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冷水再次泼了下来,顺着我的身体在地上流动。我再次被激醒,眼中模糊的事物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
“嘉木公子,考虑好了吗?招不招呢?”林国舅想是睡了一夜好觉,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我抬起头看他,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嗽起来,一时竟直不起腰。
“哟,真是个病西施了,可惜你这副妖媚的样子可打动不了我。”林国舅笑道,“男人想勾引我,还得使出别的手段。”
我知道自己这个时候的愤怒只会让他更加得意,却无法抑止心中的怒意,这怒意让我的脸烧红起来。
“来人啊,再打桶水给嘉木公子消消火。”
冰冷刺骨的井水再次当头淋下,冻得我不住颤抖,咳嗽也越发止不住,眼前的石子路上竟溅上了星星点点暗红色的血迹。
“你一天不肯说出你和蕴成之间的秘密,我就让你跪一天。”林国舅见我不答,有些兴味索然,不甘心地又盘问了几句,终于起身而去。临去之时,他吩咐轮班看守我的侍卫:“只要他睡着,不论什么办法都要把他弄醒,知道吗?这可不是用刑。”
太阳升起又落下,第二个夜晚接踵而来。我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丧失了所有的神智,却本能地对所有的问话摇着头。此刻我才明白,睡觉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享受,当我被剥夺了这个权利,我于极度的疲倦中只想烦躁地死去。
前胸、后背、双腿无处不痛,痛得我已经忘了这个身体还属于我。只有燥热的神志不断弥散着,提醒着我还活着,却已濒临疯狂的边缘。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数度陷入的黑暗是睡眠还是昏迷,然而就连那一刻短暂的舒畅也会立时被冷水夺走。我事后惊讶于那么多水泼在我身上竟然没有将那口院子里的水井淘干。
此刻,我宁可被蕴明的火龙鞭打死也不愿再忍受这样的折磨。可是我不能松口,蕴成的身家性命就攥在我手上啊。
到第三天的时候,当我以为自己再也支撑不住时,我看见蕴明明黄|色的身影匆匆走来,旁边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两边拧住我胳膊的侍卫忽然松了手,我无力地倒在地上。
“林继昌,这就是你不用刑的审问!”蕴明似乎一个耳光打在某人脸上,又大声吩咐道,“太医呢,他们再不来,朕诛了他们九族!”
我的眼光勉强从身下一滩滩的血迹中移开,却正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眼睛:“嘉木哥哥,你……你没事吧?”
十四
我不顾一切地栽入了黑甜乡,此刻只愿可以长眠不醒。不论太医怎么折腾我,我都没有醒来。
该死!为什么又用水泼我?难道是蕴明发现了什么,又要拷问我吗?我缓缓睁开眼睛,打算给面前的人一个最轻蔑最冷漠的眼神。哼哼,嘉木不愿意说的事情,任你们用什么手段也逼问不出来。
然而我的眼睛才开了一条缝,还来不及把我足以杀死人的眼光对准目标,我就听见了一声轻柔的舒缓的呼唤:“嘉木哥哥,是我呀。”
我辨认着眼前的小脸,终于明白过来是蕴灵。不过她双眼红红的,脸色也很差,我一时认不出也值得原谅。
“嘉木哥哥,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醒了呢……”蕴灵说着,几滴泪珠又落在我脸上,她连忙伸手替我抹去,顺势握住了我的手。
“别哭……”我勉强吐出这两个字,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然而手却轻轻握了握她,表示我还醒着。
“其实这些天的事,我都看见了……”蕴灵抽抽噎噎地说着,“那天听到你的叫声,我就禁不住爬墙过来,正看见你一身是血昏了过去,他们把一桶水从你头上浇下……我当时就被吓傻了,站在那里不敢动。嘉木哥哥,我后来真的好恨自己胆小,如果嘉宜在,他一定会冲出去救你的……”
嘉宜。一提起嘉宜,我的心中又平白地痛起来。
“……所以我后来看到林国舅那样折磨你,就赶紧去找皇帝哥哥了。谁知他喝得大醉,竟一连醉了三天,才害你多受了三天的罪……”蕴灵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忽然道,“可是皇帝哥哥醉酒的时候,不断地叫着你的名字,我看得出他也很痛苦……嘉木哥哥,我觉得皇帝哥哥其实是和嘉宜一样爱你的,如果你能对他好一点,你们就不会那样……”
我身子微微一颤,却没有开口。蕴明的心思我似乎有了一点感受,可要我如何去对他“好”?就是他把我害到现在卑贱屈辱的地步,我恨他,我恨他啊。
蕴灵说了许久,忽然压低声音道:“成哥哥判了削爵流放,他要你无论如何向皇上请求去看他,他有要紧的话告诉你……”
“可是,皇上恐怕不会答应……”我皱眉道。
蕴灵沉默了一会,似乎下定决心说出来:“成哥哥说,如果皇上不答应,你就说你是去亲手报复他的羞辱,甚至可以……带上一把刀……”
我的手蓦地使劲,抓住了蕴灵,盯着她看了一会,却看到了她眼中温柔的同情。我猜不到蕴成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告诉我,不过既然事已至此,大不了我和他一起死便是。于是我点了点头;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他一面。
蕴明听说我要亲自去报复已被流放的蕴成时显然有些吃惊,他料不到我对蕴成的侵犯会愤怒到如此地步。
“我还以为你们俩是勾搭好的呢。”蕴明说这话时暗暗打量着我的反应,然后笑了,“原来我的小木头竟然是这般贞烈的性子……好,朕就让你去,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那就请皇上赐我一柄短刀吧。”我面无表情地说。
蕴成离开离都,前往流放地郴州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他。
蕴成明显地消瘦了,不过幸好身上没有什么伤痕。他此时穿着粗布的长袍,长发披散,形容憔悴,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气宇轩昂的风度?看到他落魄的样子,我的心中便是一酸,却不敢让随行监视我的人看出迹象来。
“嘉木,你也来送我了?”蕴成笑着离开他的牛车,向我走过来。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泪水却已迷朦。
“我不过是跟你玩玩嘛,犯得着这么生气?”蕴成继续笑着,抓住了我的手,带着我的身子背对着那些随从,“哟,带了刀子来,是想杀我吗?”
这句话提醒了我,我从怀中掏出刀子来,却不知他要干什么。即使他要杀了我,我也不会反抗。
“嘉木生气的样子,也是那么好看……”蕴成口中调笑着,手上却突然使劲,抓着我的手,重重地把短刀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惊愕地看着鲜血从他胸前汩汩涌出,突发的变故让我呆住了,竟忘了将手指从他胸前的刀柄上撤回来。我用目光一千遍一万遍地问着他为什么,他却微微一笑。
几个反应过来的随从立时扑上来将我拉开,我猛烈挣扎着,只想亲口问他这是为了什么?然而所有的人都误认为我还想继续杀害蕴成,死拽着我不让我靠近他。
“死不了的……”蕴成努力地说着,目光渐渐涣散,“嘉木,我蕴成不会忘记你这一刀。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报复你……”
这些话在别人耳中固然是恶狠狠的威胁,我却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哪几个字:不会忘记、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
看着他重伤垂危的身体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进牛车,我凝视着地上的斑斑血迹,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上演这场我亲手杀他的戏码,蕴明才可能真正消除对我俩关系的怀疑,我才可以继续安全地活在皇宫之中。
蕴成,又一次拼尽了他的生命来保护我。
果然,当蕴明从随行监视我的人口中得知了这一幕,看着我的目光已经含着三分歉意。
“嘉木,朕看来真的冤枉了你……那个林继昌,朕一定不会放过他!”蕴明宠溺地搂着我,见我微微皱眉,连忙放轻了动作,“怎么,碰到你的伤处了?你也真是,明明受了冤枉也不肯解释,叫朕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你说吧,要朕怎么处置那个林继昌?”
“他不过是为皇上分忧罢了。”我不耐地回答,其实心中对那个林国舅倒真是恨不起来。一切,都只能归咎于这个暴戾荒唐的帝王。
“你累了,回去休息吧。”蕴明难得温柔地道,“这些天,朕就不到你那里去了,好好养伤。”
我苦苦支撑着就是为了等待这句话,如蒙大赦一般逃离了蕴明的房间。
血红的夕阳笼罩下来,我眼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血色,就像蕴成胸前绽开的血红的花朵。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白皙,并没有沾上蕴成的血,那么,那些汩汩流淌的血都渗到哪里去了?
秋风萧瑟,我想起蕴成身上单薄的长袍,不知他此刻能否捱得住那深重的刀伤?他流放的道路正是我以前从南胤到达北离的那条,只是我那时还有他竭心尽力地照顾,此刻陪伴他的,却只有牛车单调的颠簸。
暴躁地喝开了两个跟随我的太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支撑着回到房中。刚一推门,迎面就是蕴灵关切的脸:“嘉木哥哥,你见到他了?”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身子一晃,立时被蕴灵扶住。“成哥哥怎么样了?”蕴灵焦急地问。
“我刺了他一刀……”我忽然笑了笑,心中却觉得汹涌的潮水冲破了勉力支撑的大坝,窒息的痛苦让我蓦地握住了蕴灵的手腕。
“痛……”蕴灵皱眉大叫,却生生住了口。她震惊地看着血如泉水一般从我口中涌出,身体被我带着跌倒在地上。
“嘉木哥哥,你……”蕴灵不顾手腕被我捏出道道青紫,惊恐地叫道。
“死不了……”我才说出这几个字,就又大口地喷出血来。心中的痛苦让我恨不能立时死去,仿佛那一刀是扎在我的身上。
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蕴成是这样说的。那么我一定会活着,等你回来。
十五
寒冷的冬天很快到来了,我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萧条的树枝,神思恍惚。
蕴灵征得蕴明的同意,每天都到凌阳宫来看我——已经不必偷偷摸摸地翻墙过来。此刻房内还残留着她衣服上熏的淡淡香味,我耳边还萦绕着她微笑的宽慰话语:“听说成哥哥已经到了郴州,伤势也基本痊愈,说不定过些时候,皇上就会召他回来……他们毕竟是嫡亲的兄弟,从小感情深厚,嘉木哥哥不用太过担心。”
也许是吧。我低低地叹了一声,或许蕴成过得几年还可以回来,然而他曾经许诺给我的幸福究竟还能不能实现呢?这度日如年的孤寂岁月,我几乎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手指抚上桌上的琴,我的心思仍然在远方,不论是郴州的蕴成,还是北荒的嘉宜,都是我难以愈合的疼痛。
弹了一会,我才惊觉这顺手而出的曲子,竟然是那半阙《逍遥游》。曾经答应过蕴成把它谱完,可这完满的逍遥自由到底有没有到来的一天?我怔怔地望着凋零的树枝,耳中的琴音却渐渐滞涩起来,低头一看,却不知何时一滴滴的泪水已从大睁着的眼中滴落,濡湿了琴弦。
“嘉木,不要伤心了……”一个极温柔熨帖的嗓音从我身后传来,竟让我恍惚以为是蕴成回来了。不过我很快清楚过来,这个人,是蕴明。
见我不答话,蕴明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掌覆上了我搁在琴弦上的冰冷的手指。“天气冷,还是坐到火笼边来吧。”
我抽回了手,不肯接受他手掌的温暖,也回避开他眼中的关切,却忽然跪在了他脚下。
“嘉木,你这是做什么?”惊讶于我第一次朝他下跪,离国的帝王竟然不知所措。
“请陛下答应我一件事。”我平视着他龙袍上的花纹,感受到那丝绸的颤抖,安静地道,“请将我的族人从北荒放回来吧。这样严寒的冬季,我怕他们捱不过去。”
蕴明的神情一直无声地应允着我的一切要求,此时听我如此一说,却立刻变色:“不行,他们几次三番想置你于死地,朕绝对不能放他们回来!最好让他们在北荒全都冻死!”
“他们恨我是应该的。”我磕了一个头,“嘉木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国家,难道皇上还要我害得家族灭绝吗?如果要我担负这样深重的罪孽,不如请皇上立时杀了我,免得我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无穷苦楚。”
蕴明定定地看着我,或许是我深切的清冷和绝望感染了他,终于点了点头。
“谢皇上。”我又要磕头,却被蕴明一把抱在了怀里,痛切地叫道,“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宁可你像以前一样冰冷无情,那至少证明你还会爱,还会恨,可现在你一跪下,我的心就感到无法承受的痛,似乎你已变成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玩偶!”
抱着我冰冷的僵硬的身体,蕴明走到火笼边的暖榻前,把我放在上面。他温暖的手抚过我的每一个轮廓,喃喃地道:“我要怎样证明对你的爱呢?或许再来个刺客更好,让我有机会舍身来保护你。嘉木,自从我知道冤枉了你,我就发誓,从此不会再让你流血,也不会再让你流泪……”
我无动于衷地听着他的表白,平息下心底隐约的震颤。蕴明,或许你现在明白了该如何来爱我,可已经太迟了。今生今世,我的心只会交给一个人,无论生死荣辱,我都等待他。
这天晚上蕴明与我同榻而眠。我看得出他心中的欲望,却故意背过身去。等待了良久,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扑到我身上,只是慢慢用手臂揽住了我的腰。
我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直到朦胧睡去。睡梦中我梦见了蕴成,用他健壮的手臂揽着我,让我体会到冬夜里惬意的温暖。
熟睡醒来时蕴明已经上朝去了,我起身时手掌触及了他的余温,竟然没有往常那么厌恶。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难道我毕竟有些感动于这个暴君的转变了么?
用过早饭,我随意走出门去。因为蕴灵现在都是从正门正大光明地进来看我,后花园我们都很久没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