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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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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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午后。蝉鸣短长,细碎鲜艳的无名小花开满了驿道。路旁,两间低矮茅檐下,挑出一面酒幌,迎风舒展。 
卖酒的小姑娘替客人上了一坛陈年花雕,坐回藤椅上懒洋洋地编着辫子,听那几个坐相金刀大马的粗鲁汉子就着白斩鸡、醉花生边大碗喝酒,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贺兰氏和天朝开战大半年,总算握手言和,百姓到底可以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听说是贺兰皇派人医好了燕帝的沉疴,煊帝感恩之下,不但立即鸣金收兵,还与贺兰皇朝订下永不互犯的盟约。” 
“不过,西域射月国还在不断攻打贺兰氏,边关的百姓恐怕还得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听闻射月国的大王骁勇善战,虽是小国,却不可小觑。” 
“说得是。”最先说话的汉子已喝得醉醺醺,插话道:“而且贺兰皇又失了踪,只有两个年迈的王叔代摄政事,群龙无首,军心不振,我看未必是射月国的对手。呃——” 
打个酒嗝,还待继续高谈阔论。静悄悄的驿道上蹄声渐近,驶来一辆马车,停在茅棚外。 
缰绳,握在白玉般的手掌中,架车的男子一跃下车,走进茅屋。一身水银色的宽袍广袖,头戴笠帽,帽檐垂落的青纱遮住了他的容颜,叫人瞧不真切。但行云流水的身形却自有一股难以掩饰的王孙贵气流露无遗。 
“店家,请打半斤竹叶青,一斤五香牛肉,再包十个馒头,要素馅的。” 
水晶一样明澈华丽的声音悠悠扬扬,似炎热的夏日突然拂过一阵凉凉清风。藤椅上的小姑娘本已昏昏欲睡,一下子醒了。手脚利索地包好所有食物递上前:“公子,一共七钱银子。” 
“多谢姑娘。” 
男子轻笑着取过酒菜。吐气间,青纱微微飘起一角,露出一个优雅迷人的笑容。流光飞舞的目光在面纱后流转,变幻万千。 
只是惊鸿一瞥,小姑娘已看直了眼,连送到身前的银两都忘记了去拿。 
“姑娘——”男子再次唤一声,小姑娘终是回了魂,臊得面红耳赤。讪讪收过银子,灵活的大眼睛不受控制地偷偷瞄向那辆马车——不知道里面是如何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才配和这王孙公子般的人物同行? 
车厢的侧窗后,也悄然掀起一点布帘。星亮晶黑的眸子盯着小姑娘一脸羞涩的神情,越瞪越大。蓦地里—— 
“君无双,你快跟我滚回来!叫你买点吃的,居然又用你的勾魂魔眼去勾引女人!他妈的想气死我啊!” 
做梦也想不到马车里会传出这么怒冲冲又粗俗不堪的大吼,小姑娘耳朵都快震聋了,连忙塞住耳,却见那银衫男子竟然毫不动气,反微笑着应道:“就来。” 
眼看烟尘滚滚,马车从视线彻底消失,小姑娘才哎呀一声,省起自己忘了向那银衫男子找回多给的银两。那几个汉子也一路看得呆呆地,此刻有一人猛拍大腿,惊道:“那,那魔教失踪已久的无双公子,可不正是姓君么?” 
“……听说他也最喜欢穿银色衣裳……”另一人喃喃接道。 
又一场口沫横飞的聊天开始。马车却已远远驶出里许,停在了一弯清澈溪流边。小小的身影钻出车厢,朝银衫男子张开双手:“爹爹,我口渴了,要喝水。” 
君无双一笑,抱莫忘下了马车:“别喝太多溪水,小心肚子疼!”回头摘下笠帽,掀帘入内。 
莫忘光着小脚,在清凉的溪水里拍打玩耍,咯咯笑。布帘低垂的车厢里,话音渐渐变高—— 
“红尘,你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不合胃口?” 
“还吃什么?”冷哼一声,醋意四溢:“我都被你气饱了。你自己说,这一路上,干吗个个女人见到你就像苍蝇看见臭肉一样盯着死不转眼?” 
“这个,你就不可以换个比喻么?”君无双的声音有点哭笑不得:“我也已经戴了纱帽,总不能不许人家睁开眼睛吧?天下没有这等道理。” 
红尘长长哦了声:“你这么说,是怪我蛮不讲理了?”突然整个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你踢车厢干什么?脚有没有弄疼啊?”君无双焦急问。 
“哼,你管我!我就是不讲道理!早知道你一恢复便惹这么多桃花上身,我真不该带你去找小狐狸解毒,就让你一辈子半身不遂算了,看你还怎么招蜂引蝶!” 
君无双似乎倒抽一口凉气,苦笑:“你的心好狠。你那时还说什么翻遍天山也要把雪莲花找出来,骗人罢?” 
“要除掉你的余毒,小狐狸就行了,又不是非要天山雪莲。不过我当时如果不那么说,又怎么能感动你,让你回头呢?”红尘的声音不像惭愧,居然笑地得意洋洋:“我也没有存心骗你,反正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定不会离开你。” 
沉默。 
红尘的笑声开始撑不下去,低低嘟囔:“你以前也不是没骗过我,我都不管了。现在诓你一次,你就给我脸色看了啊!”越说越大声,倏地又是一脚踢上车厢。 
“就算我骗你,也是为你好啊!再说,你毒一解,就在我脸上又割又划,把我的脸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害我成天在车里窝着都不敢出去见人,你也该出够气了。” 
君无双叹口气,真正无可奈何:“我是替你重塑面容,难道你不想恢复本来面目吗?你莫像个小孩子无理取闹。” 
“我就爱无理取闹,那又怎样?”红尘反而加倍发起狠来,车厢“砰呤嘭啷”一阵乱抖,似乎快要散架。 
“哎,你别再乱踢了啊!” 
“我高兴,要你管!” 
“喂……” 
“滚!!!” 
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陆续飘出,莫忘仿佛已经听惯了,依然在溪边玩水嬉戏。 
“咚”—— 
车身再次重重震动了一下,同时逸出红尘一声沉闷的喘息,却不似撞到脚趾的疼痛。 
“……怎么不踢了?呵呵……” 
水晶般华丽的声线也慢慢变得急促粗重起来,不忘揶揄:“我倒是喜欢你这时候用力踢,哈,越大力越好……” 
“你……唔,王,王八……蛋……啊啊,呜啊……”大骂尚未成形,就被接连不断的呻吟冲刷得支离破碎,却仍挣扎着尖叫:“混,混蛋……莫忘他,他就在外……啊呃……外面,会,会听到……嗯唔……” 
“哪一次不是这样?呵,他迟早会明白……就,就让他听吧……听多了,他也不会再误会我在欺负你,啊……”君无双剧烈喘气,似笑又似痛苦:“……你也别夹……哈啊……夹这么紧,唔……想我死么?……” 
“……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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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车内云收雨散,红尘摊开了四肢,趴卧在厚厚毛毯上,布满汗水红晕未褪的身体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再动。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吃着君无双撕成小条一点点喂进他嘴里的牛肉。 
“好吃么?” 
累到筋疲力尽,腹如雷鸣,什么都成了山珍海味。红尘懒得去反驳他。吞下最后一口,突然扭过酸涨不已的脖子,瞪视君无双满脸微笑。 
“为什么又是你在上面?明明说过,以后都由我来的!” 
“……你,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红尘实话实说:“比第一次好得多了。”刚说完,却恨恨在君无双伸过来帮他擦嘴的手背猛咬一口,瞅着蹙眉呼痛的人,恶狠狠道:“一定都是跟伏羿那混帐在一起时练出来的。” 
君无双苦苦一笑,无言以对。 
心里像堵了团乱草般难受,红尘捶着毯子出气,霍然抓住君无双的手:“我不准你再去边关阵营见他!” 
君无双诧异扬眉,随即了然,微叹道:“我此去,只是与他做个了结,劝他退兵。你不要胡思乱想。” 
红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抬头凝望他,眼圈,渐渐发了红。 
“无双,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怕……怕你看到他又会改变主意,又再离开我,让我,让我又空做一场欢喜梦……”手使劲地握紧,颤抖着:“你不要再见他,不要去。” 
强装的凶悍剥离了,他赤条条地趴着,仰着头,似无助的婴孩乞求。 
默然对望许久,君无双低头,肩膀微微耸动。片刻终于开了口,却是止不住的笑:“你,哈哈,现在这个姿势好滑稽,啊哈哈……”摸上红尘缠满纱布的脸庞,放声长笑。 
红尘足足愣了半天,才知道君无双是在笑他赤身裸体的古怪模样。他怒吼着扑上去,一把掐住君无双脖子:“王八蛋,再笑就掐死你!” 
“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君无双笑着叹息,倾前轻轻吻住红尘微颤的唇瓣:“你不是说,一辈子都不会丢下我,会帮我洗衣做饭,铺床暖被么?这么好的拐杖,我怎么舍得不要?” 
手一寸寸松开,红尘黑亮的眼睛浮着一层湿润的光,慢慢转头,不愿让他看到他眼角即将渗出的水:“你不要再骗我……” 
“纵然能够骗到你,我也不想再骗自己。” 
君无双淡然微笑,垂眸闻着红尘身上躁动的太阳的味道,深深嗅。 
“我君无双到老,到死,都要你陪着我。” 
千里江山,尽是吾辈过眼云烟。 
万丈红尘,但求两相厮守永远。 
这一生一世,只与你共享。 
——END—— 


第一章 



我复姓贺兰,单名楚。 
起这名字的人,是当朝皇帝,也即我的父皇——贺兰倚天。 
我幼年模糊的记忆里,父皇就如其名,身材伟岸,胸广肩阔,声洪亮。被父皇抱在怀中,世间一切风雨,似乎都已被挡去。 
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遮风蔽雨之处,仍拦不住沁皇后冷冷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轻蔑与厌恶,无一刻不在。只因我虽贵为太子,却并非她所出。 
对,我的生母鱼弱水,是个女乐官。羽衣霓裳醉绿鬟,蝶燕双飞舞红腰。五年前,她在皇的寿筵上一舞夺君魂,迎着百官和诸妃嫉妒的眼光,娇笑婉转,倒入皇的怀里。 
她如愿成了皇的宠妃,她也知道,宫廷内外,人人都在背后称她妖妃。她嗤之以鼻,巧笑嫣兮媚如故,占尽父皇所有的恩宠。 
父皇是真的宠她,不顾群臣劝阻,废了立嫡不立长的祖训,册立刚满四岁的我为太子。 
大典上,母妃傍着父皇,得意地笑。香烟氤氲缭绕中,我望见一侧的皇后,抱着与我同岁的妹妹洛滟在观礼。面对母妃有意无意的挑衅眼神,她出乎意料地没有愤怒,雪白的脸庞毫无表情。 
我预感,将有什么发生。 
果然。 
闷热湿腻的一个酷暑之夜,我被热醒了,没有叫醒陪我同睡的太子伴读,也没有点亮宫灯,我蹑手蹑脚下了床,摸去床后角落小解。 
还没解开衣服,有一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推窗而入,手里的刀光,即使隔着床帐,依然刺眼彻骨。我全身僵硬着,眼看这把刀没入伴读的背心。我背上也是一阵奇痛,宛如被杀的人是我。 
一击得手,蒙面人像幽灵般越窗消失。我这时才发觉裤裆里湿淋淋的一片,发着抖走到床前。 
满床都是暗红的血,我的伴读,就在睡梦中,连哼也哼一声,做了我的替死鬼。 
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跌跌撞撞地冲进隔壁母妃的寝宫,可空无一人。 
母妃也许又和往常一样,去了父皇寝宫。我如是想,心却越跳越快。静夜里,突然听到一阵嘈杂,伴着哭笑尖叫而来。我神差鬼使地钻进了母妃床底。 
宫门被踢开了。我听见皮鞭“咻咻”在响。母妃凄厉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微弱。低垂几乎到地的床脚流苏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着母妃不断哀号,每一声,都像一针狠狠刺在耳膜上。 
那一夜,漫长的就像一生一世。 
当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嘴唇咬出了血,一团血肉模糊的躯体终于倒地。 
我从流苏的缝隙里望出。是母妃,曼妙善舞的身子染满血,僵直地躺着。 
皮鞭轻轻掉落尘埃。父皇的声音是我出生至今听到最陌生恐怖的一次:“这是你背叛的下场。” 
绣着金龙的下摆离开了视线。始终默不作声的沁皇后终于笑了:“鱼妃,你可知道,私通侍卫,淫乱宫闱该当何罪?” 
母妃无力呻吟,我无胆出声。听皇后笑着,指使心腹宫人拿来灯盏,轻柔细语:“从你在皇上身边的第一天起,本宫就想烧死你这妖妃了。” 
火光和焦臭夹杂而起,母妃凄惨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她翻滚着,突然,她和我的目光,透过流苏交织了。 
“楚儿!” 
满面血污的母妃失声尖叫,又立刻捂住嘴。皇后不虞有他,冷冷笑:“你的太子,早该去了极乐世界。” 
我不知道垂死的母兽,是如何保护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幼子。可母妃充满怨恨的眼瞳深处迸出了骇人光芒。她蓦然爬起,带着火冲去我的偏殿。 
“沁皇后,你好毒的心,连我的楚儿也不放过!楚儿,你做了鬼也要为母妃报仇。替母妃杀了这狠毒的皇后,替我杀了那个负心的男人,替我灭掉贺兰皇朝!楚儿,楚儿!你听到没有?!!!” 
尖锐凄绝的诅咒随冲天火光萦绕夜空。人群拥挤在偏殿前手忙脚乱地波水救火。我闻着风中阵阵皮肉焦臭,茫茫从床底爬出。 
半月后,城门墙根下多了个小乞丐。 
我扔掉了身上所有珠宝挂饰,撕烂那件价值不菲的丝质睡袍,在泥塘里滚得面目全非。全身散发的臭气足以叫每个从我附近经过的人匆匆丢下两个铜板后掩鼻而走。 
纵使父皇在面前,我想他也不会认出我。 
但我还是成天缩在墙角的阴影里。 
一个已经被烧死的太子冤魂,又怎能出现在阳光下? 
绝顶聪明的母妃,抱着我那可怜伴读的身体,一起化为焦骨。小小的骸骨被紧搂怀中,怎么也拆不开。谁能料到,母妃死不松手抱住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孩子! 
母妃的罪名是秽乱宫闱,本该鞭尸弃野。可据说分不开两具尸骨,最后沾了楚太子的光,得以同葬祖陵。而母妃,又多了一宗罪:虎毒食子,临死都要拉自己的亲儿垫背。 
朝野上下,人人唏嘘,没人去关心那个“失踪”的伴读,也再没人怀疑她是妖妃。幸好,她已死了。 
而我,注定带着她的诅咒,活下去。 
天,飞起了雪。隆冬腊月,对一个四岁的乞儿而言,无疑是道死关。 
我抱住冻僵的膝盖,数着白惨惨飘过眼前的雪花。 
多年后,我不止一次地回想,如果当初这样数着雪花睡着了,也许是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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