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似穹垂下眼帘,拍拍他的肩膀,终是什么话也没有再讲。
二人告辞出门,清乔忍不住好奇去夺阮似穹手上的纸:“他画的什么呀?是凶手的样子吗?”
“——给你看你也未必能懂。”阮似穹挑眉,高高扬起手中的画,似是有意逗她,“有本事,自己来取。”
“喂!不要仗着个子高就瞧不起人!”清乔在他臂下又蹦又跳,急得满头大汗,“我还在青春发育期!迟早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可惜。”阮似穹用画纸敲敲她的脑袋,“我倒是不喜欢个子太高的。”
清乔正要再还嘴,忽闻身后有暗哑声幽幽传来——
“阮三,你还在等么?”
是老七的声音。
周围的嘈杂在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风停了,独留天与地。
“是的,我还在等。”
阮似穹敛去了笑,身形有些许僵直。
“若我是你,便会主动出手。”老七话里有话,蕴含无穷深意。
“……可你不是我。”阮似穹忽然又再度笑起来,“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在想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牵起顾清乔的手,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九九艳阳天,南风掠过黑瓦青墙,低吟浅唱,送来不知谁人的叹息。
菜恋爱
出了胡同,来到熙熙攘攘的集市。
清乔转头看身边的人,他依旧牵着自己的手,淡淡的眼,淡淡的眉。
似乎在恍神。
——唉,这些个年少得志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哪个没有段青涩难了的往事?好男人,都是被时光打磨出来的。
不过我说阮大叔,您再这样牵着我的手招摇过世,只怕小白菜我回去后,会被醋海淹成酸泡菜呐!
“……归来吧,归来哟,你这浪迹天涯的游子……”清乔在他耳畔柔情万千的哼唱。
阮似穹一怔,却是醒过来了,他低头望向她,容颜莹澈:“饿了吗?我给你买吃的去。”
他的神情柔和亲昵,清乔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啊,有点吧。”清乔呆呆看他,心想这人是不是被刚刚屋子里的臭气熏得中毒了,还没缓过劲儿来啊?
阮似穹也不看她表情,径直点个头:“吃什么好?”
他的声音越发的轻,仿佛面对着一件娇贵的瓷器,语气稍重一点就要震碎了。
清乔心头一滞,目光不经意间瞄到街角贩卖糖葫芦的小贩,顿时大叫:“那个那个,我要吃那个!”糖葫芦,穿越经典必备单品啊!
阮似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意更深了。
“果然是小孩子。”他拍拍她的脑袋,转身朝小贩走了过去。
“好吃么?”阮似穹凝视着咬糖葫芦的清乔,静静出声。
“不好吃。”清乔斩钉截铁的实话实说,“绝对没有卤猪蹄好吃,甚至还赶不上烤鹌鹑的三分之一。”
“那你为何还要吃?”阮似穹笑起来。
“我只是想试一下,在美男身边吃味道会不会更好?”清乔舔舔嘴皮子。
“——结论是?”
阮似穹挑眉,顺手捻去她颊边发丝上的糖渣。
“唉。”清乔叹口气,放下那串糖葫芦,“您老下次若还有善心请客,请大发慈悲赐我一块猪蹄膀吧!”
阮似穹扬声大笑,接过那串糖葫芦,随手一抛扔出老远。
“你怎么不爱护环境呢?!”清乔狠狠瞪他一眼,“偶像派人物要懂得做出表率——你以为你是那个躲在胡同里的老七吗?”
笑容从阮似穹脸上卸下,他的面色变得严肃。
良久,他叹口气,很认真的说:“老七,以前是南疆排名第一的美男子。”
清乔的下巴顿时掉下来。
“……第一美又有什么用呢?”阮似穹摇着头,神情惋惜,“想当年他艳扬武林,如今还不是落得这幅模样。”
“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清乔敏感竖起双耳,全身上下所有的八卦细胞都开始叫嚣活跃奔腾起来——是什么,是什么让南疆的贝克汉姆变成了骷髅版的卡西莫多?
“……英雄难过美人关。”阮似穹看着远方,语气感慨。
——哦,原来是因为维多利亚啊,小贝你也真惨。
清乔脑中灵光一闪,紧跟着问:“方才,他说他这辈子也走不出来了,莫不是也与那位美人相关?”
阮似穹微微颔首,脸色放缓,似是赞赏她的反应。
“我本来也只是赌一赌……如果他还每夜都守在客栈的老榕树下,凭他的修为和本事,应该能描绘出凶手的三分模样。”
“——可我宁愿他画不出来。”
阮似穹侧过脸,优美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微微的金芒:“人已经死了,夜夜守着她的墓有什么用呢?”
听到这里,清乔心中已有了大概——那老七当年是位翩翩公子,与某位佳人爱的如痴如狂;后来不知是何缘故,佳人香消玉殒,美公子也变为了卡西莫多的悲惨模样。
这本来是被许多武侠小说写烂的桥段,清乔听着听着,却觉得无限感伤。
看来这里始终是幻想世界啊,现实社会里,哪会有人这般痴情神伤?
——可是我却一个也没遇到。
她这样想着,不由得有点怨恨作者,悻悻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
“时候还早,我们再去走走吧。”
身后的阮似穹忽然出声,顺势牵过她的衣袖。
“去哪里?”清乔一愣,心想这师叔还真是个逍遥子啊,丹顿阁里面那么多师兄师姐等着他掌控大局,他却悠哉悠哉邀请一个小丫头出去玩。
阮似穹扫一眼她的脚,微笑:“跟着我走便是了。”
穿过“巍峨”的小牌坊,二人七拐八绕走进一间宅院里。
园圃不大,墙头堆叠排排的青瓦,拾落整洁,绿幽幽的桃枝后开着一片凤仙花,洋洋洒洒。
“进去吗?”阮似穹转过身来,伸手指向庭院深处的一扇拱门。
他的声音如此朗悦,悠悠踏来灵韵天成,灿烂金辉洒落在他海蓝色的长袍上,亮若繁星。
清乔不由自主点头。
——好孩子是不应该随怪叔叔到处走的,她知道。然而阮似穹偏偏有这样的本事,即使站在最普通的民居前,也会让人觉得他身后是一片雕梁画栋,锦绣堂皇的人间天堂。
推开房门,朦朦清寂中别有洞天,原来是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子。
“……阮先生?”柜台后的老板娘看到阮似穹,明显愣了一下。
“四娘,我来给这孩子买双鞋。”阮似穹朝老板娘微微一颔首,笑颜温柔。
耶?清乔满脸诧异,先看看他,再瞅瞅自己的脚。
——自打加入西陵青菜派,她穿的鞋一直是师姐送的千层布面款,虽说丑陋笨重,但也算适合行走。只是如今这鞋被磨的起了毛边,鞋面上也破了好几个洞,露出乳白色的夹层,活像锅底上洒着几颗小芝麻。
望着这双散发浓郁乡土气息,活脱脱村姑模样的脚,她忽然觉得很丢脸,悄悄将双腿往后挪了挪,红晕一直染到了耳后根。
——藤堂静说,每个女人都要有双好鞋,可是这事儿也得看条件呐。
“……姑娘选双喜欢的样子吧。”
老板娘拿过几双鞋,亲切的让她挑花样。
清乔抬起头,茫然看向阮似穹,搞不清他在玩什么。
对面人也正好在望着她,面庞氤氲在昏黄的影里,一双黑眸清如晓渠。
“选一双吧,算我送你的。”他弯着眼,唇儿一咧,露出白白的牙。
清乔的脸颊更红了,慌忙摆起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怎么使得?”
“有何使不得?”阮似穹眼中噙笑,如初春刚融的湖水,温柔撩拨人的心房。
“——小姑娘都是爱美的。”他朝她探来半个身子,声音低沉沙哑,“你这般邋遢,万一等会儿遇见了如意郎君,怎么让人家留意你?”
“切,这无梆白菜装还不是你叫我穿的……”清乔扭捏着别过头,努力躲避他沾着湿意的气息。
“嗯,这倒是我的不是。”阮似穹倒也不恼,随意点着头,眼睛如水清亮。
“可是小白菜,还是听师叔的话。”
他接过老板娘手上的一双绣花鞋,轻轻弹了一下。
“——好姑娘,要穿双好鞋。穿着一双漂亮的鞋,你才有好的心情,才能走到你想去的天涯。”
一阵清风来摇窗,轻拂他的发。
他坐在那儿望着她,修长清俊,眸底黑黑的一团,仿佛蕴含了无穷无尽的话语,却都隐忍不发。
清乔忽然觉得,这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已经看透了人生。即使经历过百种千回的喜怒哀乐,即使爆出过绚烂夺目的烟花,却在时间的漫漫长河里日渐式微,熄了最后一点火苗,随波消散了。
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呢?
她很想这么问他。
她想起不久前他给自己看掌纹,放下手的那一刹那,他的眉眼间也有这样一缕淡淡的轻愁。
然而她终是什么也没开口。
最后她挑了一双绣着白鸽的银色缎面鞋,虽比不得当年做尚书千金时那么精致奢华,却是她目前鞋子里最好看的一双。一路上她将鞋子揣在怀里,不时拿出来东看看西摸摸,甚至还要嗅一嗅,高兴的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小姑娘。
阮似穹在前面带路,偶尔回头望她一眼,脸上有宠溺的笑。
透蓝微明的天幕,缀着浅浅的云,清风吹开他散落在颈项的发丝,露出细致优美的曲线。
一天一天,朝朝暮暮,花开花谢,云飞云过,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个人都是这样的波澜不惊,泰然自若。
——他究竟经历了多少的事情?又受过多少的磨难呢?
清乔这样想着,心底忽然有些什么东西软下来。
有块冰化了,融成了水,滴答,滴答。
“公平,你爱过人吗?”
清乔望着前方缓行的男子,神情有丝恍惚。
阮似穹侧过脸,露出半边挺立的鼻:“怎么,小白菜感兴趣了?”
清乔点点头。
三十岁还保持着单身的老男人,一定有什么伤心不可告人的过去。
“……也许吧。”
阮似穹朝天扬起头,眼睛微眯,神情清魅:“也许喜欢过谁,可我都不记得了。”
“难道这几十年来,没有一位姑娘能让你真正心动吗?”清乔难以置信地张大嘴。
“心动?”他的眼底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缓缓流动于光影里,“……心动不见得是喜欢,喜欢也不一定要爱。”
“——没有恋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清乔嘟起嘴,“你说,你究竟伤害了多少朵有心靠近的小花?”
阮似穹浅浅笑着,一挑眉,似乎陷入了回忆里。
“……很久以前,当我还在西陵学武的时候,有个姑娘托我向师兄送香囊。”
他用平缓的语气诉说着往事,仿佛毫不关己:“……后来我才知道,当时香囊里放着一张纸条,她希望我会在半途拆开香囊,然后看见它。”
“——纸条上写着,‘我喜欢送信人’一类的话,对不对?”
清乔好奇插嘴。
阮似穹瞪她一眼,故作严肃板起脸:“小丫头对这些反应倒挺快!”
然后他又笑了,面颊上染上一层如月辉般温柔的光芒。
“她那时,也就你这么大。”
清乔惋惜叹口气。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用向别人送香囊的方法来试探心上人,已经算是勇气可嘉。
“你呢?”阮似穹转过身,饶有兴味打量她,“有没有喜欢的人?要不要找师叔商量下?”
清乔一愣,马上摇头否认,态度坚决。
不是没有的,可她不能讲。
在那遥远的过去,在那遥远的地方,她也曾是一个真正的青葱少女。
有一天,她傻乎乎地问一位翩翩少年:“你为什么老是偷看我啊?”
男孩老实回答说:“因为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像我看你一样,一直看着我啊!”
那样的岁月已流走很久了,时间独独忘记了她。
如今来到这陌生的荒古,为了寻找回家的方法,谁都不能喜欢,甚至连心动都不可以。
因为没人会陪她走上最后的路。
“我是一个不能恋爱的姑娘。”
她这样想着,忽然有些哀伤。
菜故人
傍晚踏进丹顿阁,顾清乔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眼睛虽然小却一直很努力很坚持不懈地朝她翻着白眼的包子师兄。
“哟,你这跟屁虫回来啦?”包全才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边抖边磕着五香瓜子,“在外头玩儿的还开心吗?”
“——别!您别抖!”清乔伸出宽袍大袖挡在眼前,振振有辞,“俗话说男抖穷,女抖贱,师兄,您可千万要为自己的钱途着想啊!”
“抖一抖怎么啦!”包全才蹭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大爷我偏要抖!现在就抖给你看!”
话一落地,他立刻站在原地抽风般抖起来。
上抖抖,下抖抖,左抖抖,右抖抖,姿态如此奇妙,让浑身上下每块肥肉都得到了快乐的运动。
清乔呆怔三秒,立马抱拳拱手啧啧称奇:“没想到,没想到师兄居然修得传说中的‘北抖神功’!”
包全才一愣,脸上很快露出得意的狞笑:“……那是,师兄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清乔忍住呕吐的冲动正想再夸他几句,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悉索声。
二人大惊,抬头只见铺天盖地的小黑点迎面袭来,带起一阵熟悉的香风。
“哈哈哈哈,天——外——升——仙——”
环佩叮当中,赤足白衣的南宫无恨从天而降,边降边转,手中朝外挥洒细碎物体,漫漫铺遍角落。
“疼!”清乔躲闪不及被小黑点刮了一下,顿时惊慌起来,难不成要被这神秘暗器毁容了?
“啊——”角落里忽然响起包师兄伤心欲绝的嚎啕声,凄厉悲愤,宛如地狱归来。
“——你你你,你为什么把我的瓜子到处乱撒啊!”
他掬起地上一堆小黑点,眯眯眼含泪,一脸心疼到死的绝望表情。
咚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