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我随意走出门去。因为蕴灵现在都是从正门正大光明地进来看我,后花园我们都很久没有去了。我看看今天日头尚好,信步便往那僻静的后园走去。
在那堆嶙峋的山石上拣个地方坐下,我享受着难得的冬日的丽阳。不知此刻的郴州,蕴成是否和我一样思念着对方呢?
正出神间,我听到了两个小太监的对话。也许因为这里太过偏僻,他们的语声也没有什么顾忌。
“听说以前这凌阳宫的下人都统统发配到北荒去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啊?”
“唉,还不是因为定王爷风流惹出的祸?皇上龙颜大怒,差点没把木头公子活活打死,其他下人能活命就谢天谢地啦。”
“那定王爷呢?皇上怎么处置他的?”
“皇上心里定然恨他不轻,虽然碍于众臣求情,只判了他一个削爵流放,可暗地里……”
“暗地里怎么了?快说呀,叶公公,小的知道您老人家消息最灵通了。”
“嘘,我是看着你小子懂得孝顺才说给你听,千万不能说出去让别人知道,否则可是杀头之罪呀。”
“小的明白,叶公公,您快说呀,定王爷怎么了?”
“听说定王在郴州的住处十几天前被人烧了,里面的人没有一个逃出来……”
“啊,难道是皇上……”
“嘘,小声点,活得不耐烦啦……”
这一老一小两个太监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只记得自己笑着从山石上站起,很平稳地一步步走回房里去。似乎身后有人在不断地磕头求饶,我已经没有力气回头安慰。
眼中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了,没有颜色,没有轮廓,整个世界再没有什么遗留下来。我在这片空茫中举步前行,每一脚都似乎陷入了流沙里,身体和灵魂都逐渐湮没在萧条的荒漠之中。
蕴成,已经死了。他再也看不见冬日的丽阳,再也听不见我为他弹奏的琴声,再也不会用他温暖的胸膛安慰我冰冷的身体。他,已经死了,是蕴明杀了他。
我冷笑了,因为忌惮定王在朝野庞大的势力,堂堂离国皇帝也只敢采用暗杀的方式吗?
手指碰到了什么颤动的东西,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房间中,正坐在窗前的古琴前。
蕴成送给我的琴。
也许我早该猜得到这结局。
眼中已没有泪,我的手指开始抚动琴弦,一遍一遍,永无止歇,就是那曲悲哀单调的《西风凋碧树》。
秋风起,秋叶落,故国梦远人奈何。
前生债,今世错,碧树凋残难再得……
碧树凋残难再得。
国家破了我还有尊严,尊严没了我还有嘉宜,嘉宜不再认我了我还有蕴成,蕴成走了我还有希望……我总是不断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在这龌龊的幽冷的坟墓中挣扎着支撑。可是现在,连蕴成也死了啊,那我还有什么希望值得再活下去?
“嘉木,你怎么了?你疯了吗?”蕴明的声音又惊又怒,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住那疯狂单调的曲调。“你弹了一整天了,若非朕回来,谁都被你吓坏了……”
我的样子很吓人吗?我甩开散落在面前的头发,用我最愤怒怨恨的目光直视着蕴明,他就是杀害蕴成的凶手啊!
“发生什么事了,嘉木,你告诉我,告诉我啊……”蕴明拼命地晃动着我的双肩,眼中已含了泪。
“碧树凋残再难得,碧树凋残再难得……”我轻轻地笑着,重复着这句话,心中的痛竟渐渐变成了麻木。
“嘉木,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蕴明见我仍然茫然地重复着这句话,一发狠用手掌捂住了我的嘴。
“碧树凋残……”我奋力地说着,忽然觉得一股灼热从撕裂的心中直冲出来,眼中看到蕴明惊愕地退开,他的手掌上已经染满了鲜血。
“……再难得……”我支撑着说出最后几个字,口中狂涌的血就阻止了我所有的语言。我的思维已经停止了运行,我的感官已经完全封闭,我再也不愿意活在这个世间!
“五哥,你看看我呀,我是嘉宜……”不知道已经这样重复呼唤了多久,我耳中终于听到这几个字时,这声音已经沙哑得难以继续。
“五哥,你醒了!”嘉宜的声音陡然欢欣起来,“五哥,你昏迷了这么久,我们从北荒回来了……来,喝点药吧。”
面前嘉宜的脸逐渐清晰起来,我任由他用小勺舀了药送进我紧闭的口中,却咽不下去。
“五哥,你不要死,你不要离开我呀……”嘉宜见无法喂药,泪水缓缓而下,“五哥,我爱你,我不要你死,蕴灵也不要你死。你一定要撑过去呀……”
嘉宜还是爱我的啊。我的心中略略一宽,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但嘉宜的话又让我感到了些许温暖。于是强忍着痛楚,我努力地咽下了汤药。
“终于肯喝药了。”有人在一旁长出了一口气。
我的身子一抖,是蕴明,是那个杀死蕴成的凶手!一想到这里,我心痛如绞,一侧身开始呕吐,开始是刚喝下的药,后来竟然是大口大口的鲜血。
“五哥!”
“嘉木!”
“嘉木哥哥!”
耳边顿时乱成一片,蕴明一把推开众人,扶住我的身体,大声问道:“嘉木,你在恨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啊!”
我抬头看着他,直盯着他的眼睛,冷冷一笑:“皇上,你杀了他……他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居然……下得了手……”
蕴明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蓦然放开了手,任我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他盯着我看了半晌,脸上表情不断变化,终于冷笑着说:“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杀他,现在是他要来杀我了!”
十六
蕴明说得没有错。在我为悼念蕴成而昏迷不醒的日子里,蕴成已经成功地借那场大火逃离了流放地郴州,秘密潜回自己的封地并组建起一支军队杀向了离都。
或许是蕴成所奉的先帝的密诏颇具号召力,或许是蕴明这些年暴戾的统治已大失人心,或许是各地诸侯各怀鬼胎坐山观虎斗,蕴成所率的军队竟然一路不断招兵买马,势如破竹直达离都脚下,将离都包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自从我于极度的悲痛中流露了与蕴成的真实关系,蕴明再也不来见我。不知是因为痛恨我还是仅仅为了维持一个帝王的尊严,他把我关进天牢,并派人进行了严密的看守。
身在天牢,我却没有收到折磨。我的心情,甚至比住在凌阳宫中更加舒畅,似乎这个地方才是我原本该来的。我本就是一直在囚笼中等待自由,至于这个囚笼是用黄金还是木头构建,都无关紧要。
每天我按时地吃饭、吃药,然后静静地靠墙坐着,从头顶的小窗望着天空。我总是小心地移动着身体,让不多的阳光照在身上,借以驱除天牢中始终难以除去的潮湿。
蕴灵依然每天都来探望我,给我送来最好的药和食物,也带来离都的最新消息。听说蕴明已任命了林继昌为总防御使,率领京城守军顽强抵抗着蕴成军队的进攻,希望能拖延到某些诸侯的援军到来。然而究竟会有多少诸侯在这场仍旧胶着的争斗中明确表态,愿意陪上身家性命来进行一场看不出结局的赌博,目前还是未知数。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是每天平静的等待。
可是,仍然有一些东西能够打破我勉强维持的平静。就像刚才蕴灵说的,蕴明在城头亲自战斗时,被一支流矢射中了胸口,昏迷不醒。
“嘉木哥哥,你说我的两个哥哥为什么不能象你和嘉宜那样呢?”蕴灵黯然道。
我没有回答,只觉得心中很乱,仰头一口把药喝完,竟呛咳起来。
“怎么又犯了?”蕴灵担忧地看着我,“我还跟嘉宜说你已经快痊愈了呢。”
“不妨事。”我笑笑,“你去照顾皇上吧。”
“如果皇上知道你也会关心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蕴灵说着,朝我笑笑,收拾了东西离去。
关心他么?我苦笑。方才听说蕴明受伤,不过是想到蕴成可以更顺利地攻入离都而已。当然,那一瞬间复杂的心绪,我不想也无力去探究。
伸手从桌案上拿起曲谱,我又细细琢磨起来。《逍遥游》,是我所能送给蕴成的祈祷,也是我在天牢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牢门再度被打开,难道是蕴灵去而复返?我抬起头,却看见一身戎装的林继昌。
“国舅爷,您体谅体谅小的吧。皇上亲口吩咐……”狱官赶过来,扑通跪在林继昌脚下,哀求着。
“皇上难道会为了一个妖孽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吗?”林继昌不耐烦地甩开狱官,一脚踹开了牢门,向身后的亲兵命令道,“把这个妖孽带到城墙上去!”
“国舅爷,您这是要了小的命了……”当我被几个亲兵押解着走出天牢时,我听见狱官跪在后面号啕大哭。
久违的日头晃花了我的眼;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背上却被人狠狠地推搡了一把:“少装可怜,快走!”
“想用我来做人质,没有用的。”我已经猜到了林继昌的用意,面上虽然冷冷,心中却着实有些忧虑,暗暗盘算着如何说服蕴成不要跳进林继昌的圈套。
“以为有皇上保你,我就不敢擅自杀你么?”林继昌也料到了我的想法,冷笑着捏住了我的下巴,用力把我别过去的头掰回来正对着他,猛然伸手封住了我的哑|穴。“虽然我不知道你会怎么说服那个叛贼,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根本不能开口。”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精明强悍的林继昌,似乎从他轻蔑而痛恨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潜藏的野心和欲望。这种感觉让我有些发冷,似乎又象当初被一桶接一桶地泼着井水。
忐忑不安的心绪中,我被林继昌带到了城头。
“让叛贼蕴成好好看着,他心爱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林继昌得意地笑着,命人将我用绳子凌空吊在了城墙外。
我紧紧地咬着牙,努力抵御着手臂撕裂一般的痛。从高空中望下去,我看见围城的军队慢慢散开一条通道,一人一骑风驰电掣一般从远处奔过来。当他停在我身下,抬起他金盔下的脸时,我紧紧抿着的嘴唇舒展了一下,又再次矛盾地抿紧了。
蕴成,我一年以来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啊。本来,我该为这重逢而欣喜,可是现在的情形,我倒是宁可他永不出现,不会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林继昌,你这个卑鄙小人!”蕴成一见吊在城墙外的我,又是心痛又是痛恨,仰头朝得意洋洋的国舅骂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不过需要王爷先将军队撤后三十里,我们再谈条件。”林继昌笑道,“我可不喜欢被人重兵威胁着谈判,特别是棋子在我手中的时候。”
我心中暗暗着急,我明白林继昌其实并不能肯定蕴成对我的眷顾究竟有多深,这句话不过是一个试探罢了。只要蕴成答应了这个前提,林继昌肯定会得寸进尺。可惜我此刻无法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蕴成扫过我的关切的目光。
“哈哈,真是笑话,林继昌,你就想用他来威胁我吗?”蕴成尽量不动声色的笑道,“本王可没心思跟你谈这种无聊的条件。”说着,拨马就走,并不看我一眼。
我松了一口气,蕴成啊,你真的不能再象上次一样冲动了。我相信,没有蕴明的同意,林继昌还是不敢取我性命的。
“如此说来,王爷是不在乎这个人的性命了?”林继昌笑道,“那么我就不妨给他身上加点点缀了……来人啊,给嘉木公子脚上吊几块城砖。”
离都的城墙都是用特制的青砖建造,为了城墙坚固,城砖也筑造得远比一般城砖厚重沉实。此刻林继昌一吩咐,便有人将早已捆好的五六块城砖绑吊在我的脚踝上。我的手腕本已被绳子勒得青紫,此刻蓦地加大了承载的重量,更是痛得我死去活来,虽然硬撑着没有出声,额头上的冷汗却如同雨点一般顺着脸颊和下巴滴落。
蕴成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停顿了一下,依然骑马走远。
“我可以给王爷时间考虑。”林继昌的声音再度响起,掩不住其中的得意,“不过多一个时辰他脚上就会多吊一块砖。到时候就算王爷反悔,他这双手经脉也废了,再弹不了琴。”
蕴成的背影明显地僵直了一下,终于慢慢走远。
我勉强抬起眼,看着蕴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乌压压的人群后,虽然知道他的选择没有错,心里却忍不住抽痛了一下。似乎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我自己,无助地承受着永无止境的痛苦。
时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过去了,林继昌果然命人在我脚上多吊了一块又一块城砖。此刻我已经虚弱得连移动身体的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就像一条鱼干般挂在绳索上,手腕上的绳子深深地勒进皮肉中,吸满了鲜血。我眼前的大地已经越来越暗,不知道是因为天色已晚还是因为深重的眩晕。
神志已经渐渐远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在我立时就要昏死过去的时候,我听见城下传来一句拼尽全力却声嘶力竭的话语:“我把军队撤后了,你把他放下来!”
十七
接下来的事情我只能靠耳朵去倾听,靠身体去感知。脚踝上绑吊的城砖被撤去了,然而手腕上的剧痛却没有减轻半分。神志虽然还有些模糊,眼前仍然一片黑暗,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睁着眼。
这是第几次了呢?在南胤时原本还算健康的身体,在经历了太多残酷的折磨后,尽管有天下最好的药材来滋补,表面支撑得过去,内里却早已经虚弱不堪,突发的晕眩也已经被我习惯。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晕眩过后就会出现短暂的失明,长短不一的时间后又会逐渐恢复视力。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提,反正失明的时候我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旁人常会误以为我在发呆。
可是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失明却让我心慌不已。我努力地大睁着眼,面前却仍旧什么也看不见。
“我叫你把他放下来!”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