竹嬷嬷要他学习打理家中事务时,他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得今夜没来黛玉这边。
他心里一急,立时将慕辰看着眼熟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变着法子转移话题:“嬷嬷,张先生常说姐姐的身子若想好,需得静心休养,自行调理。不知这位太医大人替姐姐看过脉息后,有啥不同意见?”
玉竹嬷嬷笑了笑,正待重复张友士临行前的交待,黛玉突然出声解围道:“融儿,你先进来。不要在那里耽搁太医大人开方子。”
她方才让紫鹃去领弟弟进来,亦是为大局着想。以林融无法无天的性子,拦着不让他进来,反而会把事情弄大,吵得一府的人都晓得此事,如若有人无意间抖落出去,免不得会带出一堆流言蜚语,假使传到贾府的耳朵里去了,可不妙了。外祖母那边少不得又会遣人过来询问此事。所谓是撒谎容易,圆谎难。她不想为了填上一个漏洞,令更多的破绽暴露出来。
前段时间,慕辰在大门前演了一场棒打恶奴戏的第二天,外祖母便遣了鸳鸯领着几个丫鬟婆子过府来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