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透一跟男人视线相交后,警戒心就像烟雾般消失无踪。来的人是藤岛,他慢慢逛了一圈后,拿着一罐即溶咖啡和巧克力走到收银台前。
“总共是五百七十三元。”
男人掏着钱包。明明住在一起,一句话都没说似乎有点奇怪。透向藤岛搭话:
“怎么这么晚还出来?”
藤岛抬起头。吃晚饭时透就觉得他的脸色难看,现在看起来又多了一层惨白。眼里泛满了血丝。
“有份资料一定要做完,可是我很想睡觉……想泡咖啡却发现喝完了,愈喝不到就想喝,于是才出来散步顺便把咖啡买回去。”
藤岛连叹气声都充满疲累。
“你工作很忙吗?”
“一到年底哪家公司都一样吧。你也要好好加油。”
店里的音乐换成轻快的圣诞歌曲,伸手接零钱的男人忽然停下。
“……哦。”
自言自语完之后才拿了找钱走出店外。藤岛离去后,楠田兴致勃勃地凑过脸来。
“他该不会就是藤岛先生吧?”
听到透回答“是啊”,楠田哦了一声。
“我之前就看过他好几次了。听你形容我还以为他是那种闭塞型的人,没想到看起来还满正常的嘛。”
“我可没有说他是闭塞型的人啊。”
“话是没错。”
客人又进来了,这次是个年轻女子。透边打着收款机,边想着藤岛疲倦的表情。今晚弄点好料的来给他补一补吧。而且又是圣诞节……正好有个吃大餐的名目。他边找钱边开始想今天的菜单。
到了商店街,透在熟是老板娘的推荐下买了火鸡肉。试吃过照烧口味后,发现美味不输给鸡肉。再加上奶油浓汤,酒渍鸡肉,水果沙拉,几道菜摆下来,餐桌看起来比平常丰盛不少。
都已经准备好大餐了,主角藤岛却还没回来。捧着肚子躺在沙发上等待的透,不知不觉睡着。被摇醒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抱歉我回来晚了。”
藤岛脸上有着明显的黑眼圈,表情比昨天还累。透站起来想去热菜,藤岛却把手上一个大纸袋递给他。
“这是什么?”
“买给你的,打开来看吧。”
比起要接受馈赠的自己,送人东西的藤岛反而一脸期待的样子。透虽然隐约有不祥的预感,但还是不辜负期待地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撕破纸袋,一看到盒上印的照片,透二话不说立刻连纸袋一起还给藤岛。
“我不能收,请你拿回去退。”
藤岛没有接下。
“你不用跟我客气。”
“我没有客气。”
光看盒子外包装的说明就知道是台单眼相机,而且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你就当作是我送你的圣诞礼物吧。或许触摸到真实的照相机,你就会改变心意了。”
“请你拿去退吧。”
“没这个必要。”
“那我拿去退好了。”
听到这里藤岛才知道,透是打从心底不想要这台相机。本来疲倦却泛着欢欣的表情,忽然阴郁下来。
“你不喜欢这台的话那我去换别的机种……”
再也受不了的透大声说。
“不管是这台相机还是别台照相机,我都不想要。我不知道你是抱着什么样的期待才送我照相机,但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没有想要从事摄影工作的意愿。”
透终于说出口了。虽然害怕藤岛的反应,但也有种解脱的感觉。他对摄影真的没兴趣,光是有心没有用,必须要很有兴趣才行。
“你为什么会没有兴趣?”
藤岛的声音和表情明显地在责备着透。
“就是没有感受到魅力啊……”
“但是总有一天会感受到的。”
听到男人依旧强调着可能性,透不耐地打断他。
“摄影不是只有兴趣就能从事的职业,需要一种想去做的冲动。可惜我并没有这种冲动。如果抱着这种不置可否的心态去学习,相信也维持不了多久。”
透确定藤岛听到他的话了。但对方沉吟片刻又低声说:
“我还是觉得你进这行比较好。”
自己都已经如此强调没兴趣了,这个男人却完全不想去了解。透愈想愈火大。
“藤岛,你为何要一直拘泥摄影上面呢?我不想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
藤岛皱起眉头。
“我没有强迫你什么啊”
不是一直问,就是契而不舍其地劝说,还敢说没强迫。透气得踢桌脚泄愤,声音大到让坐在对面的藤岛都吓一跳。
“这还不叫强迫吗?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你却在这种情况下不断地劝说我……我都说了对摄影没兴趣啊!”
“但是你没有说讨厌。”
“要不是顾虑到你的感受,我早说了。我是在迂回地告诉你我不想要啊!”
对面的男人叹了口气,就像看着闹别扭的孩子般,那种表情却更让透觉得受伤。
“你冷静一点听我说。你现在在便利商店打工,刚开始一两个月还能当作重新习惯回到社会的感觉。但都过了这么久,也该找寻自己想做的事。”
透想到最初那间医院的医生说过的话……
“……与其拘泥过去还不如展望未来……”
他不是不明白医生和藤岛的意思,但说的容易,要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有那么简单吗?
透愈来愈不想跟藤岛沟通,而开始自暴自弃起来。
“无所谓啊。我要继续打工,反正等记忆恢复之后我就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然后回到原来的生活。”
“你有没有想过要多久才能恢复记忆呢?”
藤岛毫不修饰的疑问,让透握紧拳心低下头。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一辈子也不会想起。与其等那种不可知的未来,还不如现在就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活,这样不是更有建设性吗?”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学摄影吗!”
透忍不住大叫出来。
“别这么冲动,我不想跟你争执。”
对方愈是冷静,透就愈是更亢奋。藤岛虽然强硬,透也知道他说的没错。或许他是对的,但此刻感情用事的透完全无法接受,只想不顾一切地反抗藤岛。
“好啊,我恢复记忆就没事了吧?我会用力恢复从前的记忆。”
透用力敲打沙发背。
“你要怎么恢复?”
在藤岛的追问下,透半晌说不出任何话。
“我……我可以去问以前公司的同事……或是其它认识的人。也许就想得起来……”
“医生没有告诉你,就算拼命回溯过去也不见得有用吗?去找认识的人对恢复记忆并没有太大帮助。”
男人冷静得几乎让透想哭。他瞪了藤岛一眼后冲出客厅,关进自己房里。像冬眠的动物般抱着头缩进棉被里。他流出了悔恨的眼泪,咒骂着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自己和专制的同居人。
饥饿的感觉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桌上那丰盛的圣诞大餐现在想起也只是徒增空虚而已。半小时后,外面传来敲门声……他知道对方是谁,所以没有响应。
“我说的太过分了……对不起。”
藤岛隔着门向透道歉。听到他的道歉,透下意识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自己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藤岛,他很清楚如果被拋弃,自己将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只要恢复记忆的话……透紧抓着棉被。只要能恢复记忆,想起藤岛以外的朋友和自己想做的事……就不用一直抱着这种悬空的孤独感生活了。
搭乘特急电车需时两个半小时的地方,就是自己从前所住的城市。一过了县境雨就变成了雪,看来这里还满接近内陆的。
昨夜透下了决心,要重返自己住过的地方。跟藤岛争执过后,他忽然极想回到自己的旧居看看。虽然不见得就能立刻恢复记忆,但起码可以找到一点自己跟过去的连结。
为了多找一些线索,透把藤岛所说的自己放从前用过东西的箱子搬出来,找了一遍里面只有几件褪色的衣服和餐具,全然没有任何有助于恢复记忆的东西。
决定回去的透却不知该回哪里才好。写履历表的时候藤岛只告诉他高中和公司的名称。藤岛坚持“回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因此透不敢直问昔日住所和宅配公司的地址。
隔天,下了班的透第一时间先到医院去。一到外科处的护士站,认识的护士立刻探出头来说“你不是透吗?怎么了?”他立刻表明想知道过去住所的来意。护士告知主治医生刚好在里面,就转身离去叫人。然而主治医生也不知道透以前的住所,病历表上写的是藤岛的地址。热心的医生告诉透之前那家急诊医院的电话,要他到那里去问问看。
那家急诊医院位于附近的另一个县市。当初透转院时,印象中似乎坐了很久的救护车。没想到居然位在那么远的地方。坐了好长一段电车,下站时已经开始下雪了。
到了急诊医院,那位医生还记得他。连说了两次“你的失去记忆实在让我印象深刻……”握着得来不易的写有住所资料的纸条,透在医院门口搭上了出租车。不便宜的车资虽然令他心痛,但是一想到回程要花那么多时间,他就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找路上。上了车他请司机按地址去找路。
“差不多是这里吧……”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司机停下车子。透从车窗看到一栋老旧的双层公寓,外墙上的看板写着跟纸条上一样的“岩埼庄”三个字。他并未预想自己住在多高级的地方,但是却也没有想到竟会是么老旧的建筑物。透下了车在公寓四周绕了一圈,壁上的铁板已经生锈,玄关门口的合板也只用木制的化妆板贴住,破烂的四角还向外翻起。
透丝毫没有熟悉的感觉,他无法想象自己在这个破烂公寓中,曾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自己的确住过这里。透走到公寓门口。曾经住过一楼二号房的他想,说不定隔壁的三号房或是一号房客会知道自己的事情。
正想要敲一号房房门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怒骂声。他下意识的往后倒退一步,门立刻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染着红茶色头发的女人冲了出来。这个穿着薄毛衣,短裙以及夏季凉鞋的女人对着房里口气粗鲁地咒骂一句后,啪一声关上门。这时女人才发现透的存在,明显地吃了一惊。接着又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走过。
“不好意思……”
即使透叫她,她也没有停住。追上去后女人才转过头来,愤愤地叫他别跟上来。
“我有事想请问你……”
“叫你不要跟来没听到吗!”
透可以确定这个女人一定认识自己。刚才那第一眼看到透的反应,就已经相当明显了。透不想放过这个知道自己过去的人,所以还是厚着脸皮跟上去。
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时,对方惊叫一声后蹲在地上。透像钓鱼似地,高高抓住女人的手腕,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请……请你站起来。”
女人赤裸的膝盖被雪给冻红了。
“坐在地上会冷……请你站起来。”
女人注视自己的眼神浮现出畏惧之情。
“你认识我吧。”
“……你在说什么?”
女人那比膝盖还要红的嘴唇细细颤抖着。
“我因为发生车祸丧失记忆。为了想起以前的事才来住过的公寓看看……”
女人眯起右眼,狐疑地仰望着透。
“你能不能就你所知的告诉我,原先的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拜托你了。”
在短暂的沉默后,女人忽然笑了。然后低声说“不会吧。”
两人来到公寓附近一家陈旧的小餐厅。女人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吞云吐雾,跟所有人的反应一样,把透从头打量到脚,接着想起什么似地吃吃笑了起来。
“你真的丧失记忆了吗?”
从她的口气猜测不出年龄。声音听起来倒还年轻,但显而易见疲累的眼睛,与过浓的化妆暧昧地模糊了她的年龄。
“我是怎么样的人?”
女人缓缓将咖啡送到嘴边,含笑地抬眼看着透,仿佛觉得等不到答案而焦急的透看起来十分有趣。
“问我这个问题哦。其实我跟你也没多熟。”
“只要告诉我你知道的部分就好了。”
女人坐起上半身,把嘴里的烟喷到透脸上。不小心吸进烟的透呛得差点流泪。
“你干什么啦!”
女人坐回椅子上耸耸肩。
“你就是遇到这种状况会毫不在乎地打人的男人,无论对方是男是女。”
女人把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你是个既粗鲁又暴躁的人。只要我们有点吵,你就会过来骂人。眼神就像流氓一样锐利,嘴也很坏……我常跟老公说,你这个人的家教一定很差。”
骂人…打人……透看着自己交握在桌上的手。打人需要极大的冲动,这世界上有人能够轻易越过这条界线,也有人不能够。透很难相信自己居然是那种会轻易动手打人的人。
女人看了他半晌后,又开始笑了起来。
“你现在在干嘛?”
“我住在朋友那里,目前在便利商店打工。”
“你就干脆忘了以前的事吧!现在的你比以前好太多了,丧失记忆对你只有好处。”
女人认真地大放厥词。
“直接重新过你的人生吧!总比哪天传出你车祸身亡,别人还幸灾乐祸地说‘活该’的好。”
透缓步走在被雪浸湿的柏油路上。像灰烬般飘落的雪片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他插在口袋中的手冻得发痛,不知何时才会回复温暖。
跟女人分手之后,回想自己过去的透愈想愈灰暗。他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在别人眼中是个麻烦的人物。
他照女人所说的,从餐厅出来右转,走了十分钟后看到自己以前工作的那家宅配公司的营业所。透一走进那栋高大的建筑物,有几个职员发现了他,就满脸笑容地说“欢迎光临。”透一说出来意,柜台的女服务员便微笑地歪着头。明明是自己的事,却用像在问别人的口气说出来的透开始有点感到不安了起来。女服务员请他稍等一下后,走到里面的房间。他环顾四周,虽然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却都没有出现讶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