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自然不认得是赵烈,心里只惊叹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姐,怔怔见他入轿,放了帘子,仍差点不记得抬轿。
不会儿功夫,便到了西湖之畔。
西湖秋景,不比盛夏,眼前一片残荷,垂柳褪尽绿意,水面也降了好些。然而仍有绿树葱葱,枫叶如火,相互衬托点缀平湖如镜,自有一番水天辽阔的风味。
赵烈心神开朗,迎着秋风习习,沿湖盈盈作步,行人纷纷踟蹰忘前。王实看了提心吊胆,赵烈心里也不大自在,但久没着女饰,只觉得通体舒畅,抑郁全扫,舍不得回去。
行至一处,见前面人围成一圈,议论纷纷,赵烈大奇,忙趋步去看。王实不能不拦:“少爷,还是不要掺和罢!”
“看看便是!”赵烈兴头上,听不得劝。便走到人群中,要往里挤。围观者见来了个这般好样貌的姑娘,纷纷侧目,好些让开了路。
赵烈走近一看,却愣住了。
张衍坐在湖边石栏上,面色依旧淡然,随便搭了个摊子卖画,只是那画不再是荷花,一看便知是西湖山水。只有一人上前驻足赏画,久久不去,那便是杨冕,赵烈也见过他好几次,如今倒觉得他清减了不少。杨冕名冠榆塘,如今却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摊前如此留连,自然吸引了一些看客。
“先生看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指教?”有好事者问道。
杨冕并不理会,面色有些发白,只对张衍笑道:“几日不见,画艺长了些。”
张衍坐于石栏上,笑笑答道:“这几日舍了你一些技法,所画即所思,放开来,似乎更得心应手些。”
杨冕叹道:“你倒是狠心。你离去之后,我终日茶饭不思,你还能若无其事,和我这般谈画!”
张衍面无表情道:“成便成,不成便不成,一码归一码,我只想画画而已,没有先生那么多顾忌。”说罢,开始收拾起画来,杨冕脸色一变,摁住了他的手:“我日日都在想着你!和我回去罢!我再教你!”
人群已经开始骚动起来,中间两人却浑然不觉,犹自在中间拉拉扯扯,赵烈心想杨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会如此糊涂,连名声也不要了。不禁和王实对望了一眼。
王实见自家少爷竟回复平日里男儿举止,背微驼,两脚分开站,抱臂而思,心中大骇,只想趁乱拉走他,哪里顾得上杨冕他们。
张衍抽出手,皱眉道:“你好糊涂!”那神色语气倒像杨冕长辈。
杨冕此时已面无人色,复上前拉住他道:“糊涂也好,痴傻也罢,反正我总是要带你回去!”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张衍这才看了过来,正于赵烈四目相对,不禁一愣,却欲言又止。赵烈被他望了一眼,才回过神来,感到王实在拼命拉他,便转身与他挤出人群,头也不回。
“原来杨先生是这样的人!想他不是胡说,真的是茶饭不思,平日里那般讲究,今日头发也乱了,胡子也修得不甚齐整!”王实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见赵烈又若有所思,健步如飞,慌忙拉住,“少爷,还 是回去罢!”
突然,身后人群发出惊叫:“跑了跑了!”正要回头看,只觉一个人影从身边掠过,及看背影,竟是张衍!杨冕追了几步,只可惜张衍早已不见踪影,他立于当场,怅然若失,面如死灰。赵烈见状不忍,本想去拉他,后来想自己毕竟是女儿打扮,上去恐怕也是添乱,只好作罢。
当下主仆二人也没了兴致,便往回走,准备打道回府。谁知路过一亭,才坐了一会儿,走出门看,竟入了一片繁茂的柳树林,柳丝随风而动,其间竟无人迹。
“怎么回事!”赵烈惊道,“深秋十月,哪来这么多叶子的柳树!”
王实也怕得直往他身后躲:“少爷……不会是见鬼了罢!”
“不必害怕,障眼法而已。”张衍声音传来。
赵烈回头,只见张衍站在身后一棵树下,负手而立。
“唉唉……张公子,你这是做什么……你竟懂幻术!”王实已经语无伦次,眼前柳树摸之即实,容不得他不害怕。
赵烈只瞪着张衍,并不说话。
张衍少见地踌躇了下,才走到他跟前,定定看着他,面色蔼然:“赵公子怎么又这番打扮?”
赵烈“哼”了一声:“你把我困于此地,想做什么?”
张衍一愣,叹道:“你还在气我?”
不待赵烈反应,张衍已伸出手来,帮他扶正了刚才被人群挤得摇摇欲坠的玉簪,顺手理了理他那松了的云鬓。说来也怪,张衍手到之处,头发都服服帖帖,最后都好似刚梳好一般紧实了。
赵烈看他仍无甚表情,眼神却透着一股认真劲,不免动容。可想到杨冕,又觉得不对,一把扣住他手腕,讥道:“你不是耍我罢?杨冕好歹也教了你一年画,恩师当前,不顾脸面,低声下气,你竟一点也不买账!现在竟能关心我是不是还气你!”
第五章
张衍听了这话,顿时双目圆睁,面露愠怒之色,又转为怅然,抽出手道:“罢罢罢,是我招惹是非,最后倒落得个无情无义!”
赵烈别过脸去,也咬牙不语。
突然之间,狂风大作,树上绿叶纷纷落去,整坐柳林瞬息便烟消云散!赵烈一看,自己仍站在西湖畔上,他道是张衍作法,却看张衍也一脸惊诧茫然,循他目光看去,竟是杨冕和一个道人站在跟前!四周仍没什么人迹,大概又入了个障眼法。
“你竟找道人收我!”张衍垂手不动,眼睛不相信一般微微眯起,声音波澜不惊,听来却字字痛切。
杨冕痛声道:“我早知你不是凡人,听你在西湖,便一定要把你寻到,哪能那么容易放过!你还是和我回去罢!”
“即知我不是凡人,自然明了异类殊途,为何又苦苦相逼!”
杨冕看了赵烈一眼:“你还能说异类殊途,又为何使这种小法术,将凡间女子困于这里!”
赵烈闻言变色,张衍摇头不语。
杨冕上前要拉张衍,却怕他顽抗,生生止步,目光如炽,深情道:“我不管什么异类殊途,哪怕你是这湖里荷花精变的,我也愿把你带回去,奉养你一生一世,天打雷劈也不敢悔!”
“真真胡闹!”张衍面上不耐,袖子一甩,“你小时懂事乖巧,长大怎么是这么个死心眼的!我哪有荷花精那么好奉养!你倒看看这道士帮不帮得你!”
那道人见他目光扫来,忙俯身道:“小道刚才未识得大仙,多有得罪,请大仙莫怪。”转而对杨冕道:“先生口中高徒竟是玉山山神,小道破得障眼法,却万万不敢帮先生缚了他。先生若有心让他回去,还是自行好言好语相劝罢!”
赵烈此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很是心焦。
杨冕却不理他,只看着张衍,许久才道:“原来你便是那山神庙里的泥像,我先前只道无人来添灯油,那灯怎能夜夜长明!既然你能陪我苦练十年,怎不能再多留在我身边一日?”
说罢,竟流下泪来。
张衍也动容道:“我下界几百年,真真明白什么是度日如年,庙宇荒芜,也只有你来写写画画,才添了几分生气。那十年间,夜夜看你用功,技艺日进,我觉得甚是有趣,却也心痒难耐,才登门求教,哪想得惹下一身羁绊!如今被你点破,你我再不能相处如同往日,缘尽于此,还请你回去罢!”
杨冕含泪道:“怪不得我对你一见如故。原来早已共处十年!”
旁边道人不禁插嘴道:“杨先生,以天神修为,该是不懂凡人七情六欲……”
杨冕哪里肯听,恨声道:“我不信!你若对我无情,何苦夜夜相伴!又何能特地跑来寻我,待我左右,又让我绘画于你背上!你早对我有意,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赵烈一听,又想起那日于杨冕房中所见,那时张衍一眼扫来,冷若冰霜,却自带媚意,当下又浑身火热起来。转念却觉得杨冕可怜,自己亦可笑,张衍既然是山神,千百年如一日,生死玩弄股掌之间,凡人肠子千回百转在他眼中,不过尽淹入红尘滚滚,并不希罕,自己又是存了什么奇怪心思,竟挂念如此?
如此一想,竟觉得了悟,趁他们两人对峙,拉了王实便走。
没走几步,张衍便追 上来,拉住他道:“你怎么走了?”
“不走便怎的?”赵烈问,“话说你找我到底所谓何事?”
张衍怔了一下,才开口道:“我也不知,只觉得……”
赵烈打断他道:“张兄,莫要空惹羁绊!”
张衍猛地放开手,赵烈趁他发愣,匆匆离去。
不出几日,榆塘城上已是风言风语,道是杨冕杨先生原来不近女色,并不是清心寡欲,只不过爱好男风,更与一秀美男子在西子湖畔拉拉扯扯,吵吵闹闹,不顾体统,很是难看。如今杨家也便寻不着杨冕,那年轻男子更是不知所踪。
赵老爷听到这些传闻,起初并不信,后来听闻当地几家订画的望族陆续向杨家退约,索回订金,才知真有其事,常对画而叹息。杨冕仍是没有出现,传言也愈发刻薄难听,终有一日,赵老爷叫下人把挂在门厅的荷花图取下,在旁边边看边叹道:“可惜!可惜!弄成这样,这画再挂不得了!”
兄弟在旁边看着,大公子赵煦一脸不以为然;赵毓只偷眼去看顾子卿;赵烈暗叹画家如杨冕,原最重名节,他因一段佳话而锦上添花,如今又因丑事而遭舆论所弃,竟视这些如粪土了么?心下同情,也想寻他一寻。
回到房中,见王实正抱着张衍荷花图出来,便问:“你拿这个去做什么?”
“先前少爷说要还与他,如今知他竟是个神仙!倒是上哪里还了他?我看还是扔了罢!”
赵烈沉默不语。
王实这才试探:“不然,去山神庙烧与他?”
赵烈看他一眼,道:“我是不想再见他了,你替我跑一趟罢!”
王实喏喏去了。
傍晚,王实归来,报告碰见杨冕,一身粗布衣衫,着装打扮与农夫无异,在山神庙里画画。庙边新搭了个小屋,看来杨冕竟要住在那一般。赵烈听了,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那夜去山神庙,张衍一言一行,均历历在目。
“一开始我把画倒于火盆,却怎么也点不着,点着了也被山风吹灭了好几次,好生心急!好在后来杨先生过来问我做什么,我说我家公子派我来把张公子的画带来此处,烧与张公子。他便接了过去,替我生了个火,我看他把画投进去,好好燃尽了才走开的。”王实自以为办了件好事,沾沾自喜道,“他还说,替张公子谢谢少爷你。”
赵烈听了,嘴角抽搐,眼圈发红,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混账东西!我叫你烧便烧,竟敢交于别人做!”
第六章
王实被骂得摸不着头脑,吓得不敢说话。
赵烈自知发火发得没道理,便缓了口气,让他出去,自己一人关在屋里发愣。
可怜他一个十六岁少年,第一次识得相思滋味,哪经得起将那天杨府所见,一想再想,还有在西湖相遇时,张衍一脸茫然之态,欲言又止的神情,也别样地撩人心弦。
他也知想倒白想,天人两隔,就算张衍是凡人,自己注定是仕途之人,也不能因为这种事落人话柄,杨冕便是个极好例子。
此时天色渐暗,夕照透过窗纸而入,屋内昏昏。他坐于床上,神情恍惚,张衍之手抚于鬓上之感犹在,柔声软语,好似仍在耳边。
鬼使神差地,他退去上衫,拿了件女儿大红刺绣肚兜,束于身上,散下乌发,赤脚踏于床榻,静静躺下,手护□,闭了双目,深深呼吸,冥想张衍容颜,好似他正坐在床边,对自己殷殷俯视,其目光一改平日淡不经意,上下游走,毫无掩饰,渐渐地,他手也抚将上来,轻触自己脸颊……
正当赵烈渐入佳境,□之时,突然有人敲门,吓得他三魂七魄都没了。忙问道:“谁?”
王实小声道:“崔员外来了,还带了小姐。不一会儿便会叫公子出去。”
“知道了。”他道。
崔家是当地大户,与赵家也是世交,常有往来。崔家女儿叫崔素素,比赵烈小一岁,知书达礼,温柔娴静,应对得体,风韵容貌上佳,十分讨赵家老爷夫人欢喜,有心将她当自家媳妇,奈何大公子赵煦早就娶妻,总不能让崔家小姐做妾室,便想撮合她与赵烈。
赵烈被扫了兴,虽不高兴,但也知此事重要,孙家小姐他虽没什么兴趣,但出身高贵,也不能怠慢,不但要迎,还要迎得好。当下很快穿了衣服出来了。
好一段日子没见,崔家小姐好似更漂亮了些,亭亭似月,嫣婉如春,落落大方,可一与赵烈对视,却含羞隐媚,显然是知道父母撮合之意,弄得他好不自在,直看父母脸色,想探探他们不会是早应承人家了罢?他也不是没见过女人,更不是没和女人行过事,赵家公子在外面 ,除了赵毓年纪太小,哪个不是响当当地大家抢着做媒,这般大户人家女子虽好,但也不急于一时,实在不想这么早定下来。
当然,赵家老爷夫人倒觉得名门望族的女子多得是,但像素素这般好的真真少见,怕她早早给人定了去,自然心急。
果然,崔家老爷问了不少赵烈学业、功夫、将来打算的事,赵烈一一作答,他虽不擅应酬,耳濡目染,随机应变不好说,这些样子还是会做的。
话间,崔员外问能不能让赵烈带素素在赵家大宅四处看看。赵烈心想天都黑了有什么好看?还是应允下来。
此时,赵府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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