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了,从村那头磕到这头,钱借到了,头也破的流血不止,到头来只能是和母亲抱成一团,哭,使劲的哭。哭完了带著新被子新枕套新棉袄新布鞋新盆子去上学。
东西再新,又有什麽用?第一次,同寝室的人就笑话他枕套上那朵并蒂的牡丹,老土的打扮,含糊不清的发音。再往後,笑他蹩脚的发音,丑陋的书写,漏水的钢笔,还有他娘娘腔的性子。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知道大家在笑什麽,然後用一年的时间试著改,拼命在外面打工洗盘子,然後买羽绒服和鞋子,买他以爲可以买到的尊严。与此同时,大学晦涩的教学上他无能爲力,原来还有很多努力干不到的事情,天性不聪明,性格也不讨喜,同学里不合群,老师也不会费力去记这样一个名字。那时侯实在熬不下去了,母亲就常常会扛一个大布袋来找他,给他捎些油茶面:在家里拿谷子芝麻,在磨上碾成粉,吃的时候拿红糖对著水,一冲,香的不行。冬天里冷,就拿一点点,冲开一杯,在角落了一个人安静的喝,水蒸气会冲到眼睛里,不知道爲什麽就很想哭。
这段记忆也不是很清楚了,可是刻骨铭心的自卑和怯弱却永远的写在骨子里了。投入工作後,他希望能在乡亲们面前挺起腰竿,可是等到他们投奔他,他又只有打肿脸充胖子的请客吃饭。他以爲他出来了,是,他出来了,从乡里。可他终究不能进到那舒适的上流社会中,被夹在中间不上不下,那边也不能容,于是痛不欲生。大学四年,工作六年,掐指一算,已过了十年,人生里面又多少个十年。十年後,那些不愿意记住的回忆在记忆中淡去,泯灭痕迹。他终于可以说标准的普通话,洗了又穿,也有一两见合体的衣服,在街上走的时候,终于不会再引人侧目,他终于可以变成一个安静的生命,远离流言蜚语,远离耻辱伤害,安静的生存,安静的死去。再後来,他忘了这安静又多可贵,他选择了一种可笑的勇敢。
然後被一个人从安静里拖了出来,流言和伤害铺天盖地的落下。比先前还痛,痛的多,却不知道爲什麽不想哭了。
冯洛在第二天来看他,他只说了一句:“抱歉,这是你的遣散金。”何授接过那沓厚厚的钱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麽。其实很不错,他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有这麽多钱。他甚至努力挤出一个笑,应该很难看,因爲冯洛微微侧过了眼睛。
冯洛又说了一句:“抱歉。”
何授想,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那个人的错。是我错了。
他知道苏陌爲什麽没有来,医生後来告诉过他,苏陌去机场接一个朋友,似乎叫水水。
何授笑著笑著就想,小丑这个结束,他终究无法胜任。
是时候要谢幕了。
他在病房回归安静的时候,从床上挣扎著站起来,换上染了血迹的那套衣服,拿手遮了那污迹,开门,走出去。
29
何授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肋骨一下一下的疼痛,放下手,那大块血迹就那样暴露人前,而何授此时偏偏像是无意间染上大片的番茄汁一样,平静而麻木。他觉得自己这样子应该是狼狈的,身上未褪尽的消毒水味道,断了的肋骨,破碎的镜片,可笑的血迹,但事实上,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的从容,无论如何,他现在手里有了大把的钱。
说是遣散费,不如是赡养费。
几个月前自己也曾有这样一次逃离,那时惶惶如同丧家之犬,如今一败涂地,却是优雅的谢幕了。他想起那句诗——“轻轻的我走了。”他没能轻轻的来,他是用最没有尊严的方式闯入那人的视野,几经荣辱,身心俱疲,终于赢得一个从容的退场。
何授站在垃圾桶旁边,顺手把裤袋里冰凉的口琴放了进去。他突然莫名的想起那个人的笑容,白森森的牙从背後环住自己的温度,牛仔裤下绷的紧紧的大腿,想起那个人在一家火锅店里面专注的往里面放白萝卜,和曾经坐在对面的女孩。
那个人是狡猾的。他先是彻彻底底的折辱他,然後再是一点一点的布施温存。像是一张密密的网,无孔不入,铺天盖地,躲无可躲,于是他节节败退,束手就擒。他应该是想相信的,他相信过,怎样无可救药的人,也终究会等到愿意珍惜自己的人。每一个转弯通向的都是大道康庄,每一个山坡後面都是千里牧场,每一片荆棘後都是落木繁花,每一次等待後都是良人归乡。
他曾经不怕等待。他也曾经不怕伤害,他以爲自己不会再痛了,一无所有的人还怕什麽伤痛,後来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何授愣愣的边走边想,如果他不走,那麽苏陌前缘再续後,应该也不会抛弃自己,大概自己也能挣一个宅院,像是帝王後宫三千,翘首而待,终日等待,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两年,说不定只要全心付出,宠辱携忘,还能等到苏陌回心转意的一天,哪怕那时山已枯水已竭天已崩地已裂。望断了流年,也要彻夜数流星飞过,许下誓愿。
可惜他终究做不到。何授几乎是欣喜的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那麽贱。
人终究无法,一点也不珍惜自己。尊严可以不值钱,却终究做不到,一点都不值钱。何授想:如果是那样天悬地隔的爱情,还是不要要了吧。人们总喜欢传唱那些麻雀飞上枝头的故事,一朝咸鱼翻身越过龙门,守得云开见月明,得到权贵垂青,也许并不是什麽幸事。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天地悠悠,却如何能成就的了飞鸟和游鱼的爱情。
而他和苏陌,身份地位,哪里隔的是千山万水,分明是……天地悬隔,云壤之别。他当初怎麽会傻的要去奢望什麽?真是——蠢透了。这距离哪里又是等待能填平的了的?等待不过是再开始一章新的奢望和愚蠢。等待中,有人能哭断长城,有人能越过银河,可那是终究是故事,水月镜花,虚无缥缈,世上多的是旧人哭新人笑,少的是白首心案齐眉。忘成望夫岩也挽回不了变了的心,更何况从不曾拥有过。
何授想,我曾以爲……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现在才知道我——最不擅长的,才是……等待。
何授走累了,就靠在路边的电话亭休息了一会,身上一身的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湿漉漉的粘著背。何授突然记起来要打一个电话,摸了摸身上,并没有散的,于是犹豫著把那部LG的手机拿出来,看到调到静音的手机上有二十几通未接电话,那是他电话簿里面唯一的号码。他愣了一会,才犹豫著忽略,给家里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在心里面熟极而流的号码,一个一个按下去。然後接通。
“我是阿授。”何授对那边说,一个一个小心的遣词造句:“妈,我的宿舍……公司有新的员工要来,公司那边的意见是要给我一个新的,要我把那个让出来——是,是的,新的还要装修,要过一段时候——我是想问——这边,我记得不是还有一个什麽亲戚吗?我想问,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借住个——几天?”
何授的母亲大概从没有想过何授可能会撒谎,只是象征性的抱怨了几声,然後又一副爲儿子能分房的事情而高兴不已的样子。这样也好,何授想,她没发现,找房子的事情没有一天搞定的例子,看房签合同再少也要个把星期,钱再多也没用——啊,所有的行李都不在了,要一样一样重新添置。现在他有钱了,终于有钱了。
原来勇敢一次可以换到那麽多钱。像我这样的人,我这样无用的人,是不是已经很划算了呢?是不是要庆幸了呢?何授一边这样想著,一边把母亲给的地址,在心上记下。他母亲在那边不停的唠叨,从婚事到身体,从工作到学历,然後说:“那什麽谁的,说起来也算是你表哥了,原来家里也有过钱的,跟我们谁都不待见了,後来破産了,那儿子原来拽惯了的,不爱读书,玩……什麽艺术,现在还不是得跟我们一样——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啊?所以说——人啊——”
何授忘了母亲说了多久,之後在挂电话後愣了很久。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
“何授!你他妈的去哪了!你混帐是不是,立马给我滚回来!”只是刚说一个字,那边就是一连串的轰炸,粗言秽语,极不耐心,极端的——焦虑?
“我现在很好……”
“好个屁!你肋骨断了知不知道,你在哪里,立马回来!不!你告诉我,我去接你,啊?”苏陌在那边自顾自的说,如果不打断,也许他会一直说下去。何授突然有点想笑,原来他和母亲一样,都是这样唠叨的人。
“我不会回来的。”何授平静的告诉他这个事实。
电话那头顿了很久,突然像炸雷一样暴吼出来:“不准!!我叫你回来听见没有,我回来发现你不见了,他妈找了多久你知道不!!你做事的时候有没有经过大脑!谁准你这样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不是胡闹。我……仔细想好了的。”何授想了想,很认真的说。他现在其实很高兴——多好,终于可以这样,告诉他自己的意见了,不用再在那人的气势前压得死死的了,可以平等的对话,可以拒绝——不再结结巴巴,多好,多麽美好的感觉。“苏陌。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不会再缠著你了。我……也是人,也是……会受伤的。”
我可以伤一次,两次,三次,不在意。却终究不能伤十次,百次,前次。我也是人,无论我再如何懦弱,无用,我也是人,C又如何,C才伤的更重,痛的更深。
“不准!我说不准!”那边又是一声大吼,却在短暂的停顿,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像是想平息心中的怒火,然後慢慢放低了声音,“何授,过去我是有些时候对你不好,可是你忘了吗?我们那段日子,你做饭,我去买盐、洗碗,一起到超市卖菜,你回来,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我们可以一直过那样的日子。”
“对不起。”何授老老实实的道歉,然後说:“可是,我无法骗自己了……我已经,不相信你了。嗯,祝贺你和……水水……嗯,恭喜。我不要说了,挂电话了。”
何授说著,把手机撤离耳朵,电话那头在手指按向挂断键的几秒锺内发出了一连串疯狂的咆哮,比那一次吼的还要大声:“混帐!你这样混帐!娘娘腔!懦夫!你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的逃!你上次也是这样!这次也是!你什麽都不知道!这样莫明其妙的消失,只知道逃!你知道逃!你从来不肯听听我的理由——”
滴答。电话挂断。何授愣愣的看了一会手机,然後突然苦苦的笑出了声。他想,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是娘娘腔,我是懦夫……我早就知道了,爲什麽即使再不相见,还要在最後的时间,听到那个人那样的折辱。
何授屈起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过了好久,才慢慢站起来,走向一个陌生的地址。
前尘隔海,不如忘却。
30
“喝杯水吧。”何授对面的那个男人,因爲事先打好了招呼,并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将一杯水放在几个废纸箱子累成的茶几上。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厨房和客厅打通了,至少有百多平米的客厅,看上去异常的宽敞而空旷,没有良好的采光,显得整个屋子昏暗凌乱的像遗弃的停车场,一盏昏黄的灯,在头顶摇摇晃晃著。
“正如你所知,我爸公司破産後,我名下的资産也被冻结,所幸终究留了一间房子。不再闹市,我喜欢它的安静。它有一间很大的地下室,我把它当作画室,总是呆在那里,上面这间,添置家具,购置灯具或是增添窗帘,你随意。”
何授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对面那个男人,说是表哥,也许比他还要年轻几岁,头发染成白色,似乎很久没有处理过,夹杂著已经褪成本色的黑发,一缕一缕,从白发中露出身影,像是没有梳过一样,鬓角和颅顶的头发翘起,刘海很长,遮住疲惫的双眼。消瘦的脸庞如同刀削,深刻而落魄。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色,到了颧骨和眉骨的地方,白的几乎泛了一点苍黄的顔色,嘴唇也是苍白的,泛著一点珍珠的光,只有到泯紧的唇线那里,才勉强看到一丝凝重的血色。他甚至打了不少耳洞,分布在耳骨而耳垂,闪著暗淡的银色光芒。
何授移开眼睛,看到那个人瘦长的手,手指很长,安静的放在膝盖上。整个人漫不经心的靠著墙,坐在地上,暗淡的纯棉T…shirt;衣角上面是各式各样的油彩顔料,手却是出奇干净的。消瘦而苍白。何授看著那个人赤著的脚,脚趾也很长,第二只脚趾比大脚趾长一些。何授记得母亲说这样的人,往往很聪明。
他是落魄的,他是孤独的,却透著一点桀骜不驯的气质。有时候气质往往比长相更重要些,何况这人并不丑,何授不是很会分辨外表,但是被他刘海後面的点漆一样安静深邃的眼睛盯著,呼吸会微微一顿。何授想起自己曾经看不惯苏陌的打扮,衬衣的扣子时常敞开三四个,看上去有些流里流气的感觉。现在对比起来,苏陌鸦羽一样的头发,实在显得正派多了。
“慕商表哥,大概会打扰你几天,承蒙关照了。”何授开口,在这个人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你都三十了吧。连名带姓的叫,不要像个娘们。”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的精神似乎总是不是很好,苍白的,消瘦的,高大的骨头架子几乎消损成一把瘦长的枯骨。何授微微点了点头,叫:“那麽,戚慕商,打扰了。”
从那天开始,何授就感觉自己的生活轨迹以至少是钝角的幅度,偏离了原本的生活轨道。戚慕商的房子,正如他所说的,安静,在市郊区安安静静的存在,只有晨光才会给这个老旧的屋子带来一些新鲜的空气和色彩。不用早起,不用熬夜,远离喧嚣,远离闹市。关了机的手机无法叫嚣。何授花了一些时间去习惯这一切,刚开始总是一个觉睡到天蒙蒙亮就惊惶失措的起来,穿上衣服就要往单位感,等到冲到门前的时候才醒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