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晚不是他和太子妃的洞房花烛之夜吗?他又不像她马上要离开紫禁城了,此刻不在温柔乡内享福,跑到午门来做什么?
她隐约感觉他已经走到了自己身侧,立刻向旁边退让了一步。
“万贵妃昨日见你,给你许诺的条件不够好么?你为何不答应她?”他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一直传入她的耳廓之内。
她抬头看着天,若无其事地答道:“她的条件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为什么要答应她?”
她已经懒得再去想为什么他的消息会这么灵通了,若是让万贵妃知道自己身边其实也有朱佑樘的卧底,而自己的卧底要么被他策反,要么被他赶走,估计她的病会更重几分。但是不管他的人对他如何描述当时的情形,她对万贵妃所说的话并不是假话,人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才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不再容忍她背对着自己,伸手将她的肩膀板正,伸手托起了她的脸。
城墙上灯火辉煌,她面颊如玉,肤色胜雪,长长的睫毛如整齐的羽扇,覆盖着一双水灵清透的眼睛。虽然这双眼睛不再像昔日一样单纯明朗,但多出的那份深邃,却让她显得更加诱人。
毓庆宫中,他刚迎娶回来的太子妃张菁菁,也有着和她相似的肌肤和美丽容颜,但她的乖顺、她的安静,都不能冲淡他心头的那个影子,在揭开丝绸红盖头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有一刻天真的妄想,妄想着红巾之下,出现的是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事实当然未能让他如愿。
“如果她真有能力让你做我的太子妃,你还愿意离开么?”朱佑樘重复问了一句。
苏挽月仰视着他,此刻朱佑樘竟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衣,肩披银白色的羽缎披风,脱下华服的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新郎,倒像是个看客,仿佛今晚这个新婚之夜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
她不想再回答他这个问题,尽管此前他已经问了无数次,她也回答了无数次,但这一次,她不打算再说任何话。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你的心?”他微合了一下双眸,“也许是我错了,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她一下子被他问住了,是的,她确实不喜欢他,但是她又喜欢过谁呢?牟斌吗?杨宁清吗?他们似乎都对她很好,她也不排斥讨厌他们,但是说到“爱”,似乎都还有点距离。
“殿下说的对,我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苏挽月笑了笑,像是自嘲,转身想要走开。
他一手拉住了她,说道:“你可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要你跪在这里?”
苏挽月吸了口气,她当然记得,那个雪天冻得她快疯掉了,又冷又无助,要不是牟斌过来,只怕她早就没命了,今时今日早已是一堆白骨,连魂魄都不知道在哪里。
她抬眸看着他,说道:“我记得。殿下是因为我胡乱说话,才罚我的。”
他摇了摇头,清冷的脸色看不出喜怒,缓声说:“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他犹豫了许久,看着她错愕的眼神,才接着说,“你的话虽然过分,但罪不至此。我之所以要将你罚跪,是因为我……我讨厌你,即使是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也觉得心烦!”
——什么?
苏挽月这下彻底懵了,他冷言说了这么几句话,生硬而刻板,但看起来不像是假话。除了表达他的厌恶,她实在听不出他这段话还有别的意思。
“这……殿下既然这么讨厌我,等我离开紫禁城之后,您就可以清净过日子了。”她硬着头皮说,心里有个角落似乎颤抖了一下。
“你以为你可以从此离开京城么?你即使离开,又能去多久?”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西南再远也是大明疆域,你不要以为你可以真的离开。除非你从这个天地里消失,让我再也看不见你!”
苏挽月被他说得头脑混乱,他究竟是要她怎么样啊?是希望她快走,并且永远不要回来了吗?
她实在忍不住,张口就说:“你不要说了,我全都明白了!我一定会走,而且再也不会回来,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会再回京城来了!反正你从来也都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他见她大声嚷嚷,一张脸瞬间阴云密布,冷着声音说:“你说谁不在乎别人的感受?那你呢,你是否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她被他逼得都快要哭出来,伸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痕,背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他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她委屈掩面狂奔着下了午门城楼,心里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也许他那些话会伤害到她,也许她会因此而恨他,但是,即便是恨,即便是讨厌,也比什么情绪都没有来得好。
他今夜来此,原本不是为了说这些伤害她的话,可是,他心里的情绪已经如潮水奔涌,在这样一个举国欢庆、众人祝福的特殊日子里,他却完全没有一点一滴高兴的理由。新房里的太子妃,不是他想要的女人;他想要的女人,却完全不懂得他的心意,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设法从他身边逃走。自从六岁被立为皇太子,他早已习惯了使用皇权翻手而云覆手为雨的力量来得到任何东西,只有她,是他至今都不能得到的。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到了怎样的一种地步。
哪怕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真的有多么爱她,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发现她就是自己心中想要的那种女子,她心底善良纯净,但并非毫无心机,虽然她身处名利场中,也有能力去做很多事,但她从始至终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更没有谋算之心。
用暴力强求得到她的身体,不是不可以,但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如果能够回到第一次见她的时刻,或许他可以重新来过。这世间最遗憾的两个字,就是“如果”,过去已经没有“如果”了,只能寄希望予未来。若是未来依旧无法掌控,那么今晚与她如此分别,又何尝不是一种痛快?既然感情不能打动她,那么就只能使用一些手段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就此放弃。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愿意用自己下半生的幸福,来做这一场看似没有胜算的豪赌。
苏挽月一路跑下城楼,心情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一些,她实在想不通,这个莫名其妙的皇太子,今晚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找到她,还莫名其妙地将她训得稀里糊涂?他似乎存心要让她难受、让她不痛快,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冷漠,又那么伤人。
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喜欢她,今晚他终于承认他讨厌她了。
既然讨厌,那就一拍两散吧,反正他是皇太子,也不屑于和她做朋友,从此以后各自分道扬镳,只当从来没有认识他好了!
可是……她这么一想之后,心头竟然泛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有点淡淡的生气,又像是心口被人用利刃割了一刀,有点微微的疼痛。
在她印象当中的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对她虽然没有牟斌那么呵护备至,但仔细想来,他还是默默地为她做了许多事;他虽然不苟言笑,也不像杨宁清那样会逗女孩子开心,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很轻松的;还有那些更阑人静、月光如水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候,他对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她想起来就觉得心乱如麻。
她可以永远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在乎他的,但事实胜于雄辩,他早已不知不觉地闯入了她的心防。否则,她今天绝不会这么不开心,如果仅仅是告别紫禁城里的一些朋友,她断然不会如此沮丧,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从她跟随迎亲的仪仗队出发,亲自去将他的新娘迎娶来毓庆宫的时候开始,她的心头就一直萦绕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难过情绪。
原来她心里是有他的,只是她一直将自己的心蒙蔽得密不透风,甚至骗过了自己。
此时此刻,他已经与张菁菁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他有了名正言顺的妻子,即使她再难过,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有些事,有些人,一瞬错过,就是一辈子的无可挽回。
她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之上的那个白衣身影,再抬头看看繁星璀璨的天幕,看着看着,视线不禁模糊了,她终于忍不住蹲在雪地里,垂头哭了出来。
小太监福海匆忙跑上了城楼,到了跟前却又放慢了脚步,低声试探着说:“殿下,苏侍卫在太和殿前哭得很伤心……您看,奴才要不要去劝劝?”
他视线一瞬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影子,他看着她在雪地里飞跑,在广场上哭泣,他心中比她更痛千倍百倍,但是他知道,这一刻决不能心软,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如果不让她亲自尝试痛苦是什么滋味,她只怕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心里的真实感觉。
“不要管她,让她哭。”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如果他的赌注下得对了,那么当她下次返回京城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如果他赌输了,顶多也就是比现在更僵持、更冷淡而已,于他而言,也算不得是什么损失。
“咱们娘娘那边,见您撇下她走了,此刻正在新房里落泪呢,殿下要不要回去看看?”福海不禁焦头烂额,本来好好的一个大婚之夜,喜欢的人要让她哭,不喜欢的人也要让她哭,这位皇太子简直是把喜事当作丧事在办,若是让万贵妃那边的人知道,岂不是要开心得笑掉了大牙?
朱佑樘仿佛没有听见福海的话,只是远远地凝视着那个跌坐在雪地里的娇小影子。
“殿下,咱们娘娘……”福海想说话又不敢,言辞畏缩地住了口。
“你立刻去东厂一趟。”他终于转过身来,眉目之间带着深沉的神色,“叫他们今晚来藏书阁见我。”
“殿下这次是要他们做什么呢?”福海小声问。
“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微微挑眉,看向暮色苍茫的紫禁城外的广袤大地,“我要他们将大明未来的皇后平安带回京城来。”
76。第76章 千里追杀(1)
【第二卷 明宫天下之苗疆奇情】
转眼之间,苏挽月离开京城护送御史马坤一行前往云南府宣旨,已有十天了。
从京城往云南的官道大约数千里,越往南走,气候越温暖,尤其是进入中部偏南方地界之后,除夕一过,春天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他们这队人马除马坤之外,还有一名马夫、一名杂役、以及马坤的姨侄叶宁及他的一名书僮。马坤坐一辆马车,苏挽月等人都是骑马,因为事务紧急,所以众人日夜兼程赶往云南,几乎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苏挽月骑马走在左侧,叶宁走在右侧。
她一直记得万贵妃在离宫之前放出的狠话,所以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戒备之心。她对这个马坤根本不了解,他或者这些跟随他的人,都有可能是万贵妃的人。尤其是这个叶宁,本来不在跟随之列,是马坤自己重新申请补上名单的,对苏挽月来说,更是十分可疑的对象。
她暗中观察过这个叶宁,他看起来似乎很斯文柔弱,面色亲和,举止温吞,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性,但往往越是这样的人就越危险。
“苏大人,前面有个驿馆,您可否先行一步,去通传一声?姨父大人今日有些不适,我想在此歇息片刻,晚些再动身。”叶宁似乎很平常地提了一个建议。
“好。”苏挽月点了点头,这种差使通常是叶宁来做的,他说马坤不太舒服要陪伴在侧,也说得过去。
“那么就请苏大人快马前去了,天黑前一定要到驿馆。”叶宁很客气地提醒。
苏挽月闻言,立刻抽了一下马鞭,勒紧缰绳向前飞驰。
附近一截官道,正临着一道宽阔的江流。
江畔垂柳枝条随风飘拂,隐约可见枝上点点翠绿新芽,石间稀疏盛开着几朵早开的迎春花,江面水平如镜,间或掠过丝丝波澜,几只孤零零的鸥鹭贴水渐飞,鸣声带着几许落寞。前面不远之处,有一位肩披蓑衣、手持钓竿的渔翁,独自持竿垂钓。
苏挽月觉得情况有些不对,春寒料峭之时并不适宜垂钓,这里怎么会突然多出一个渔翁?她多了几分警觉,不由得扬起马鞭抽了一下马背,那匹马吃痛受惊,扬起前蹄嘶叫,马蹄带起一阵尘烟迷雾,如风矢之疾自江畔飞驰而过。
她一边策马狂奔,眼神却时刻留心着那渔翁的动静,左手悄悄按在腰间的暗器机括之上。
果然不出她所料,当她的马距离那渔翁大约还有二十余丈的时候,那名渔翁突然一跃而起,他仿佛后背上长了眼睛一样,一个旋身,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利刃,准确无比地击向她。
苏挽月早有防备,立刻用手中的美人钩向那人直甩过去。
渔翁并不是等闲之辈,他居然躲过了她凌厉的一击,同时自怀中取出数枚精芒湛湛的七星钢钉,所骑乘那匹骏马的双腿,马儿应声匍匐倒地,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号,立刻就毙命于江畔。她眼疾手快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还没有来得及发射细雨梨花针,渔翁的剑气已经逼近了她的胸口。情急之下,她像一条鱼儿般跳进了江水之中,向远离江岸的方向加速潜行。
她耳旁听到几声“嗖嗖”的声音,几枚暗器入水,她只觉得小腿传来一阵疼痛,她知道渔翁仍在发暗器,立刻憋住了气,将身体深深地沉了下去。
苏挽月在水中憋气良久,感觉岸上之人已经远去,才敢伸出头来。
江水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绯红色,加上小腿上传来的剧痛感,她心知刚才已经被他的七星钢钉打伤,必须尽快上岸将伤口包扎好。她游到江畔一个僻静之处,将打伤自己的那枚暗器拔了出来,从随身携带的密封式竹筒里取出金创药和纱布,将伤口紧紧裹住。
此刻四野无人,如果想脱离锦衣卫,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苏挽月很想溜之大吉,但是转念一想,这样岂不是当逃兵了吗?逃脱马坤的队伍并不难,但怕的是以后她走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朝廷追捕,一辈子没有容身之处,或许还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她可不想在明朝做一个万年逃犯。她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先完成这趟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