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最终也没能拔去这根心头肉刺。当天晚上,太子寝宫中,一个黑影蹑手蹑脚溜进内室,拿走案几上的卷轴。出得房门,一缕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竟是五皇子。他早就觊觎这幅得不到的宝贝,如今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错过,
第二天,太子宿醉醒来,发现绢画被盗,大惊失色。殊不知这画像哪裏是父皇赏赐与他,却是被他私拿出来赏玩临摹,打算过几日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如今不翼而飞,怕是要出事。
太子前思后想也未得其解,又不敢大肆宣扬,便出了个损招。命人将自己前几日临摹的绢画装裱仿旧,撕成碎片,并将这损毁的赝品偷偷塞进三弟塌下,想嫁祸於他。
几天后,皇帝发现画像失窃,即刻下旨搜遍宫中每一个角落。当侍卫将三皇子寝宫中搜得的一堆碎片呈上时,龙颜大怒,朝堂风云变色、人心惶惶。三皇子见自己被污蔑,在父皇面前哭诉那晚亲见大哥拿了画像好不得意地炫耀展示。五、六皇子也赶来帮腔,联名指证太子。
太子万料不到自己遭五弟六弟的临阵倒戈,当下反咬回去,两派人马便在殿中你一句我一句斥责谩骂起来,好比火上浇油,让盛怒中的皇帝理智尽失,竟下旨废长立幼。从此大皇子和三弟一同失了宠,成为有名无实的皇戚。
海南二百五十四年,五皇儿被立为太子的当天,十三岁的牧绅一在院中练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的身量拔高了许多,变得颇为强健,肤色依旧很黑,渐显英俊的脸上,刻板沈郁的眼角边有一颗淡褐的泪痣,衬得他整个人有些寂寥。
海南二百五十七年,中原边境,北方野蛮的草原游牧民族来犯,势不可挡。牧绅一请缨出征边塞,皇帝允,封讨逆将军,随老将高头率三十万大军带兵克敌。三年内,少年将军骁勇善战、屡战告捷,龙心甚悦,开始留意这本不起眼的九皇子,又经高头力荐,数次提拔,在朝中有了番势力。
海南二百六十二年,帝染重疾,薨,五皇子继位。同年,大王爷和三王爷先后被人发现暴毙府中,死因不明,其余稍嫌势弱的王爷也皆被砍去羽翼、形如傀儡。经过五年艰苦战事,牧绅一班师回朝。皇兄抵不过文武百官的施压,封他为骠骑大将军,却又命其镇守边疆险要隘口。
海南二百六十三年,六王爷随丝绸船队去了趟西域游玩,带回一个暗赤色头发的绝世美女,献与皇帝。帝大惊:“世上竟真有如此发色,虽色暗、杂而不纯、赤而不艳,却也聊胜於无!”遂封为妃,宠爱有加。四年后,帝患不治重病,不久一命呜呼。有太医私下疑其被身边所亲之人慢性投毒而亡,不料此言一出,自引杀身之祸,被六王爷寻了借口砍掉脑袋。而那赤发贵妃,也在群臣的极力反对下被他纳为妃子。
海南二百六十七年,六王爷继位,时值天下太平,外有所向披靡的九弟驻守、内无势可比肩的兄弟予他威胁,是以高枕无忧。在位三年,日日纵情声色,穷奢极侈,广征苛税修置宫殿,适逢百年大旱,民不聊生,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海南二百七十年,民间揭竿起 yi,初只几百人,过了月余竟聚众五万,一路过关斩将,杀奔京城。直到攻入皇城,帝方大惊,急调边疆九弟的军队前来援助。牧绅一带兵行至城外野郊,竟搭了帐篷驻下,按兵不动,作观望之姿。如此过了数日,眼见著皇城不保,焦头烂额的大臣们开始lianming 上书进谏,明裏暗裏施予压力,威逼皇帝退位让贤,否则国将不国,牧氏王朝气数尽矣。
帝四面楚歌,前无进途、后无退路,大哭,只得脱下黄袍以示众臣,乞九弟进城解围。说来也怪,那些起 yi民众听闻废帝后,竟不动声色地退兵了,各自回家,种田的种田,打铁的打铁。
海南二百七十一年,牧绅一继位,同年亲征塞外,尽除边疆入侵余党,至他这代,几经风浪、数次易主,终於迎来久违的太平盛世。
这一年,牧绅一三十岁,曾经又黑又瘦的少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被称为吾皇的男人,高大,挺拔,成熟,沧桑。
他站在桌前,案几上平整铺著一张绢画,画上少年一如十八年前亭中初见的样子,岁月不曾碾过他的发、他的眼。左上角,是前朝皇帝藤真健司的提款,一首七言律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牧绅一用指尖缓慢抚过那行小诗,喃喃说:“藤真,那时,他是不是站在你的面前,看著你。为什麼朕总觉得,他还活著,就在人间的某处,快乐、天真地开放著,像花朵一样……”
一个月后,牧绅一下旨,集结整个中原的能工巧匠,修筑赤园。
海南二百七十六年,一个线人入宫求见,声称於京城南面山上、某姓氏泽北的疯道士嘴中,打听得红发少年的下落。
而那少年,似乎竟是个妖怪。
【9 糖人】
皇宫极深处有座园,园中种遍天下名花。分明是深冬,空气中却浮著隽永的春香。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穿绕於林间,通向一处高矮错落的宫殿群,琼楼玉宇,极是奢华,又极是雅致。
清晨,一个著宫服的太监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进得山石林丛中一座歇山顶的大殿,向内行入一扇门,便到了香雾缭绕、锦幔层叠的卧房。垂挂的薄纱后,影影绰绰显出一张床,床上躺著一个人,面冲裏墙,枕上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太监揉了揉眼,那团火消失了,原来是那人的长发,溪水一般蜿蜒流淌。
这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领旨查抄清田宅的林公公。他走到床边,从朱漆食盒裏端出一碟碟精致的糕点水果,整齐摆放在房中案几上。
一个闷闷的声音凶巴巴响起:“说过多少遍了,本天才不吃!你见过哪个妖怪需要吃东西的!赶紧端走!”
林公公呵呵笑了笑,并不说话,显然已经习惯了少年每日无端的发难。晌午来送午膳时,那些碟盘总被舔得干干净净,一粒渣都不剩。相处两月有余,他明白这花妖无辜无害、小孩子那般任性却经不住诱惑、可爱又可怜。
乡野民间,妖孽横行,这般不伤人的妖能有多少。
准备好早膳,他去园中折了一枝含血怒放的腊梅,回到屋内,要用其替换窗台上那白地青花瓷瓶中隔夜的旧红。
还未插入瓶口,一只肤色黝黑的大手从后方悄无声息伸过来,接走了那枝花。
“让朕来。”
床上的红发少年听到这低沈嗓音,浑身一震,缩得更紧了,恨不得整个人埋进被褥裏。
林公公打了个哆嗦,猛然转身,诚惶诚恐地贴地跪下:“奴才叩见皇上,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罢了,”牧绅一不耐地挥了挥手,“这儿就三人,还谈什麼迎驾,你退下罢。”
牧出神地看著手中腊梅。隆冬晨光中,他高大的身形被勾勒出一片剪影,与笔直的窗棱交相辉映,如同一幅庄重而寂寥、刻板而威严的墨画。
人面桃花相映红……孤烟大漠,哪儿来的桃花。藤真,你怕是一直做著一个梦,梦裏没有黄沙,没有战场,没有龙袍,没有生死。你们相遇在四季如春的江南水乡,你是个乡民,他是个过客。一日,你听见园中传来篱门轻叩,一打开,就见那人站在桃树下,春风满面,冲你开心笑著,说:诶,小哥,这附近可有酒家……
牧绅一的手抖了抖,回过神,将腊梅插入瓶内,如同思索一般、喃喃地说:“是这花更艳,还是那人的面庞更艳,是这花更红,还是那人的发更红……”
他转身走到床边,略微弯腰,顺著枕间温暖的发梢慢慢摸过去,一直摸到耳后,用长茧的指腹磨挲少年近乎半透明的柔软耳垂。
啪!花道一掌打开牧绅一的手,气哼哼道:“变态大叔,离我远点啦!放我回家!”
牧绅一神色一懔,眼见著便要发作,把个角落裏的林公公唬得双膝发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过了半晌,他终於叹口气,从深色常服的袖中掏出一个裹得妥当的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裏面横卧著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牧绅一举著糖葫芦,在花道眼前晃了晃:“看,你要的清晨第一串糖葫芦,朕给你买回来了,你是不是可以陪朕……陪朕说说话。”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古板男人,又贵为皇帝,那些甜言蜜语自然不会,本想说“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却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光是这句“说说话”,已经令他暗自出了手汗,黝黑严肃的面庞居然也有些红。
一旁的林公公已被震得目瞪口呆,张著嘴半晌回不过神。这个男人,尊贵的吾皇、坐在权利至高点掌握天下苍生的男人,竟真的为了少年一句赌气的话而早起,去民间鱼龙混杂的集市买一串不值一文的糖葫芦。
他甚至可以想象,批阅奏折至深夜的皇帝是如何带著困意在天未亮时便起床,於深冬刺骨的寒风中坐朴素的便轿去到街市中,将冰凉的手捅在裘皮袖筒裏,静静地,等清晨的第一串糖葫芦……
林公公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然而花道并不领情,他不耐烦地一挥胳膊,男人手中的糖葫芦便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滚落在地,一颗一颗碎了。
房中静得连细如毫发的呼吸都能听见。
花道也发觉自己似乎做得有些过分,被一言不发的男人吓到,只得可怜兮兮缩著脖子躲在被中,嘴上却不服气地强词夺理:“本,本来就是,本,本天才不想吃糖葫芦了,要吃早市的糖,糖人啦!”
牧绅一重重哼了一声,一掀长袍下摆,走出门去。
林公公知道,这回皇帝是真的龙颜大怒,若那人不是花道,怕已经死了千百次,当街淩迟亦不为过。
过了许久,他才敢抖抖瑟瑟从墙角走出来,收拾地上狼藉的残渣。看著床上那只虫蛹般鼓囊囊的被褥,他叹了口气,慢慢说:“孩子,咱们的皇帝,是个好皇帝。虽然他有时也会任性,强求一些无法得到的东西,那是因为,他比谁都寂寞啊……”
林公公,本名林宜堂。二十八年前,他十七岁,双亲都死了,留下一笔十两白银的债务。他被债主欺骗,卖到宫中,在一个漆黑的雨夜同几十个半大少年一起,受了刻骨的一刀,从此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
十两白银,葬送了一辈子。
他是个懦弱的人,不懂察言观色,很快便被发落到膳房做工,处处受人欺负。
十八岁的一天,他受几个身强力壮的柴房烧火工辱骂,被打得头破血流,站都站不起。黄昏的暮色中,他用血肉模糊的双掌撑著地面,在庭院硌肉的石子小径上慢慢向前爬去。他在寻找树丛深处的那口井,也许在井裏,便不会这麼痛了。
那儿,他遇见了八岁的牧绅一。瘦小的男孩站在井边,望著井底出神。男孩的伤也不轻,半边脸肿得硕大,一只眼已经睁不开。
那时的林宜堂并不知道眼前少年便是九皇子牧绅一,也不知道他是未来的皇帝。他只是很认真地想:狗 niang养的,这年头连寻死都要排队。
少年也看到了他,却并不言语,只保持著先前的姿势,静静看著那口枯深的黑洞,就在林宜堂沈不住气想要劝他快些跳的当口,少年突然转身往回走了,离得越来越近,终於停在他面前。
男孩八岁的脸上,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他慢慢说:“我是谁,我是牧绅一。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他被男孩徒然涌现的气势震住,结结巴巴答道:“林,林宜堂。”
“从今天起,你跟著我吧。”男孩说。
后来他才知道,男孩是皇子,他脸上的伤,是同父异母的皇兄所揍。
这麼一跟,就是近三十年。他看著牧绅一长大,看著这个沧桑的少年长成沧桑的男人,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下去,走过暗夜,走过黎明,走过山,走过水,走过边塞,走过朝堂。踏著皇兄们自相残杀的尸骨,走上龙座。
牧绅一走得多麼艰难,只有他知道。
只有他知道,看似刻板的少年,却喜爱在夜深人静之时,於橙黄烛火下读浪漫的山野志怪,读那些貌美而善良的女妖,如何与人类男子相恋,厮守一生。也只有他知道,之后叱诧沙场的少年,曾经练剑练得多麼苦,甚至连举箸的力气也无法使出。更是只有他才知道,当了皇帝的男人,纵使坐拥天下美人,心中却仍保留著那一抹最原始纯真的,对真爱的想往。
这个男人有多强大,就有多寂寞。
“皇上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喜欢独自一人望著窗外,一望就是一整天。”林公公喃喃说,像在讲一个平淡的故事。花道已经把被子拉开,露出尚且带著怒意的、红扑扑的脸,认真聆听。
“那表情,是一种等待的神色。待他当上皇帝,喜欢看一幅画,那神情,又变作了追寻。他在等待并追寻著一种、似乎永远无法出现的事物。然却一直等,一直追寻。”
“后来,我奉旨抄查清田宅,看见你,便终於知道,皇上一直所等待追寻的是什麼。”
花道一下跳将起来,满脸羞红地大吼:“那也不能无缘无故抄了野猴子的家,还将我软禁在此,大叔自己当皇帝,也不懂王法麼!我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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