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张衍被他拉住,也不抽出手来,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姑娘,你再不放我走,鞭子就打下来了。”
赵烈哪舍得他被打,放了手,张衍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店去。
这时,屋顶真塌了一角,季常一条龙尾卡在那个洞里,好容易缩了身子,才灰头土脸地掉下来,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好不滑稽。
赵烈正要跨过他,被他变成|人形抓住:“那个人,是张衍么?”
赵烈怒道:“废话!”便甩了他的手奔出去,只见张衍摇摇晃晃地走进一行队伍里,向城门走去。
“今天怎么这么迟!”空中一声怒喝,还不及赵烈季常反应,张衍便被鞭子抽得跪在地下,衣服又破了道。
赵烈看得怒起,正要上前,却被人抓住,回头一看,是赵毓来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
“被送到这的堂官有数十人,兹事体大,够我忙活好一阵子!”赵毓拿着一个名册在他眼前晃了晃,便走过去,同空中人交涉起来。
季常在一旁望着,只叹:“可怜可怜,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神仙恢复了自由身,没有亲人认领,又自封了神志,这下叫他们到哪里去!”
赵烈眼见数十名神仙的手镣脚铐尽落于地上,却茫然不知何所往,呆呆立在原地,好不可怜。
赵毓微微叹了口气,便叫随来的下属清点人数,再用仙力把他们召唤成一排,晃悠悠腾空而起,如一行孤魂野鬼,慢慢向天庭方向飞去。
赵烈见他们都走了,只留下赵毓和张衍站在地上,忙奔过去,执了张衍的手,张衍不躲不避,只是看着地上的镣铐不说话。
赵毓问:“张大人,你认得我么?”
张衍看了看赵毓,竟缓缓开口道:“赵大人,怎么会不认得?”
赵烈听了心里一跳,还不等他说话,季常抢先问:“那我呢?”
张衍笑了:“季常,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烈拉了拉他的手,张衍转过头来,依旧目含秋水,却问:“这位姑娘,你总拉着我做什么?”
三人目瞪口呆,好一会季常才开口道:“君琢,你真不认得赵公子了?你从前不是想他想得发疯,现在他来看你了!”
罡风仍劲,飞沙走石,吹得赵烈脸上生疼。
季常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恨他不能扔了凡事俗物和你走!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为了寻你,在天上待了十来天,凡间十几年,什么也都丢尽了,你还要他怎么样?”
说罢,伸手一指,赵烈又变回男儿打扮。
张衍并不吃惊,好看的脸上浮出一丝困惑来:“赵公子?和赵大人有些相像呢。”
季常听了变色,赵毓示意他别急,耐心问道:“张大人,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
“回赵大人,曹大人命我在榆塘玉山做山神,后来不知为何又贬到江阳,及至天刑部扫除异己,我又被流放到洛城了。”
除了动作迟缓了些,脑筋还是很清楚嘛!赵毓也觉得奇怪,赵烈又问:“你记得杨冕么?”
“他教过我画画,后来……”张衍微微皱眉,又摇摇头。
赵毓一下子明白了,又不忍言,季常生性直率,脱口而出:“我看,他是把关于你的事,全封了个干净。把信物还你,也是这个意思罢!”
赵毓叹道:“人间情爱,令人思之如狂,神仙也不可免。他定是料再无相会之期,才做出这种事来。先回去再说罢!”
赵烈不死去,一路上拉着张衍的手,说来奇怪,张衍被他牵着,也不抽回来。
到了赵府,赵毓着人替张衍换一身衣裳,便出来前厅对赵烈道:“如今凡间十余年过去,大哥已入阁拜相六年有余,父母身体也还硬朗,要不要回去看看?”
赵烈此时有“近乡情更怯”之感,那日自己乘青龙而去,一心寻找张衍,对家人也没个交代,实在有愧。
“人生苦短,父母兄弟几十年,虽如萍水相逢,也算缘份。二哥如果觉得为难,我可以在天上为你寻个闲职,不要回去了罢!”
“不可!我离乡多年,已是不孝,若再避之不见,更是罪孽深重了!”赵烈道。
“好!我就知你会这么说!我早和大哥打过招呼,他已告假回乡,现在应该在路上,等我们下界,便到榆塘会他!”赵毓道。
说话间,一名随从自里面慌慌张张跑出来,道:“赵大人,张大人不见了!”
赵毓忙和赵烈去看,厢房内,哪有张衍踪影。
再出来一看,季常也不见了。
不一会儿水司来报,季常把官服和官印交回,就不知去向了。
赵毓又恼又气,怒道:“他们这是做什么,统统下界去做散仙么!”
赵烈也有些吃惊,早知道张衍无心回天,也知季常萌生退意,却不料是这样快的,只是想到张衍就这般离自己而去,不禁觉得伤心,袖子一甩,也“唉”了一声,无法再言。
赵毓压了怒气,拉了他道:“二哥,大哥到榆塘了,不容我们再耽搁。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罢!”
说了,便带赵毓下界。
十余年过去,榆塘街市似乎更兴旺了些。
两人落在一个小巷中,好整以暇,才上门去。
赵府大门似乎刚漆过,仍是簇新模样,两人一进门,便看到一副热闹景象。
赵家的老管家看见赵毓赵烈,眼泪都要流下来,喜道:“两位公子回来了!”
一时赵家大大小小都拥来看,却都不敢先向前一步。
此时,赵老爷和王夫人从里面走出来,王夫人一见二人,还未移步,便放声大哭。兄弟俩见父母都已头发斑白,也是伤心,慌忙上前在二老面前双双跪下。
赵煦在里面也听到动静,他已四十有余,这几日安排好了下人,打点一切,就等着两个弟弟上门。这厢出来,携妻带子,好不热闹。
赵老爷扶了赵毓赵烈,只看着他们说:“好!好!回来就好!”
赵烈哽咽道:“孩儿不孝!”赵毓也是一脸凄然。
王夫人忙说:“说这些做什么!回来就好!快进去吃饭罢!”
此时日中,举家欢宴。
宴中,赵老爷乘着酒兴,道:“我这十几年,虽然见不着你们两个,但知道你们是在天上平平安安,心中也有个慰藉,新近喜欢上一首词,念给你们听!”
众人自然洗耳恭听。
只听赵老爷手执酒杯,缓缓念道:
“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
在座听了,无不唏嘘。
赵老爷也不想坏了气氛,又把话题扯开了去,大家才把酒尽欢了一场。
晏了,赵烈回房,见一切屋内陈设,一如当年离开榆塘上京之时摆置,心中惆怅。
王实推门进来,此番他已是三十出头的壮年男子,仍是清清秀秀,言行倒见机了许多。看到赵烈,便深深拜下:“少爷去得好久!”
赵烈忙扶起,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王实点点头道:“少爷走后,少奶奶也带小少爷走了,赵煦赵大人便遣了其他仆从,独留我到他府上做了个管家。这次知道少爷要回来,才带我来榆塘见少爷一面。托少爷的福,如今我娶了一房媳妇,给我生了两个娃娃,十分懂事。”
赵烈慨然道:“那就好,那就好!”
主仆相对了一会儿,王实才问:“张公子呢?听赵大人说,少爷找张公子去了,如今他却是在哪里?”
赵烈摇头:“我也不知道。说来可笑,以前在京城,我用尽办法,想让他忘了我,都不得成功,如今不费吹灰之力,他倒轻轻松松,再识不得我,和别人逍遥去了。”
只有面对王实,赵烈才得如十余年前,难过得不加掩饰。
王实已是成家立室,却也似还在少年时一般,抚他背劝道:“少爷,不要太伤心……”
赵烈这才哭出声来:“我在天上等他十余日,每过一天,就想家乡又花开花谢,水涨水消一度,父母兄弟又翘首空盼一载,心如刀割,也想过就这么回来过以前的日子有多好!可就是……再也回不来了,以前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我谁也对不起,活该落到今天两手空空!”
王实听了心酸,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这里,有下人来报,赵老爷请赵二公子过去。
四十
自那次从江阳回来被打之后,赵烈再没有好好和父亲相对。此时站在父亲房前,敲了敲门,便不敢作声。
“是烈儿么?”父亲的声音虽然听来中气十足,但较以前还是苍老了许多。
“是!”赵烈应道。
“进来罢!”
赵烈进去,关上身后的门,只见父亲坐在八仙桌旁,前面拉出一张椅子,虚位以待,竟像要和他促膝长谈。
“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罢!”
赵烈不敢不听,还是走上前,坐了下来。
“你上天这十几年,都做了什么?”赵老爷和声问。
穿着女装在禁地等张衍!赵烈哪有脸这么说。
只听父亲又长叹一声,道:“老大都和我说了,你果然又去找那个神仙了。”
赵烈哪敢再坐,扑通一声跪下,狠狠磕头,边磕边道:“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赵老爷忙拉住他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你这孩子,我又没说怪你!”
一声不怪,比说见怪还严厉,赵烈更无地自容了,伏在地上不起来。
赵老爷叹了口气,说:“你才具是不比老大老三差的,只是生得秀丽,心思又细,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当时我正值壮年,踌躇满志,觉得男子就当有男子模样才对,最好个个儿子都入阁拜相,光我赵氏家业,才对得起列祖列宗,故强加鞭策,从不懈怠。如今,你也算妻离子散……唉,你不在的这十几年里,每每想起我烧你女服信物时你撕心裂肺的模样,还有你娶素素时那番悲抑不露的情形,我就觉得心疼,只想何至于此,把自己的亲骨肉逼到这份上!”
赵烈不敢出声,只伏在地上拼命摇头。
赵老爷又说:“其实我当年,也是存了一份私心,想毓儿他终要回天上去,所以对他终不若对你们两个严厉,他志不在功名,也由他去。老大和你一人担了一人多的份,辛苦你们了!如今我得以克保全名,功成身退,只觉得对国家,也算是问心无愧,毁誉荣辱自为后人道,但对儿孙,真是亏欠了不少!”
“父亲不要自责,是孩儿没用,没能做到动心忍性……”赵烈不忍,抬头说道。
赵老爷趁势扶住他,拉他起来:“都到今日,还说动心忍性!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做马牛!我如今也不管了,烈儿,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罢!”
出了父亲房门,赵烈情容萧索,一时不知道去哪里才好,只摇摇晃晃向自己房里走去。
又到掌灯时分,他推开房门,却见有个人影立在房中。
“谁?”
那人晃了晃,不答。
赵烈心念一动,问:“是张兄吗?”
一盏灯火缓缓飞来,一如当年张衍下江阳前话别情形。
赵烈跟着灯火,走到站在案前的张衍面前,只见他还是穿着自己送他的衣衫。
“我那衣服破了干净,赵大人的我又穿不惯,飞到江阳,看了这身衣服,季常说是你送我的,就穿上了。”
张衍淡淡说。
赵烈知他还不大记得自己,正要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余光却看见案上叠了好多画,全是大朵大朵的荷花,全都半开半合!
他二话不说,拉了张衍出门,到府中荷池边上才停了脚步。晚上秋风飒飒,赵烈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却不觉丝毫寒意,只看着张衍问道:“你看,金秋十月,荷花凋尽,你怎么画那么多张,都是初夏时分模样!”
张衍迎风而立,赵烈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听他轻声念道:
“
清风定何物,可爱不可名。所至如君子,草木有嘉声。
我行本无事,孤舟任斜横。中流自偃仰,适与风相迎。
举杯属浩渺,乐此两无情。归来两溪间,云水夜自明。
”
赵烈听得那是自己写在当菁儿的面烧的那幅画的字,执了他手深深道:“张衍,你何苦这般折磨我!你到底是记不记得赵烈!”
张衍在黑暗中看赵烈双眼,默默无语。
赵烈叹了口气,道:“我三弟说那些个同你一起从洛城回来的神仙,举目无亲,游移三界之外,好不可怜。如今你行动自如,已是仙力非凡。或许赵烈命该如此,不应再强求什么。你如今还能来找我,已是莫大安慰。”
张衍由他拉着手,也不作声,只随他踏了园中青石,缓缓步回房去。
开了房门,灯还亮着,赵烈柔声问:“还画么?”
张衍摇摇头,说:“季常说我什么都记得,独独封了关于你的事。你能告诉我些么?”
赵烈笑笑,便说:“不是什么快活的事,想来你也不想记得。”
张衍问:“我在洛城一见你,便觉得隐隐欢喜,后来一别,更牵挂莫名,才追到这里来。原来竟是什么不堪的事?”
赵烈愣住,好久才道:“你真想知道?”
张衍疑惑地点了一下头。
赵烈开了几次口,终于说不下去,叹了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