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洛当时捧著一桶油漆站在旁边,苏陌未干的油漆画笔淌著颜料滴在他的脸上,顺著脸滑落,黑色和红色的思慕和泪水,他向上看去,苏陌是他黑色和红色的天空。
他永远不打算说,说他为什麽会随身带著,而不是扔掉这个,和苏陌一起在初中制作社研究出来的,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计程器。
他永远不打算说,说他是在怎样粗暴的打斗和推攘中跌倒尘埃,这才有机会把计程器粘在车底。
他永远不打算告诉苏陌,他在那一个漆黑的晚上,转让了自己对冯家遗产的百分之二十的继承权,就为了让那个暴怒之中的男人大发慈悲,先给何授止血,并收回了直接弃尸野外的决定。
他沈默著看著苏陌的背影,大理石台阶冰冷如水,再没有人粗暴的把他拉起来。
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十年前在篮球赛上扭伤了脚的别扭少年,被苏陌背在背上,湿漉漉的汗水贴著自己的一起交融,走到校医室的漫长路程,一步一步踏上去,风呼啦啦的吹过,头顶一个荷包蛋一样可笑的残阳,燃红天幕,心事就突然变了。
哪怕故事在沈默中圆满的谢场。
愿意守候的人会一辈子沈默的守候。
三百多公里外的小城市里。
一个背影消瘦的男人坐在路边的凳子上看著热腾腾的豆浆炉子发呆,须发皆白的老头问他:“还要一碗吗?”
男人摇了摇头,伸手去数自己口袋里的钱,几个月下来,从一毛到五毛的零票,已经有了厚厚一把。
自被拿走了钱包从车上扔下来那天开始,不知道多久才可以攒够回家的路费。
57
何授在这个偏远的城市在路边的椅子上坐到第三天的时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到了他旁边。何授张了张嘴想说话,後来发现自己的嘴唇嘶哑的一句话都说不出,身上血迹什麽的沾满衣襟,散发出恶臭。
老人笑著问:“你要不要试试帮我做点事,我可以管你吃住哦。”
何授听了这句话,就踉跄著爬起来,嘶哑的挤出几个字,他问:“有钱吗?”
老人哈哈的大笑:“老头子可没什麽钱呢,我只是看著别人都在扩充生意,卖了几十年的豆浆,也想卖些别的,可老头子一个管不过来,那些小年轻打工可不便宜啊。小兄弟你也要工资吗?”
何授微微红了一下脸,但他想他的面孔大概早已脏的看不清了,於是他有些放心的说:“我要攒钱,坐火车回家。”
老人呵呵的笑著把他拉起来:“这里没通火车哦,原本还有人肯载陌生人搭顺风车去别的地方,这几年也没人肯了,你要去的地方远吗?汽车车费可贵了。”
何授看到自己的手弄脏了老人的衣服,脸红的更加的厉害,於是小心的问:“那到C城大概要多少钱?”
老人愣了一下,似乎也不好意思打击何授的积极性,只是呵呵笑著说:“认真打工的话,也不久。”
就算何授这几天只是在椅子上静静的坐著看著,也知道这个小城市并不繁华,零落的城市规划,连污染也没有蔓延到这里,晚上还能在天空看到不曾陨落的满天繁星,比以前更广袤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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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凭著一条公路进出这里,何授想,难怪苏陌的爸爸要把自己扔到这个偏远的地方。他跟著老人往前走,无视周围稀少行人投来侧目的眼光。老人花了钱,给何授买了一张澡堂的票,雇了一个小格子间,他红著脸脏兮兮的走进去,把脏衣服脱了,用肥皂认认真真的洗了一遍,看到手臂上那个不长却很深的粉红色伤疤,愣了一下,然後继续用力的洗著身子。这段时间里,老人从他家里拿了几件发白却烫的很干净的衣服,从挡板的缝隙里递给何授。
洗到15分锺的时候,热水突然停了,何授满头肥皂泡的吓了一跳,结果很快传来老人去续费的脚步声,於是何授继续心安的等热水。喜好了出来的时候,老人眯著眼睛拍何授的肩膀,笑著说:“不错,不错,还很年轻啊。”
何授不知道自己三十出头的人还能被叫做年轻,却只能呵呵的陪笑。跟著老人走到他下榻的地方,尘土飞扬,漆层剥落,明明是水泥塑成的坚固的楼梯,看著狭窄的梯面,旋转上升,一层一层,居然也让人生出一些摇摇欲坠的脆弱之感。用於照明的过道上摇曳的灯泡,只照出一片有限的昏黄。
老人笑著说:“楼梯窄,你小心千万不要摔倒了。”
何授喃喃的说抱歉,只是觉得自己没用。
进了那间门,居然有两间房,何授看到那房里的电话,突然疯了一下冲过去,老人疑惑的在後面喊:“那个──那个停机了。”何授刚握著电话,然後疑惑的转过头来,一脸失望的模样。
老人也不好意思的笑:“这不,没人打给我……”老人顿了一下又说:“可是这电视还是通的啊,你这些年轻人喜欢电视的,我知道。”
何授慢慢回过神来,只觉得更加不好意思,看著那个13寸的可怜的电视抱歉的笑了几声,然後拘谨的坐到沙发上。老人给何授盛了一碗豆浆,何授大口的喝了一会,终於怯怯的问了一句:“老伯,我可以帮到你什麽?”
何授似乎正问到老人的心坎上,老人立刻眉飞色舞的大声说了出来:“唉,说到这个,别人只知道他们年轻人有生意头脑,可是我啊──嘿嘿,我准备投资,对了,就是投资,我已经买了一辆小车,这几天教会你这门手艺,你就可以去那些小学门口啊,摆著,那收入可不一般啊,我们二八分,不!我给你三七分……”
何授愣了一会,才问了一句:“您是叫我去烤香肠?”
老人也愣了一下,他问:“怎麽了?”
何授赶紧摇头,眨了老半天眼睛才说:“哦,哦,这样啊。不难的,说起来,我也经常下厨房的。”
何授学烤香肠似乎并没有学多久,当他面容苍白的站在小车後面僵硬的笑著,那种笑容依然没把那些流著鼻涕口水的小东西吓走,何授被迫长时间处在这种奶香味的包围圈里,内向的性格使他无时无刻的想逃跑,可偏偏还要不停的忙著蜜汁,辣椒粉和努力的洒著芝麻翻著木串,收著几毛几毛的票子。
後来何授在小车前看到一个很牛气的拿著手机玩的小学生,何授不由得两眼冒绿光,何授小声的问:“小弟弟,我免费请你一根肠,你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小孩冷眼看了他一会说:“我妈说不能给别的人的,现在就是骗子多。”
何授一脸尴尬的说:“你看,我车子在这里,我推著车子走不远的。”
小孩又看了他一会,然後把手机递给他,何授千恩万谢的把免费的香肠双手奉上,然後飞快的拨通了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号码。
可把电话在耳边放了好久,那头却依然是关机时服务台的抱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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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的为你哭了58
何授就那样烤了几个月的香肠,整天混在芝麻和炉火里,半天神不守舍,半天宁静致远,居然也练出一手绝活,同时转动十五六根香肠,烧的外焦内脆,朝来一群小鼻涕虫和小口水怪。
那老人一幅看好何授的模样,他跟别人说:“知道什麽是投资眼光不?知道什麽叫远见不?知道什麽叫绩优股不?”他一边说一边乐呵呵的拍何授的肩膀,力气大的往往让何授龇牙咧嘴的求饶。
等到何授手里的毛票差不多五十块的时候,老人突然有一天乐呵呵的告诉何授,他已经把家里电话开通了。何授不是没有试过花一块钱拨那个号码,事实上在那个借手机事件之後,他隔三差五的都要拨拨看看,可是也许苏陌还是被他爸关著,一直都打不通。他渐渐就认识到,他要做的其实是攒钱回去,而不是傻傻的只懂期盼苏陌来接。
可何授还是欣喜,至少不用再花那一块钱在路边的电话亭上,後来连续拨了几天,还是不断的占线。何授怕失望,这习惯也渐渐的停了。只是努力的练他烤香肠的手艺。有一次路边有卖倒版碟的,老人看了心花怒放,买了张碟,凭关系借到DVD机,对著小电视鼓捣,居然给他放出来了。何授省吃检用的好习惯经过这几个月的锻炼又给找回来了,不由得对老人劝道:“一张碟五块钱,太贵了吧。”
老人吹胡子瞪眼睛的说:“你不知道这电影买票看要一百六呢,咱多划算,来来,人老心不老,也来娱乐娱乐。”
何授没办法,只好陪著老人看,看了半个小时,老人就睡著了,就留何授一人心疼碟的钱,楞是坚持下来了,看到最後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说:“演戏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的脸,变成面具。”
何授心里一咯!,看著搬到屋里的小车等量代换出一个句子:烤香肠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的手,变成香肠。
想到一半的时候,老人醒过来继续看,一边埋怨何授突然笑的淅沥哗啦吵死人,一边继续看电影,最後评价说:“这电影不错。睡觉的时候剧情在那里,睡醒了还是在那里。”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著。
後来有一天那个拿手机的小孩又来买香肠,何授突然想到苏陌如果放出来了,不知道怎麽才能联系到他,不由得问了小孩一句:“如果我手机不见了要怎麽办?”
小孩瞪他一眼,说:“机子要不回来,卡可以去补办一张。”
何授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天提早收摊,走完公路走山路,走了半天,终於到了当地的移动公司,何授看著那个服务台小姐怯弱的说:“小姐……”
小姐眉毛一瞪,说:“你他妈才是小姐呢!”
何授想了好半天不知道发生什麽事情,後来红著眼睛说:“姐姐,我要办张卡。”
那小姐一脸喷饭的表情看了他一会,问他:“号码多少?”
听何授报了号码,又问了密码,最後伸出一只玉手说:“补办要三十块钱。”
何授当时傻在那里,好久才准备转身走,结果那小姐又叫住了他,问:“你这里面有一个最新的语音留言,如果不补办就会跟前面几个留言一样,过期被删了呢。”
何授愣了一下,似乎犹豫了很久,才把他的一塔毛票全拿了出来,脸上一脸的悲痛欲绝。第二天中午见了那手机男用了两根香肠的代价,才求的人家同意,把手机借给何授换卡用一个下午,放学来拿。
何授趁著没人光顾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捧著别人的手机听留言,结果不会操纵,一会按了关机一会按了开机,最後忙的焦头烂额,逼不得已放下小车去找在书报亭旁边卖豆浆的老人求救,老人工作的时候都把小电视也搬了过去,此时正忙里偷闲的看著电视上重拨的三天前的新闻。
何授正把手机伸过去,看到电视,突然僵硬在那里,电视上的苏陌消瘦却依旧俊美,斜挑的眼睛扫过屏幕,声音如流水般低沈而从容,他在这个全球转播的节目上清晰而缓慢的说著:“我父亲还有别的儿子,苏氏也会有更好的领导者,可对我来说,值得我为他难过哭泣的人,只有一个。”
何授愣了好久,才记得擦了几下通红的眼角,然後继续伸著那只手,拿著手机,可怜兮兮的继续向老人救助,他问道:“老伯,这个手机怎麽听留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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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何授学会用手机的时候,日头已经不那麽晒了,何授坐在小学门口那片草地上的大石头上,旁边是热腾腾冒著热气的小车,何授两只手捧著手机放在耳边听,并没有等太久,滴答一声,储存的音频开始缓慢的播放,低沈磁性的声音被定格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的宛转道来。
“何授,今天是我来找你的第三天。就算知道你这个笨蛋没有带手机,我还是忍不住想干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手机这三天整天都开著,总想著你会找我,虽然一直等不到。
我其实很庆幸你被丢在了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一路走过去房子都数的清,冯洛说这里只有十几万人口,和原来那里的两千万的人比起来,实在是少的可怜,找起来应该有多容易。我曾经总是想,就算你被丢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能一眼把你认出来,找你实在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可是事实证明我好象错了,我甚至会想你是不是故意藏了起来,我幻想每一个走过的路人是你,我幻想每一个乞丐是你,我也幻想每一个驶过的公车里装的是你,我会一次一次的追上去看看,却一次一次的失望。
可我现在还是在兴奋著,你和我同在一个城市,曾走过同一条马路,呼吸一个城市的空气,同仰望一片星空,你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你躲在我路过的每一棵树後,这想法让我耐心的踏过每一块石子,留意每一个漠不关心的路人,我的心被曾经忽视过的所有事情装的满满的,飙车错过的风景,仰视忽略的行人,此刻在眼里异常的清晰,如此的让我沈醉。马路上班驳的人行道,电线上清新的皂荚香,流著鼻涕斗流浪狗的孩子,充斥著这个世界,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很大。我曾埋怨给予你痛苦和耻辱的人,怪他们只会在自己的世界中充当一个合格的公民,对被排斥在圈子外的陌生人却毫不犹豫的加以伤害。可我又何尝不是?记得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做过很多不应该做的。
我本来要一直那样的活下去,你让我学会如何微笑著面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路人。
我曾抱怨过你的懦弱和自私,我怪你不肯听完我的解释就逃跑。後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现在终於有空慢慢的解释。记得你在公司的最後一天吗?我想你一定还在怪我,如果说之前我还有犹豫的话,那麽等到我坐到台下後,看到你那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并没有犹豫著想放弃帮你。我知道你痛恨那首诗,问题就出在那里,我并不知道他们会断章取义,那首我大学时代最喜欢的诗,穿裤子的云。你愿意听我背给你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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