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突然觉得有些头晕,腿也有些软。
他猛地抬头,瞪着眼前依然笑得动人的人。
“你——”
“惜朝不会下毒,但是会下迷|药。”顾惜朝笑咪咪地说道:“此药名为‘觉晓’,是苗疆的一种树木经七七四十九道工序提炼而成。十棵二十年以上的树方可提炼出一钱,极为珍贵。燃烧后会有奇异香气,历来是大理皇室的贡品,少量可以安神,若是放多了,就会出现大当家现在的症状。我这炉所放的份量,只怕这山上活着的动物暂时都醒不过来了。”
“我准备了解药,可惜大当家好像总是不相信我。”顾惜朝看着空空的酒杯,有些无奈。
他再倒了一杯酒,递到戚少商面前,道:“要喝吗?”
戚少商瞪着他,劈手夺过,仰头喝下。只觉一股清凉自喉间滑下,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好酒!”他赞道。“入口淳厚,清香留齿,应是五十年陈的好酒!”
“若非好酒,惜朝又怎敢请大当家喝?”
戚少商又喝了一杯,将杯子一甩,笑意已从脸上消失,道:“今天有人告诉我一个秘密。”
顾惜朝扬起眉,等着他说下去。
“她说你是烟波浩淼阁的主子,如果我把你的人头带去,她就告诉我阁里的秘密。”
“你信吗?”
“不信!”
“为何?”顾惜朝立刻接道,清澈的眸子璀然发亮。
“她虽然看上去楚楚可怜,可是她说话的方式和语气都表明她是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戚少商缓缓说道,向来耿直亲切的脸上透出一丝狡黠。
顾惜朝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移目看向远方,道:“她的确没有骗你。”
“你是烟波浩淼阁的主子。”戚少商肯定道。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顾惜朝愕然。
“我信她的话,但我不信我拿着你的人头,她会告诉我其他的事!”
顾惜朝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道:“你变了!”
戚少商摇摇头,苦笑道:“我没变,只是教训受多了,总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叫九现神龙,不是九命怪猫。
顾惜朝笑起来,笑得畅怀,畅怀中掩着一点失落,道:“说得好!”
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只杯子,倒上酒,慷慨道:“我们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说过话,痛快地喝过酒了!来!干杯!”
戚少商接过杯子,朗声道:“干!”
二人坐下,顾惜朝又道:“其实我今天是有事找你——”
“等等!”戚少商突然道:“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请问。”
戚少商看着桌上的香炉,道:“那晚在客栈,是不是你在我房里下了迷|药?”
那夜他只道自己是喝醉了,现在闻到这股香气,才觉得似曾相识。
顾惜朝也不隐瞒,坦白道:“我本不想与你见面,又知道以你的个性断不会放过那些小贼,干脆就在你房中放了觉晓,不料这两年你内力精进不少,药量不足,比我料想早了半个时辰醒来,我欲走又被那几个捕快缠上了。”
戚少商微微一笑,想起顾惜朝捉弄人的手段,简直令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能是你我太有缘份,想避都避不开。”
顾惜朝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是孽吧?”他想做什么事,他都会掺和进来。
香快燃尽了,顾惜朝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瓶,戚少商阻止道:“别浪费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刚才下的量连我都倒了,其他人怕是早就晕了。”
这次既然不是用来迷他的,自然是针对其他不怀好意的人。
断崖山山顶空阔,只在亭边长了一棵红松,亭下为绝壁,鸟猿难栖。
今天风向正好,徐徐清风自山顶处往下吹拂。
世间之人不仅长了一双耳朵,人人都还有一双眼睛。江湖中奇人异士多得是,一个人能以腹语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嘈杂的街市,自然也有人能只凭口形便知道别人在说些什么。
这山上的暗流汹涌,在他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原以为是顾惜朝的手下,现在看来有人似乎对他与顾惜朝之间的决斗非常感兴趣。
是谁?会是那个姑娘吗?
戚少商无暇去想,因为此刻顾惜朝将要说的话比什么都更为重要。
顾惜朝又看了他一眼:“知道我与铁手失踪有关,你还这么平静?”
按照以往的惯例,他应该是暴跳如雷,举着剑要砍要杀才对。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不是早就认定是你了吗?”
见戚少商说得理所当然,顾惜朝一时无语,呆了会儿才道:“你可曾听说过卧云楼?”
戚少商沉吟,道:“没听说过。”
顾惜朝苦笑了一下,道:“是我多问了,卧云楼之名虽从未现身于江湖之上,但其触角却早已深入武林之中,烟波浩淼阁只是其中的暗杀组织。我接到命令,要在铁手回汴京之前抓住他。事情重大,我决定亲自出马,谁知……”
见顾惜朝停了下来,隐带愠怒,戚少商问:“谁知半路被人抢了先?”
顾惜朝冷笑:“若按照我的计划,怎会有你介入的可能?这卧云楼中的是是非非,远非你所能想像。”
见他还想申辩,顾惜朝一摆手,继续道:“我与卧云楼纠葛甚深,七岁那年机缘巧合,遇见了卧云楼楼主,并带我进了卧云楼。本以为脱离苦海,未曾想又进火坑!卧云楼管辖门人的方法极端严苛,我更是被关在楼中不得出入。我不甘于一辈子只在黑暗中生活,写成七略后,自觉时机已到,便叛出卧云楼。谁知世态炎凉,你若是无人举荐,不会阿谀奉承,纵有鸿鹄之志,惊世之才,也没人肯多看你一眼!七略更是被人看成笑话!”
陷入回忆中,他越说越激动,话锋变得又狠又厉:“戚少商!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有了冲天的机会,你却像张网,挡在我的面前,任我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是你生生将我从天上扯落到地下!我恨你,恨得想杀了你!但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也下不去手杀你!最后白白害了晚晴的性命!”
戚少商突然明白这么多日子以来,不是只有自己在痛苦、在纠结,眼前这个快哭出来的人也和他一样,彷徨困惑不知所措。
他握住那人冰冷颤抖的手,顾惜朝却像被电击似的抽回手,扭头道:“抱歉!我失态了。”
戚少商看着空空的手掌,心里也像空了一块似的隐隐作痛。
顾惜朝却已经极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继续道:“晚晴死后,我本来心灰意冷,我知道皇城一战后,顾惜朝这名字必定轰动江湖,卧云楼的人一定不会放过我,与其等着他们来折磨我,不如陪晚晴去了。生前不能和她隐居,在黄泉之下我定要做个好丈夫。谁知,依然逃不过。”
“那这两年你……”戚少商突然想起他那双白净修长的手,这具瘦弱的身体在两年里究竟经受了怎样的苦?
“我受了无数折磨,忍辱偷生,苟延残喘,才终于换回我的武功!他们明着要我戴罪立功,暗里却将晚晴的骨灰夺去以此相胁!所以,这一次我绝对会让他们好过,我要让他们知道惹恼我的后果!”他像头复仇的狼,字字句句都是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蹦出来的!
“戚少商,我本来发誓再也不和你有任何关联,看来是要食言了。你,是我最好的帮手!你帮我夺回晚晴的骨灰,作为回报,我助你救回铁手,如何?”
他热切地看着戚少商,戚少商却沉默了,好久没有回答。
顾惜朝热切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寒,凛冽道:“你不是自诩侠义吗?如今我求你帮忙,做的既不是伤天害理的事,也不违你的大侠道义,你却推三阻四!哪还有什么英雄气概!简直就是狗熊!”
“你……还有蓝烟与那位姑娘,我想他们会更适合为你做这件事。”
戚少商吐出一句话,却差点气得顾惜朝背过气去。他真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以前那个直率粗神经的戚少商躲到哪里去了!
他冷笑道:“事不与外人道的道理你不懂吗?在卧云楼中,就算是你最好的朋友,有些事也是不能说与第二个人知道的!”
戚少商突然觉得有些苦涩,“你……在卧云楼中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吗?”
他犹豫的是助他夺回晚晴后,他又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没想到却逼出了他也许没和任何人说过的心里话。
像是被困在一片无边苍茫中,没有方向,没有尽头,任你如何奔跑都逃不脱走不出。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会一脚踏空跌个粉身碎骨!也不知道何时会有什么人在自己背后捅上一刀!
所以他才会有这种阴狠诡谲,反复无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个性,否则如何在那种环境中生存下去?
顾惜朝怒火暗生:“戚少商!我是来和你做交易的!不是要你来可怜我的!”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道:“我答应你!”
回应他的是一道剑光,映着午后的阳光,闪耀彩虹般的光彩。
戚少商大惊,忙侧身避开,怒道:“顾惜朝!你又发什么疯!我不是答应你了吗?”
顾惜朝不理,剑身一抖,幻出几朵剑花,罩住戚少商胸前要害,点点都是杀招。
戚少商失了先机,此刻不免有些狼狈,直退出十步才算是躲开了顾惜朝这暗含七种后招变化的一击。
他也恼了,逆水寒剑出鞘。
迎风而立,戚少商横剑在胸,逆水寒在夏末的阳光中发出凛烈的寒意。
顾惜朝却笑了,剑斜斜指向地面,本来锋锐的杀气缓和下来。
“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要是不杀你,回去一定不会好过!”
“有人要杀我?”戚少商微皱了一下眉头。
“卧云楼最新的一笔生意,有人出大价钱买你的命!”
“可以告诉我是谁要杀我吗?”
“不能。”
“我是不是得消失一段时间?”
“是。”
“所以……”戚少商也笑了,露出两个可爱的酒涡。
“所以你我不免得有一场恶战!”
顾惜朝剑身一颤,发出龙吟般的声响。
他的剑很薄,薄得几乎能透得过阳光,远远看去,就像握着一泓清澈的秋水,流光绚丽,缤纷耀眼。
这把好像一折便断薄剑,使得却是大开大阖的剑法,挟着劈山之势向戚少商砍去。
虽是剑法却有刀意,森森剑气直逼戚少商而来!
戚少商微微一笑,逆水寒化作道道惊鸿迎向那绚丽彩虹。
逆水寒古朴华美,宽而沉,是为重剑。
顾惜朝的煌树,轻而灵,是为轻剑。
以重剑施展迅捷快速的剑法,是举重若轻。
以轻剑施展刚猛霸道的剑法,是举轻若重。
无论是举重若轻还是举轻若重,都是寻常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在这二人手上却像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银光彩虹,西湖氤氲,幽香环绕。
青影与白影互相交错,剑与剑相击,如珠落玉盘,水滴湖面。
这哪是比剑,分明便是剑舞。
顾惜朝剑法忽变,飘逸且潇洒,繁复且瑰丽,变幻莫测如黄山云海。
戚少商剑法亦变,凝重且宽广,古拙且内敛,欲以不变之势应万变。
剑气纵横,忘乡亭边的红松落针纷纷,随着轻风剑气飞旋回舞,像是下了一场青雪,飘扬在二人之间。
相视一笑,一种久违的温暖在二人心中蔓延开来。
戚少商明白,忘了侠义,他与他定能携手江湖路。
顾惜朝明白,放下追求,他与他定能笑看日月起。
一笑泯恩仇。
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真的能泯吗?
至少,这一刻,他们真的希望可以永恒。
第四章
七月十五,夜,月圆。
聿晓是在玲珑阁的屋顶上见到顾惜朝的。
顾惜朝坐在屋脊上,手中握着的是戚少商的逆水寒。
他抬起优雅的下颌,轻轻吐纳着,仿佛想将柔和似水的月光溶入自己的身体。
聿晓却蹙着柳眉,质问道:“为什么要将我派去的人都迷晕了?”
顾惜朝轻笑:“你要的是结果,又何必管过程如何?”
聿晓眉间折痕更深,怀疑道:“你真的杀了戚少商?”
顾惜朝点头。
“他的尸首何在?”
“化了!”
“化了?”
“对!”顾惜朝终于将脸面向聿晓,“在伤口处洒上化骨粉,不用一刻钟,便化为一滩浓血,溶于土中。”
聿晓阴沉着脸,道:“你说你杀了戚少商,却连尸体都没有,要我怎么相信!”
想诓她?未免也太可笑一点了吧!
顾惜朝却将手中的剑一抛,抛给了聿晓。
聿晓一看,脸上阴晴不定。
“江湖人常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如今这逆水寒都在我手上了,你说戚少商还会活着吗?”顾惜朝看着她,一脸淡定从容。“断崖山顶的情景,你不是应该知道了吗?”
断崖山顶的确经过一场厮杀。地表、树上、亭间处处都留有剑痕,在崖边的一块地上,也确实有一滩深红的血迹。
可她就是不相信!
戚少商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吗?他少年成名,不论武功造诣、见识阅历皆处于顶尖高峰。而顾惜朝却缠绵病榻两年之久,功力刚复,他杀戚少商身上竟连一点伤都没有!
除非他们俩合伙演了一场戏!
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却一起演戏?
荒谬!!
何况傅晚晴的骨灰还在她手上,顾惜朝不可能出卖卧云楼,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你的剑呢?”她忽然问道。
“毁了。”顾惜朝干脆地答道。
“毁了!?”聿晓几乎尖叫起来。“那把剑是上古神兵,有多少人为它疯狂你知道吗?你竟然毁了它!?”
顾惜朝轻笑起来,“在我眼里它也只不过是一把剑而已,既然是剑便该有它的归处。戚少商虽是我的仇敌,却也是我的知己。宝剑酬知己,我杀了他,拿了他的剑回来交差,自然也要还给他一把剑!”
“你这么做就不怕‘他’杀了你?”聿晓咬着牙。她求了好久都得不到的东西,他竟然毫不在意的就毁了!
顾惜朝依旧轻笑,轻蔑地笑,“既然是我的东西,谁能管得了我怎么用!”
聿晓愤怒了,她愤怒的表现不是大吼大叫,她笑,倾国倾城地笑。
“的确。是我多管闲事了,你身体刚康复,又出色完成了这次艰巨的任务,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慢着!”顾惜朝懒懒叫道。
“还有事?”聿晓笑得益加温柔。
“戚少商的逆水寒还请还给我。”顾惜朝终于站起来,“这把逆水寒也算名剑,我失了煌树,就拿它来替代好了。”
聿晓侧着螓首,凝视手中的剑,绯色衣袖一扬,逆水寒便平平地往顾惜朝处飞去。
顾惜朝伸手欲接,那剑却突然加速向他冲来,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掌控。
手自然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只是人心。
人心隔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