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牟斌松了口气。
雪若芊似笑非笑看着他,看得牟斌都有些脸红了。
“刘清又带人闹什么?”雪若芊侧目望了望已经走出城的军列,平淡问了句。
“他要去法源寺找皇上。”牟斌扶额,被这些事炸的头疼,“挽月让我一个时辰后去收尸。”
雪若芊轻蔑一笑,没放在心上。
“挽月的手,我不确定……”牟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又是一副担忧不已的神色,“为什么她指甲都黑了?”
“不止指甲,她手指应该都发青了。”雪若芊淡淡说了一句,即便没看到那双最近时常笼络在袖子里的手,也能大概想象得到苏挽月身体慢慢发生的变化。
“笼罩在她手上的,是黑瘴,那是忘川河里腾升出的死气。”
“她修的是魂术,是同死人打交道的。生者和亡魂,永远是在两个极端,她正在一点一点被吸去生气。若要修魂术,这是无可避免的阶段。”
“最后会是如何?”牟斌眉头皱的越紧了,他习武多年,也没听过这般骇人的武艺。
“最后么……”雪若芊顿了顿,“游离于阴阳两界之外,摄魂,你听过么?摄亡者之魂,安生者之心。‘摄’的意思等同于‘噬’,摄魂就是噬魂。”
那两个字用得太重了,量牟斌对阴阳这类灵术没什么研究,也明白这是极为严重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
“没有为什么,上天选中的是她。”
“为什么你全部都知道?”牟斌疑虑一问,神色很沉重。
雪若芊笑了笑,脸上表情很复杂,但却并不拘泥,“因为是我师父交会她魂术,我重回观星楼,就是为了帮她成为摄魂使。”
第323章 斩草除根
诏狱地底下,有间很少会用到的地牢,阴暗潮湿,四周环水,石墙上连着铁链,有人的小臂那般粗。
就算是那样的环境,对于困住这个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
苏挽月走了下去,推开了石壁,望着背对自己的人。水顺着墙壁滴滴答答流下来,淌到旁边的积水里,深不见底的感觉。冷霜迟一头的青丝披散了下来,身陷囹圄,却没有丝毫狼狈,一身的白衣依旧平整。
“从鬼门关回来的感觉怎样?”苏挽月站在了背后,漠然说了句。
那人没有转身,苏挽月弯腰在地上放了个瓷瓶,语气倦倦,“金蛊我给你配好了。”
“不必同情我。”声音清冷,依然没回头。
冷霜迟亲手斩了翠蛇,他体内的蛊王必会反噬,需要不断用新的蛊虫去压制。生生不息的吞噬过程,皆是以命相搏。
苏挽月垂了垂眸子,似在想怎么接话,而下一秒,却看冷霜迟站了起身,铁链子被拉得哗啦作响,右手上的那根已经断了,但他扯不断剩余的,困兽犹斗。周围滴水声,夹杂着他压抑而愤恨的嘶吼,回荡在地牢之中,惊心动魄。
“你别再伤了自己。”苏挽月低喝一声,看不下去冷霜迟自残般的抵抗,上前几步,抬手按住了他肩头。冷霜迟身形闪躲,被铁链限制住了行动,最终被苏挽月拧着胳膊压在了石壁上。
血红的眼珠瞪着苏挽月,那双桃花眼形状仍然姣好,眼角下的泪痣也分外风情独到。
只是苏挽月那张脸,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冷霜迟,你再抵抗有什么用?”轻轻问了句,她听上去比对方还要疲惫。
“成王败寇,你尽管一刀剐了我。”冷霜迟笑了句,被蛊王反噬成血色的眼睛,看上去很吓人。
“若不是我同雪若芊联手,也赢不了你,其实谁都没有输,只是那时候我有不能让你赢的理由。”
冷霜迟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
“你伤好后,我就放你走。但整个烟雨楼我只放过你一人,其余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斩一双。”苏挽月的眼神,在昏暗的环境下,看不太清楚,只觉得很阴郁,眼角下妖异的扶桑花,已经被道凌厉的疤痕取代。她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放了我?我没你想的那么贪生怕死吧。”冷霜迟笑笑,又是以前慵懒万分的语气,“再说,朱佑樘会答应?”
“皇上已经仙逝了,现在一切事宜由我做主。”苏挽月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冷霜迟漂亮的桃花眼骤然瞪大。
“不敢相信么?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想让我亲手杀了你,可我却仍下不了手。”
“冷霜迟,你会是我最大的威胁,但我仍愿放你离开。”
“为什么呢……”冷霜迟骤然长叹,“让我死了,对你我都好。”
苏挽月垂了手下来,站离了半步,望着冷霜迟被头发遮住了一半的那张脸,寻到了隐没在青丝里的桃花眼眸,“我们都是同类对不对,都是身不由己在做很多事。”
冷霜迟大笑,脸色苍白,目红如血,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挽月啊挽月,我们两个除了自私自利以外,没有什么相同的吧?”
苏挽月抿唇没有说话,一丝倔强,三分寂寥。
“他死了你伤心么?”冷霜迟忽然问,手腕上铁链的声音非常刺耳。
苏挽月看着他的眼角,没有搭腔。
“你该伤心死了是不是?痛不欲生是不是?”
“闭嘴!”苏挽月忽然暴怒了,额上细小的青筋凸起,冷面如罗刹。
她可以容忍蚀骨相思,也可以日复一日在毓庆宫中逃避现实,但却受不了被人一遍一遍提起,每每问及此事,她最讨厌的就是冷霜迟这种反应。
冷霜迟扬长而笑,青丝散漫开来,囹圄之中却仿佛被囚禁的是对面站着的人。
“这是你的旧物,我带来一并给你。”苏挽月转过身去,弯腰放了玉箫在金蛊旁边。
“等你伤好,等我杀光了烟雨楼的人,就放你出去。”回过头说了句,这句诺言里面,好像承载了太多血腥的东西。
“好啊,我等你。”冷霜迟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
苏挽月侧身走了,浓到化不开的黑暗中,黑衣如墨,寂寞如斯。
“挽月,独孤十二是我的人。”冷霜迟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无聊,在黑暗中说了句。
“你以前不是否认了么?”苏挽月停下脚步,侧目望了过去,看不清冷霜迟的表情,循着他面部的那个方位,有些诧异问了句。
“唯独此事,我骗了你。”冷霜迟有种理所当然的意味。
“‘青衣十二骧’到底有多少人?”
冷霜迟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了一声。
苏挽月回眼望过去,只觉目之所及全是阴谋,也不知道最后被困住的,究竟是谁。
在长久的对视中,冷霜迟那么沉得住气的人,先开口了,“其实你那日,杀了我会更好。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无非在不断虚度光阴罢了。”
“虚度光阴”这四个字,到底有种什么样的界定,苏挽月也拿捏不准,只是在某个瞬间,觉得非常难过。你一直在追求你要的生活,而那种生活迟迟不来,最终你发现,它们永不会来。
“在这世间,我也没有一个亲人。”苏挽月漠然说了句,似在重复,也似在倾诉。
冷霜迟笑了下,眼眸里的光彩忽明忽暗,像是翩飞的蝴蝶,破落不堪的环境里,却仿佛也有涅槃重生的气势。他曾经对苏挽月很有兴趣过,但同男女之情又不太相同,很奇怪的感觉,混杂了很多东西,到现在却又宛若,有种惺惺相惜的气氛。
“你别再惹恼我,我杀的人不多也不少,但却不想有你一个。”苏挽月冷然说着。
“啧啧……我甚至都以为你下不了手的原因,是看上我了。”冷霜迟大笑起来,声音回荡在地牢中,阴森恐怖。
苏挽月半眯着眼睛冷眼看着他笑了一阵,而后一挥手,地上装金蛊的瓶子应声炸裂,那只有翅膀的小飞虫挣扎了两下,身上金色的光芒就暗淡下去了。金蛊练就,若是不入人血,就会消陨在空气中,如同火入冰水,不能共生。
“你说话永远不知轻重,蛊毒噬心的几日,足够你好好反省。”
冷霜迟神色自若,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被那句话吓着了,“朱佑樘把江山给了你,你要把他手段学个七八成么?”
苏挽月抿嘴不答,因为一时间有些不想论起那个名字。
“活人永远争不赢死人,朱佑樘真是心狠手辣,他这么一死,你一辈子都放不下他,就算你日后下嫁他人,就算你同杨宁清两厢情悦。对了,你的地位和权势,也应无人敢娶你。”冷霜迟又笑了笑,机关算尽,他只佩服朱佑樘。
“你那管玉箫,也不想要了么?!”苏挽月厉声一问,神色冰冷。
冷霜迟扬眉看着她,两人都是翘楚之才,奈何需要你死我活。
苏挽月收拾东西的时候,忙忙碌碌,进进出出,雪若芊在旁边看着她。
“你要出远门?”漠然看了一阵后,雪若芊出声问了句。
“是。”苏挽月随手折了叠银票,以前想过把钱当纸一样花,你真的能够时,钱也是像纸一样,没办法让你享受太多快乐了。
“去哪里?去多久?”雪若芊像管家婆一样孜孜不倦想要问明白。
“这段时间我不在,若有事情你去处理,我信得过你。”随手把书案上的章子递给了别人,再接着去收拾,眼皮子都没空去抬一下。那么急的样子,感觉像是要去急着私奔。
雪若芊抓着她手臂,“到底去哪里?”
毓庆宫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冷清感,苏挽月抬眼和雪若芊对视了下,说了两字,“昆仑。”
雪若芊的眼睛骤然瞪大,她一向四平八稳,内敛冷静,所以和牟斌那个冰块脸是绝配。能让她一下子就惊讶到的事情不多,而苏挽月却往往有这样的本事。
“你疯了么?可能没到昆仑山脚就死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等着杀你么!”
“那又如何,等他们有那样的本事再说吧。”苏挽月拎了东西要出门,雪若芊根本拽不住她。
“你不能撇下所有的事。”雪若芊挡到了殿门前,外头的人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张望。反手关了厚重的朱漆门,雪若芊狠皱着眉头,“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愿去明白?”
东海之底,昆仑山巅。那里头羽毛都不能浮起来的弱水,其实来自东海。这个世界来就是休戚相关,互为因果的。她前世拥有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会遗落一些在这世间,只看你能不能找到罢了。
雪若芊很佩服苏挽月能无师自通,明白其中的奥妙。那是座神山,连师父可能也不清楚,那上头有什么。苏挽月或许也不清楚,但她却知道那里有唯一的希望。
苏挽月抿唇,没有答话,抬眉望着雪若芊。
“生死是个轮回,这一世,你们已经完整经历了。”一字一顿,雪若芊说得慎之又慎。
“完整?我并不觉得。”苏挽月笑得有些狰狞,“他欠我那么多,瞒我那么多的事情,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你痴念如此,不会有好结果。”雪若芊摇头,冷酷又漠然。
“总之他没有死!”苏挽月伸手去推雪若芊,两人僵持不下。
“是你自己不愿承认,尸身不腐又如何?先帝魂魄已入地府,转入轮回了,你耗尽你灵力去挽留的躯体,不过是个空壳。”长叹一声,站在紧闭的殿门前就是不愿意让开。
苏挽月站在那儿,像是黑色的浓雾一般,过了许久,轻声说,“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梦,让我明白了些事情。”
“我知道我前世是条金鲤鱼,在出嫁当天,哭得金鳞逆落才变成了龙。那前世的我嫁给了谁?”
“……”雪若芊隐隐有些不安。
“你和你师父都在骗我,说前世优昙尊者犯天条被诛,而我大悲后大怒,东海发难,水淹人界。最后闹得浮尸百万,一身杀孽被红莲行者困死在桃花树下。”
那是个有棱有角的故事,苏挽月从头至尾都没有怀疑过。
“但我最初的梦境你们却无法解释,我身穿嫁衣坐在间简陋的房子里,后来我想了一想,布局同我以前在毓庆宫外的那间差不多。是不是意思,有意无意间,我们今生都在和前世重叠,没有人能走出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雪若芊平静看着她,但苏挽月却仿佛更平静。
“前世的我,穿嫁衣等的人是优昙尊者。我也并非报复而要东海发难,因为优昙尊者被天帝困在昆仑山,永世不得与我相见,我逆天而行犯下杀孽,只是不愿那样被分开。”苏挽月忽然笑了,面目有些恐怖,她以前听这些事情,心境如在听别人的故事。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了,因为那本不是故事真实的模样。
“你什么都想起来了?”雪若芊平静如水的脸,出现一丝破绽。
“佑樘到最后没告诉我实情,你愿意回宫来辅佐我,原因都是怕我记起那些东西。人是不可能走完全相异的道路的,前世我闹得伏尸百万,今生也不一定会一切顺利,照着你们给我设定的道路走。”
“你要做的,是守住先帝的江山,不是节外生枝。”
“前世把他困在昆仑山巅,最终也没办法把我们分开,今生以为这样就可以么?我偏要去昆仑山,去看看开明兽守着的那座大门是什么。”相传那里是天宫的大门,由开明兽守护。
“你已经疯了……”雪若芊缓缓摇头,眼神之中有些不忍,舔了下嘴唇,“我承认我隐瞒了你一些事情,但目的是为了你好,先帝也是如此想的。”
“为我好?坐无边江山,拥无边寂寞,就是你们为我好?”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我再说一遍,人死不能复生,先帝魂魄已入轮回,进入下一世了。你再耍赖,就算把东海倒干,把昆仑削平,也还是如此。况且你只是独独一个凡人,前世的你为神族尚且奈何不了,现在你又能怎样?”雪若芊头都要炸裂了,因为无从去解释那些。
“你不要一遍一遍提醒我!”苏挽月尖叫起来,她没办法接受朱佑樘已死这个事实。
“不要发疯,做你现在该做的。”雪若芊铁面无情。
苏挽月不听劝阻的样子,有些千年前的影子,一意孤行,不顾后果。雪若芊一巴掌扇过去的时候,两人都愣住了。
半面罗刹的那张脸,有几个人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