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柳大哥……也替我赎身好下好?」心宝垫著脚都垫得乏了,极盼他唤自己进去,见固远冷若冰霜,内心说不出的失望。
看他连什么是赎身都不知道,固远略叹了口气道:「我凭什么来赎你?」若说水润呢,倒还真对他有两分情谊,虽说是就近只有他了,女孩子没有依托,把两分情谊渲染成十分,若他将来高中纳下她,也有几分像才子佳人的传奇小说。他朱心宝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面色更冷,只冷得如不下雪的阴天,固远也真是了得,在这时候却又笑了两声。
被他两声笑,笑得发慌,心宝惴惴著。「柳大哥,是不是喜欢才可以赎身?心宝喜欢你,你替心宝赎身可好?」
固远站起身来就关那窗户,他关得急,心宝又没闪,一下轧到他的手,心宝顿时杀猪一样的嚎叫起来,跌到地上,固远将窗打开,戏谵的冲他笑道:「这么点疼你也忍不了,算得什么喜欢呢?」
心宝只顾看自己的手,连头也不回,擦著眼泪去找人包扎,留下固远一个人对著窗外的庭院大声笑,那笑声回荡在园子里,把叶子也荡落了,收起笑容,他揉了一下发疼的脸,合上了窗。
这夜,心宝指头疼得连心,睡不著,他跳下去跑到水润睡的烟纱笼子里说话,推了她半天她却不醒,心宝心里「砰砰」跳,他鞋也顾不得穿,跑下楼去,楼下守夜的婆子也睡了一地,小厮们就好像暍了酒,还喃喃的说些梦话。心宝跑了出去,见月光明得几乎刺眼睛,他用手背挡著,看见那菊花丛中一个少年端著酒杯对他笑,心宝还有些怯怯的,小心走过去问:「小白?」
小白颔首而笑。
「你可以变成|人形了。」心宝念,眼睛在眼圈里转,突然回身就跑,却又一头撞到小白怀里,他心里知道,自己修炼多年,也不过就是会些小的变化术,比起小白来是怎么也不够看,见跑不了,只能哀求著。「小白你放开我,我不能走。」
小白叉住心宝,冷冷道:「你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专心修炼,不要用法术,你为什么替朱夫人延命?」
「她是我娘。」心宝挣扎著哭。
「你是妖怪,哪来的娘?!」小白伸手就给了心宝几个耳光,把他扔在地上。「如今朱家的劫数到了,你这就和我回去修炼,走得晚了,连你也是要死的,这次可不会有人救你了。」
小白伸手击掌两声,天突然变得黑的抓不著人影了;心宝抬头一看,却是一只燕子精,他浮在半空,就把月亮也遮了;心宝知道是来带他走的,呜呜的哭起来,小白上前抓著他的脖子,他拉著一棵月季花不放手,那月季满身是剌,一直扎到他手心里;心宝怕疼,又极力的呲著牙忍耐,小白突然觉悟了,转到他前面道:「你抬起头来,我问你,是谁让你晓得人类的感情了?」
心宝怕他,只是回缩身,直缩成一个肉团。
小白想了想,道:「你这么个愚钝的东西,恐怕也只是沾了人气,未必是动了情,你既然进了俗世,需得彻底叫你明白什么叫滚滚红尘,你就看著朱家全亡了,看破了红尘,从此也死了这条心吧。」
心宝见几年时间,小白变得如此厉害,心中对他既敬又畏,只是浑浑噩噩的似懂非懂的看著他。
瞪了他一眼,小白气他老是不清楚状况,骂道:「老子可是白跑了一趟,你就不能做出几分遇到故人的欣喜来?」
心宝这才擦掉鼻涕,一把扑到小白的怀里撒娇的哼哼,一边亲昵的用嘴拱著小白的脸,小白轻轻抱著他,拍著他的背苦笑。
那燕子见他们抱在一起说话,便缩到寻常大小,咕咕叫著看著。
天色将明,小白才放开心宝叮嘱:「你留在朱家全是险途,再不可妄改天机,需知生死有命,朱夫人如今走了,反而是她的造化,你自己要加倍小心才好,若悟了,就回到山里,不可再留恋人世,我过些时候再来看你,倘若你还是不走,我就再不理你了。」
心宝呜咽著舍不得小白走,小白一挥袖子,那袖子便如有了生命般,变得又顺又滑,从心宝手里溜走了,心宝呆了一呆,也不顾得手上扎痛,迳自走回了房里。
第二日朱丁氏就亡故了,心宝陪著她好几个月,这时候却一丁点也哭不出来,好不容易明白什么是亲情,就一下没了,看著她装进棺材里,蹲在旁边烧纸钱,一直到把麻衣都烧著了,自己也没察觉。
家里请了大夫来看,只说哥儿疼得晕了头失了神,过一阵子就好了,果然过了几个月,他又照常吃饭睡觉读书,又突然爱起财来,把他母亲留给他的玩意全收到旁人也不知道的地方,对他父兄稍微亲近起来,小小年纪,竟然劝父兄撂下事业,归隐到山林去。
承祖因忙,顾不上他,心宝就每天忧心忡忡的对著固远,固远也再懒得理他,他马上就要去赶考,行路便要走上四五个月,路上颠簸,定然不能稳下心看书,这时正是他读书的紧要时光。
这天心宝懒洋洋的读了会书,就趴下去睡了,不过一会儿,灵光在心上一闪,抬起头看固远,过了一会儿又拿了些东西围著固远转,又问他的生辰八字,固远纠缠不过,告诉了他,也不怕他扎草人害自己,心宝将他的八字下在纸上,念念有词的算著,突然眼睛就亮起来,嘴角向上弯,蹲在地上仰看著固远笑。
固远被他笑得发毛,喝问他又搞些什么东西。
心宝就得了彩头似的说:「我原就觉得柳哥哥你相貌好,现在细究起来,竟然发现你有绝好命格,不但福德宫里有「禄」、「禄存」,双禄交持、不虞匮乏,财帛宫内有「天同」,福寿绵绵,官运高涨,而且福德宫有星加持,乃贵人之柑,国家有你国运昌隆,遇难之人得你,逢凶化吉,加上我测了你的字,更是命定的宫运亨通,福祉无穷……」
看著他一连串的吐出吉祥话,固远不耐烦道:「你若是有什么事情求我,就直说吧。」
「柳大哥,你娶了我吧。」心宝语不惊人死不休。
好在固远早被他磨练出来了,笑道:「男子是不能娶男子的。」
「那你娶我姐姐,对哦,我姐姐们都嫁了,那你娶心梅可好?」
固远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炸起来了,唾道:「你不好好的念书,在这里胡乱说些什么?」
心宝将脸靠著他的腿蹭:「柳大哥,你娶了心梅,我们宋家就有救了。」
原来是为了朱家,到底是人长大了,晓得个中利害了,柳固远只觉得心里压得慌,甩开他道:「就算我想高攀,恐怕大人也不会把小姐嫁给我。」
「嘻嘻。」心宝突然笑。「那你们私奔好不好?」
「朱心宝你从哪里听到私奔这两个字?」柳固远用书拍他的头。「就是私奔,也要两情相悦才成。」
「那我们私奔好不好。」心宝细细的数。「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一起帮朱家过了这个大劫, 岂不是一件造化?」
「如果我不帮呢?」固远笑著看他。
「心宝就不喜欢你了。」小白可以用不喜欢来威胁他,他一定也可以用不喜欢来威胁柳大哥对不对?
「呵呵……」柳固远用扇子抬起心宝的下巴看,没有经过生活挣扎的孩子总是活得自在迟钝些,看这面皮,生得多好,眼睛黑幽幽亮著点点光,皮肤嫩的掐出水来,唇这么红,小鼻子可爱,朱家养他万分仔细,只差在没有缠足。固远将拇指探进心宝的唇内,想起自己的十一岁是在做什么,那时候他就得学会看人眼色,自己养活自己,有求於人的时候,从不敢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了,朱心宝,我不信你能傻一辈子。「心宝,你担心家里,真是变得聪明了,可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帮得到朱家,若我高中,自然是不同的。」
心宝不明白固远为什么把手伸到自己口中,直觉的舔了一下道:「柳哥哥,你不是就要进京赶考了么?你还缺些什么,我帮你打点。」
有时候你为什么看著又那么机灵呢?柳固远笑得更深了。
固远提前请辞上京城赶考,朱老爷特摆了一桌酒席,心宝後来又补了一席,他算是最开心的,不住跟固远说你要来接我啊,被承祖取笑说:「我们心宝倒好似等情郎呢。」固远也取笑心宝说:「他知道什么是情郎?」
「哥哥就知道欺负我,我怎么不明白,不就是一个男子一个小姐在一起了,女子就称男的为情郎?」心宝果然还是不懂,他见哥哥们笑就跟著他们笑,最近他突然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了,为什么他好似什么都明白却又什么也不懂得呢?自从听了柳大哥的话,他就变得更傻了。
承祖拉著心宝的手说:「心宝就是永远这么宝气也是好的。」
眼睛突然酸酸的,心宝看著固远,固远也看著他。
心宝只顾低头吃喝,吃过之後偷偷到码头去送固远,心宝为柳固远准备了丰厚的盘缠,将那包裹递给固远的时候又再次说:「你要回来接我啊,要回来帮我啊。」
柳固远拉著心宝,转头见艄公没注意,突然亲在心宝唇上。「心宝,心宝。」
心宝捂著唇小声说:「我看见大哥这样亲过嫂子,是不是这样就会一直在一起了?」
船渐渐开了,固远拉著心宝不放手,心宝只好膛在水里,边在水里走边问:「以後一直和你在一起了?」
固远只是拉著心宝在船弦上走,那船家看了道:「公子快回吧。」
心宝还是笑著跟著船走,因他从没发现固远会这样温柔的看他,柔过这湖水,让他如浮萍一样在上面飘著,被打湿了,整个腐烂掉。
船家不好发船,固远却催促他说:「你开你的,误了时辰,你的工钱管谁要?」
船家无奈,一篙下去,这浮叶小舟,一下过去便开得老远,顺了风离岸就远了,固远还是笑呵呵的攥著心宝的手,心宝也傻呵呵的由著他拉,水没了胸,他的衣服在水里飘,心宝不会游泳,扑得到处是水。
放开了手,固远将他向回推,语调平淡的:「朱心宝,你且别让我再遇到你,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
心宝抓著船舷,还跟著他,他想要张口说话,却灌进一口湖水来,他还是笑著,样子滑稽。
固远见了他的蠢样子,也哈哈的笑起来,摇著头回到船舱,朱心宝,你怎么傻到这个程度?柳固远,他是个傻子,你也陪著他一起傻。
还记得有一次上山,在山上遇到野猪被猎户追,自己奋力的抓著野猪,希望晚饭有著落,那猎户毫不顾及他还挡著,一箭射了过来,擦著他的脸皮。
他的命,跟猪一样不值钱,猪还有被吃的价值,穷人的命就连这个也是不可企及的,朱心宝,如果你乖乖呆在你的世界里,做一头猪就好了,何苦惹我这个不想为了一头猪就丧命的贱民?从此以後,我便不是柳固远,我再不会让人瞧不起,承你吉言,我一定会大福大贵。
到时候,我一定把你忘记。
第四章
望见那傻笑著的面庞,柳大人不由得记起一些碎片了,光阴再快总会留下痕迹,那些深藏的记忆,埋在水里,迟早也要浮出来,五年过去了。
第一年里,他中了状元,衣锦还乡,心宝没有见他,朱老爷为他接风,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头露了一下,飞快的藏回去了。
第二年里,他投到当今相国门下,意气风发,扶摇直上。
第三年里,他年纪轻轻获得圣上赏识,成了四品的上朝大夫。
第四年里,朱家因牵涉为叛臣缝制刺绣龙袍被抄家查办,全员进京等候发落,只少了朱心宝,他真是好命大,固远不禁宛尔。
第五年年初,他又遇到宋心宝。
将小二递过来的菜一道道摆好,心宝郑重的把一个银镶玛瑙珠的大煲置放到当中,黑白分明的眼睛向座上每个人一扫,喜气洋洋的揭开盖子道:「富贵无双。」
席上的大人们看到,盘子里躺著一大朵水灵灵白色牡丹,这如何吃?面面相觑,又恍然笑出来,等著他显身手,心宝是京城最有名的小风塘酒楼的招牌,他会变戏法,会说段子,会唱小曲,也会逗乐子。
关子卖得足了,心宝将那盖子盖上,缓缓再揭开,那牡丹已经散了,一只煨得滚热的大鲍趴在牡丹上,热气正冒著,红色的卤汁染得那牡丹更加剔透晶莹,心宝搭手道:「祝各位大人官运亨通。」
「光说怎么行,心宝快唱个段子,今天是柳大人的生日,唱得好就有赏。」有同僚轻浮的掐在心宝脸上,心宝还是跟以前那么笑,只是从前,心宝不会唱曲。
心宝先给固远鞠躬。「大人寿比南山,福禄绵源那个像海水一样滚滚而来呀,哗啦啦如银河下到头,直冲紫微。」顿了一下又问:「众位大人,你们说那甘罗早发不早发?」
大家知道他要说吉祥话,都齐声应衬著:「早发。」
「哎——」心宝拿著一只筷子敲著碗,唱道:「人都说甘罗旱发拜相高,将门虎子好风光,助力赢天美名传,不及得,柳丈人紫微天照步伐稳,殿前承得瑞气好,明君忠臣盛世兆,国泰织出锦绣图,穿针也要靠巧手,动力不为圣颜赞,将北诸贤添峥嵘,小秀有绞潜呈殊,名相园下开好花……」
这曲长,不外乎歌功颂德,他说得却极巧,赞了天子又赞了相国,谦虚的赞了主人,虽是土俗,然他一个店家也算难得了,他边唱著,边就有人跟固远敬酒,固远轻饮了数口,待他唱完,击节鼓掌,拉过小厮捧的赏盘,抓了一把银子要递给心宝,也不知是醉了,或是失了手,那一把碎银子都掉到地上了。
心宝弯著腰拾起来,嘴里还不忘奉承:「大人这是白银遍地,落地开花,将有喜事临门了。」
固远见他把银子都收到口袋里,跳著出去,又去别的房间斟酒,只觉得胃里的东西恰如翻江倒海般窜了上来,他勉强压住气与众官员周旋,一会儿见心宝在肩膀上搭块毛巾顺穿堂里下楼,便推说要出去醒下酒,让了出来。
店家早预备了临荷塘的包间给贵客歇息,小几上有酸梅汤、茶水、荷花叶、醒酒丹,将一条长虎凳铺好了让他躺下,贴身来的小厮拿出家用的一些器皿,帮他清洗了,拿帕子来为他擦乾净,更换了一件简洁的衣服,在旁边扬著扇子。固远嫌他粗手风大,叫他在後边呆著不要出声,自己微闭著眼睛歇息。
半梦半醒中见自己在一片汪洋中挣扎,那水如鞭子一般,反复抽打他,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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