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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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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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必宏想必饿了,先吃了起来,而且索索有声,如真也吃了几口,尚必宏才说:
  “如真,次英现在很焦急,这是她在信义的最后一年了。现在就必须申请别的学校。我知道你们学校的东亚系主任不在了,这个缺空出来,次英要去申请,要你帮个忙。”
  如真把面一根根地往嘴里送,心不在焉地嚼一阵,就停了筷:“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们学校在亚洲季刊上登了广告,上月开史学会,我还碰到你们学校历史系的一位史教授,他也提起此事,你认识他吗?”
  如真点点头。她不知别的学校的东亚系是个什么情状,柏斯的,可怜见的,是个童养媳。刚开始他们隶属德语系,根本没资格称为东亚系,只是德语系里的两个半时教员,一个是老先生,姓金,祖籍北京。另一个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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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丈夫李若愚被聘到柏斯大学生化系,他们买了房子,把两个孩子送进学校,如真觉得,经过十多年的一再搬迁,现在总算安定了下来,她也必须打理自己的前途了。写作的园地里,虽然已有了她的位置,但它终究是一条寂寞的路。踽踽独行不但辛苦,一路走来,两旁回忆的花朵也有被采撷用尽的一日,还是要开拓资源的新天地,那就必须投入人间,在人间找寻奇葩香草,才能编织出又是故事又是世事的小说。存了这份心,与若愚谈起,他认为最合适的,莫若也进入学界,不当它是正业,而是业余。
  是她自己拿了一份薄薄的履历去找德文系的主任的。史巴利教授,那位每说一句话脸上的五官都会移动的德国人。也是事有凑巧,原先教二三年级中文的一位中国老太太因先生患病,正要辞职。史巴利说只是半时,酬劳不高,问她是否愿意。她原本不是为名为利的,当然立刻接受。
  世界局面逐渐改变,对中日文及远东有兴趣的学生愈来愈多,史巴利系务忙,中文方面学生一增加,产生了许多问题,他无法兼顾,忙向两个半时教员表示,他要聘请一位中文部门的主任,请他们推荐。这时正好有一个在台大比她低班的,刚拿到学位但没有绿卡的同学来向她打听柏斯有无空缺,如真对她说了,她连夜由中西部赶来,由如真带着去见史巴利。在如真所接触过的女性中,这位台大的“小妹”叶冷霜可以说是最玫瑰其貌钢铁其心的人物了。
  她是娇小的,她是柔声细气的,她是笑起来掩着嘴垂着眉不胜羞怯的,她是许多没接触过东方女性的西方男子最欣赏的一个“中国娇娃”。如真在一旁,用东方的,更是作家的眼睛观察到,怎么在五分钟之内,这位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逐一显露与她的名字一样不动声色的冷情的本性的“小妹”赢得了系主任的好感及信任。第二天,叶即被聘为德文系中文部门的主任,如真的上司。
  叶冷霜当了主任之后的两年,对中文部门的发展的确有贡献,她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神话及《易经》这两门课十分叫座,不但招来了许多学生,同时有不少学生到德文系要求主修中文。而且,选语文课的人数也骤然增加。声势一大,德文系不得不拨经费到中文部门,并且,在文学院的二楼,让出两间办公室,一间给叶冷霜,一间供方如真及另一位半时老师金先生。如真以前,除了上课之外,很少留在学校。现在有了办公室,金先生又很少来,所以如真偶而会留在办公室,改学生作业,偶尔也会同叶冷霜去教职员小餐厅喝一杯咖啡。
  如真一向觉得自己有超人的“一眼看到底”的观察人的能力,在她少数的知己朋友面前,她常半开玩笑地说:小心点,我的第三只眼睛正在细读你。她丈夫若愚有时也会承认她的观察力相当敏锐。可是与叶冷霜同事前后四年,她始终也捉摸不到对方是怎么样一个人。她有时对如真十分亲昵爱娇,称她方姐,有时一副上司的气派,冷气凛人。有时她会自动说一下与她有过一年婚姻的意大利籍的丈夫,有时,当如真无意问问她,你这个周末会在家吗?她的回答会是“这是我的私事”,而面无笑容。她们有同事间的友好关系,但没有朋友间的亲密关系。
在交往之前(13)
  就在有一次喝咖啡时,叶冷霜向如真提出怎样从臣属于德文系掌握中解脱出来的方案,如真当然赞同。于是她们两人,加上一直对中文系的发展非常关注的社会系的骆文教授,一起径自去见当时的校长。叶冷霜呈上十分强势的专修中文的学生人数,又用十分婉转的语气说明东方文化日益被重视的倾向,如真报告了两年来不断增加的希望主修东亚语文的学生,骆文申诉了中文臣属德文系的不合理,校长听了之后,答应他们会对此事予以考虑。一个星期之后,文学院长通知史巴利及叶冷霜,从下一学年起,中文系独成一系。
  她最终是用什么方法达到了史巴利对她的谅解,如真一无所知。虽然文学院的廊道里、或是庞大的西班文语系的秘书室,流传着史巴利与叶冷霜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的流言,如真也听到些许,但在他们两人偶在一起时的形态上,如真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在他们成立了独立的小系后的两年,在公的方面,叶冷霜发展了主修中国语文的学士学位。同时在文学院的历史系社会系人类考古系及哲学系中,邀请了对中文系的成立赞助的几位教授,成立了中国语文系咨询委员会,协助该系争取各种权益及发展;在私的方面,由于系里的一些活动,她得以认识并交结一些他校的学者及文学界的朋友,因而认识了一位在戏剧界非常杰出的人物,石泉。
  叶冷霜同石泉的交往及超速进展的确是令方如真震惊不已的。石泉是位剧作家,闻名于远东及东南亚。他是被柏斯戏剧系请来参加他们举办的契诃夫剧作讨论会的。因他是惟一的东方人,校方建议由中国语文系出面招待他。于是他们相识,第二天由叶冷霜陪他参观小城里的几处景点,晚上请他吃饭,如真与她丈夫若愚及历史系一位教授夫妇作陪。石泉五短身材,细腿小手,却有一张盛着大眼大鼻小嘴的大脸,大脸十分开朗,小嘴十分善言,而他更拥有一串串能使别人开怀的笑声。那晚别人几乎没机会说话,石泉从日本的戏剧谈到印度的,契诃夫的樱桃园到密勒的一个推销员之死。有时背诵他们的整串台词,加上脸部及肢体的动作,一顿饭,比看一场精彩的舞台剧还过瘾。
  如真不记得那晚叶冷霜说了些什么话,但她后来回想,那晚叶的眼神,却是难以忘记的,是欣赏、估价、权衡,以及挑逗。
  第三天叶有课,由如真开车把石泉从旅馆送到车站,临上火车,他说:“别忘了,替我谢谢你们叶主任及史教授。噢,方女士,听说叶女士是单身,对吗?”
  “是,单身,她刚同她丈夫办完离婚手续。”
  石泉回曼哈顿后的第二天,叶冷霜找如真去喝咖啡,如真发现她神采奕奕,与她平日努力摆出端庄的模样大有不同。她们各端了一杯咖啡同红茶坐下之后,叶立刻问:
  “方姐,假如我有事要走开一学期,你肯代我管管系务吗?”
  “怎么啦,你要去港台?”那时大陆还没开放,有什么假期,大家都跑到港台东南亚。
  “我要结婚了。”她垂着眼,撮着唇,喝她的茶。如真看不到她的表情。
  “什么?!跟谁?我们上次聊天,你不是叫我对若愚说,请他给你介绍合适的对象吗?”
  “不用了。我找到了。石泉昨晚打电话来求婚。我想了一夜,今早给他回了话,我答应了。”
  “什么?!”咖啡杯放得重了点,还有三分之二的咖啡溅得四处都是。叶冷霜拿了她的纸巾,将它们抹干净了,嫣然一笑说:
  “方姐,你真容易激动。”的确,方如真比她大十几岁,有两个进了小学的孩子。但是,她远远比不上这位小妹沉得住气,“那晚吃饭,我就感觉到了。方姐,你不替我高兴吗?”
  “当然,当然。恭喜你。不过,冷霜,你们都不是青春少年,不要慎重考虑一下吗?你们相识,不过一个星期。”
  “这种事情,来的时候,一天就够,不来,一辈子都等不到。我认定了。石泉也是。”
  叶冷霜告诉了史巴利她要请一年长假,料理她的私事,史巴利顿时着急起来,问她一年后是否一定回来,她说不一定。史立即召集方如真及金先生及叶一起开会,宣布暂不聘请新的主任,由他兼,但请如真同金尽力协助。在会上他还宣布学校有意扩充他们的系,由中文语言变为东亚研究,他将物色两位人员来教日语及日本文学。一年后叶冷霜回来,他将任命她为东亚研究系的系主任,完全独立,不受德语系的牵制。方如真当时私下臆度,史实在十分了解叶是个雄心勃勃的人,要用这个“饵”把她钩住。叶十分灵黠,马上说:“那太好了,我一定在一年内把我的私事了却。”
  她并没有回柏斯。在她离校后的一个月内,她在曼哈顿大旅舍与石泉结了婚,婚后去欧洲蜜月,然后到香港定居。石泉被一家新兴的电影公司巨额聘请为他们写剧本,叶冷霜给方如真写了封信:
  我们住在九龙,两厅两室的小公寓,小巧精致。这是我大学毕业离家后的第一个温暖的家。石泉和我都很满足。我一时不会出去做事,因为我们都想要一个小贝贝。你好吗?系好吗?我要给史巴利写一封信,告诉他我不回来了,不会回来了。请你不要对他说什么,我会写信给他的。最后,我要感谢你几年前对我的帮助。没有你,我不会来柏斯,也就不会遇见石泉。
在交往之前(14)
  冷霜  
  “咦,你怎么不吃了,”尚必宏说:“味道不差么!”


  “大概我早饭吃得太多了。”如真说,干脆放下筷子。看了手表,“对的,叶冷霜给德文系主任———我们以前是隶属德文系的———写了辞职信,他来通知我同金老师,学校要正式聘请一位能干的系主任,他们当然按照规矩登广告以及在东亚学会上宣布,但他也要我与金老师留意,如我们知道有合适的人选,让他知道。”
  “可不是!”尚与段几乎同时呼叫起来,但尚按了下段的胳膊,对如真说:“这就是了,这就是我们一开始提的要你帮忙的话。”
  “哦,”如真轻吁了一口气。从昨天起,她心里就一直在嘀咕,他们两人巴巴地把她找来,招待她像个上宾,一定有求于她,那个她认了。她担心的是他们提出她做不到,难以胜任的要求。现在不过是这个!要她到史巴利面前提段次英的名字。“那没问题,如你方便,你可以把你的履历交给我。不,我想还是公事公办,你寄去,我会特别向他介绍你的。”
  “不过,”尚必宏又止住了段要说话的意向,“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的,是设法问出来大概有几个人申请,最好能拿到他们的简历。”
  如真说:“说实在的,我现在虽然管理系务,但这件事还是由史巴利负责,我不过问。”
  “你可以问系里的秘书要一份。”
  东亚系没有秘书,德文系的秘书芭芭拉,如真除了偶而请她影印讲义或教学资料之外,极少与她打交道,就如实说了。
  次英再也忍不住,说:“你请她喝咖啡,或送她个小礼物,和她攀攀交情。而且,这种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没有不可以问的。”
  “当然可以。拿人家的简历,我看不太好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你不是负责系务吗?对系里要找什么样的系主任,自然是关心的,看看来申请的人的资料,再自然不过的。”段说。
  “哦,那可以,我还以为你们要我去拿一份出来。”
  “你看了后,记下名字,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查。”段说。
  “咦,你不是已经知道密西根大学有人去申请了吗?”尚问她。把段叫来的第二碗大卤面分了些在自己的面碗里,又吃了起来,但没像第一碗时吃得那么索索有声了。
  “是。摩根,我们是朋友,他是怀特教授的得意门生,而且去了台湾大学读了两年中文,娶了个中国太太,不但中文根底很好,而且可以讲一口流利的国语。他是第一流的人选,所以我很……”段次英说。
  尚必宏嘘声止住了她说下去,并且放下筷子,擦了嘴,摸出烟来自己点了吸了,才说:“现在只同如真谈第一步,其他的以后再谈。”他看出次英一脸阴霾,知道她对自己一再阻止她讲话的事十分不满,但又不能发作。毕竟如真肯不肯帮忙,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但,次英一向是站在舞台正中的人物,别人都是配角,看她神色行事的,现在被迫站在一边,不满是必然的,所以他立刻安抚地说:“如真与你我不同,学界的转弯抹角,该硬该软,种种手法她完全不知道。你一下子给她太多的任务,只会令她慌张,弄巧成拙,当然要一步步地来。我是为你的事着想,次英。”
  次英不响,而且马上给他添了热茶。
  “任务?”如真也不甚高兴,问:“还有别的事要我做的吗?”
  “没有,没有,”尚立刻说:“你不吃了吗?那我想你该上路了。次英,你付钱吗?好,谢了。让我送如真到门口。”
  七
  李若愚来开的门:“你是段教授?欢迎。”
  两人握手,并互相打量。李瘦高,上身前倾,也不能说是驼,但不挺直,高而不挺。而且没有衣架;削肩,低腰,故长而不颀。心里感叹中国男人矮的多,高的,也不俊拔,黄立言也是如此,虽然很高却站不直。李若愚脸上五官还各就其位,但架了副黑边眼镜,加上一个长下巴,竟就是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次英猜想,他也不过是五十出头吧?“你好,李教授。”
  唉,如真毕竟是编造故事的。上次回来把这位老同学谈得像仙女下凡一样。他来打分的话,勉强八十分。当然脸上是五官端正,白肤红唇,那双眼睛,流转明锐,却说不上柔媚,但他可以想像,在某些场合,可以是妖媚的,专对男人。她比如真高,高而挺,但线条硬了点,不如如真的丰沃。他倒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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