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卢东篱终于走到了妻子身旁,他们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卢东篱伸手,为柔弱的贤妻,理了理额头散发,复又接过妻子怀中那粉妆玉琢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却又异常珍重地呵护在怀。
这一刻,他们眼中都有笑意,这一刻,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都是温柔的,让他们的衣襟发丝轻轻飘舞纠结在一起的清风,仿佛也是带着笑的。
他们就那样自自然然携了手,正要往那宅院中去,这一刻,卢东篱忽然抬头转眸,似要往这边望过来。
然而,就在卢东篱的视线看过来却还没有看到的这一刻,风劲节已是朗朗大笑着转身,拍拍他旧日书僮的肩:“走吧走吧,我都快等不急了。小明子,你替我选的,如果不是真正的绝色美人儿,瞧我饶不饶你。”
众皆大笑应是:“是啊是啊,咱们盼今天可盼得眼都穿了,咱们明大老板替大家挑的姑娘若是不够漂亮,公子你饶他,咱们也不饶。”
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快乐吧,所以他们的笑声,他们那放肆的交谈内容,响亮得满街俱闻。
那些华贵的马车,奢华的轿子,载着这座京城最有钱的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五十八章夫妻
夜已深沉,烛影已黯,啼哭的孩子已沉入香甜梦境,而一直为孩儿轻轻哼歌的母亲却还在静静地等待着。
在那漫长的岁月中,苏婉贞一直一直,用生命在等待着丈夫的归来。而当久别的夫君来到身旁时,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叙几句闲话,朝中大大小小官员们拜访的帖子就不停得送了进来。
换了风劲节,大可以使性子不见,或是想办法躲开,但卢东篱却需处处顾全大局,他手掌兵权于外,就算没本事拉好与朝廷重臣的关系,也绝对不能得罪人。于是,这夫妻久别重逢的温情时刻就这样被再次破坏,他不得不出面去周旋应酬。苏婉贞不便见客,可他们的家又实在太小,不似豪门高阀那样深宅大院,内外有别。苏婉贞只得抱了孩子回自己卧室闭门不出以避嫌了。
外头的喧哗热闹,呼叫说笑,吵得人心烦气燥,她倒也不恼,只是暗自为夫君担心。虽说他们夫妻并不以奢华富贵为意,但如此寒门小院迎客,只恐叫人看轻,伤了夫君颜面。
虽说在夫君回家之前,已预料到了可能会有这种事,赶紧又临时雇了几个仆役丫头应急,可还是担心招呼不够周到,自己持家无力,让人轻视了夫郎。
这般思之惦之,竟是不得安坐,好在还有爱子时时啼哭,分了她的心神,倒叫她少了些忧怀,只得轻轻抱着幼儿爱惜地拍抚,小声地哼起了歌儿。
就这般,守得夜色深深,等得蜡烛将尽,等到了孩儿沉沉睡去,听得外头的喧哗也渐渐淡了。有远去的脚步声,有人大声的告别,想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官,也该走得光了,夫郎这时也应当是把客人送出门外去了。她这才放下孩儿,开了房门,召了坠儿过来,叮咛她即刻去准备热水。
卢东篱打点起精神,把最后一个官员送出门时,其实已经累得骨头都要散了。
他奉召回京,一路快马加鞭,晓行夜宿,到了京城就立刻进宫,穿了全套正式的服装去见驾,赴宴。皇宫的宴会是好赴的吗,一顿吃下来,肚子肯定不管饱,人也肯定累得够呛,之后的单独奏对更加费精神。好不容易回到家,气还来不及歇一口呢,又是一大堆的客人陆陆续续涌上门。为表礼貌,为表敬意,他又得正衣冠相迎,陪说陪笑陪喝酒,好不容易撑到所有人走光,他感觉比守了三天城还累了。
人累成这样,当然就想好好休息一下,自自然然走向卧房。房门堪堪在他走近时打开,盈盈烛光下,那温婉的女子轻笑着问:“回来了。”
卢东篱微微一笑,步入房中。
苏碗贞双手抬起,轻柔地为他卸冠却衣,她的面容在灯光里,带着一种淡淡的暖意:“累了吗?”
“还好。”
那一双温柔的手,为他去了发簪,卸了华冠:“你为国家立功,有客来如云,倒也是应当的。”
“其实也不过是官场平常的来往罢了。我今有些微功,皇上有意赏赐,他们不免也来赶赶热闹,过来套套交情,叙叙过往,顺便也送点儿礼。刚刚还有人说我宅院太小,不合大将气象,仆役太少,有失士大夫气派,坚持着要替我选华宅,收仆役呢……”
那样轻盈的笑,响在温暖的斗室中:“你定是要婉拒的,真要住了那么大的房子,不收一堆的仆役,只怕连洒扫干净都做不到,咱们的官俸可就真要不够用了。”
“我自是要推辞的,不过,一个一个地推拒下来,可也真是件辛苦事啊。”
那样纤美的手,为他解了腰带,去了长衣,笑盈盈亲手在热水里拧干了手巾,看着他洗去满脸的风尘与疲惫。
“说起来,你回来之前,也常有人登门送礼的。”
卢东篱低低“哦”了一声。
“是在你打了胜仗立了功之后,以前一些亲戚故旧,不免常来走动,有些据说与你同年或是曾一同任事的官员,也会来送礼。对了,瑞王殿下,也曾多次打发人来送重礼。”苏婉贞抬首微笑,“我不好太过却人面子,那些精巧不值钱的,便收下了,贵重之物,却还是归还给了原主。”
她的笑容安宁恬淡,仿佛许多许多分离的岁月从不曾有过,今夜与以前他们曾共同相伴的任何一个夜晚完全一样。
她总是守候他到深夜,从来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不管他回房的时候有多晚,她只是淡淡笑问,你回来了?
他总是微微笑一笑,她便轻轻问他累不累。
她总是亲自服侍他更衣梳洗,照料他倦极安眠。
每一个夜晚,她都是这般,一边为他解衣洗漱,一边同他轻声交谈。
那样地年复一年,他忙于政务,忧心着百姓家国,很多时候,一整天时间,与妻子相处交谈,也不过就是这早晚间的几句话罢了。
可是,每一天,每一夜,她待他,从来温柔如旧,细心如初。
今夜,仿佛也和以前任何一晚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为他解衣冠,她为他洗风尘,她为他消疲惫,她为他去忧烦。
这么久的分别再相逢,她不曾痛哭失声,她也没有急着痛叙别情,她不肯诉说自己有过多少思念与寂寞,她甚至不敢放纵自己,贪婪地多看他的面容几眼。
她不愿意自己任何过于激动的行为,让他有一丝一毫的负疚和不安。
她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所有的时光不曾流逝一般,做着以往每个晚上会为丈夫做的事。见卢东篱洗过脸,净过手,这才一笑推他坐下,蹲下身替他脱靴。
一直一直,她说什么,卢东篱便应什么,她要做什么,卢东篱便配合着她,只是眼神从头到尾,一直紧紧凝定在她的身上。
她低着头忙忙碌碌,却不曾发现。
直到此时,卢东篱才轻轻伸手,抚在妻子水一般轻柔的长发上,声音即低且柔:“婉贞,这两年,苦了你了。”
苏婉贞的动作忽得一僵,然后慢慢地,把头轻轻靠在卢东篱的大腿上,良久良久,再也没有动。
她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悄悄地湿透了柔软的衣料。那样滚烫的温度,让卢东篱的声音微颤:“婉贞。”
而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保持那个跪坐在丈夫腿边的姿式,把头倚在丈夫的腿上,那里,有如此切实的温暖。
东篱,东篱,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五十九章初会
“那次受诏还京,他们只在京城里待了十天,十天里,卢东篱和风劲节,几乎日日都欢宴不断。不同的是,卢东篱总是被官员们所包围,要赴的宴会,要应酬的客人,数也数不清,而风劲节则天天和京城最富有的商人混在一处,饮酒作乐,呼美人,唤俊僮,炫富夸乐,闹得好生热闹。”瑞王负手,望着窗外的一派热闹繁华,淡淡道,“那几天,我派出的人,拜见过卢东篱,而我自己,亲自去见了风劲节。”
陆泽微轻轻道:“王爷从未提过此事。”
瑞王长长叹息一声:“当时我们都只以为定远关的战功,其实是风劲节一个人打下来了,与卢东篱并没有什么大关系。”
陆泽微点点头,基本上所有了解赵国军制的人,都会有这种看法的。各处驻军的主帅对于战争的失败肯定责无旁贷,但对于战争的成功,就很难谈得上有什么益处。只不过最后论军功,功劳最大的一定是主帅。而下头的将军,再苦再累,也不过就是个武夫罢了。
“拉拢卢东篱,因为碍着九王叔同他有仇,并没有太用心,所以他拒绝我的人,其实于我来说并不是太意外的……”
陆泽微至处已然明悟。
王爷一开始就看中了风劲节,此人能以一支散军,而击退陈军,又以孤军之力,对抗陈军精锐,甚至能在多次实力悬殊的攻防战中,守住定远关,此等军中奇才,王爷自然不应错过。卢东篱虽有元帅之职,但如果能让风劲节归心,也就等于架空了卢东篱,能不能得卢东篱,就已经不重要了。派人去对卢东篱示好拉拢,其实只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那一天,我亲自去见风劲节,换了便装,不带仪仗,故意装成偶遇,然后倾心相交,倾力拉拢……”瑞王语声忽得一顿,遥望窗外那戏台上的热闹喧哗,戏台下的喜气洋洋,似是一时间失了神。
那一天,他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看到了风劲节,那个因为出身卑贱,而无论立功多少,也一直被压制,被苛待的英才名将。
那一天他看见那个男子,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同最美丽的女子嘻闹调笑。
那人很久以前就已散尽家财,可是京城最有钱的商人们,在他面前,恭敬顺从如对主人。
那人为国立下如许功勋,回京之后,却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冷落,可他纵酒长笑,击箸作歌,那笑声里,歌声中,听不出一丝落魄,半点失意。
他的笑容,他的欢畅,他眼神里的光彩,让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都感到嫉妒。
他知道了眼前站的是瑞王,他完美地行礼,然而,那也仅仅只是必须的礼貌。他不会因为酒气熏熏站在高贵的王爷面前而惭愧,不会因为身上的酒痕油渍而手足无措,他甚至没有抬手,擦一下脸上的胭脂痕。
他的礼仪完美无缺,可是,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卑微,半点臣服。他行礼,只是因为对方是王爷,可是,在他的眼中,又分明不觉得那高高在上的王爷,和身边卑如泥尘的歌妓,有什么大的区别。而他甚至不肯在一位王爷面前,稍稍掩饰一下,这种平等的目光,从容的态度。
他总是笑,总是笑,那样蛮不在乎,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伤他分毫一般。
他可以笑着面对有功不赏的难堪景况,他可以漫不经心地笑看满朝文武的冷落轻视,他可以笑得从容自在地与王爷共座谈天,他也可以在彼此深谈,畅论天下朝局,看透政事得失之后,再轻轻松松,仿如吹口气般拒绝一个真正为他所震动,因他而倾倒,并真心实意,想要将他收入麾下的人。
那些约同兄弟的承诺,那些言必听,计必从的宣言,那些真心而迫切的恳求,他全都可以眉毛也不动一下地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继续没心没肺地笑……总是那样笑啊……
总是那样笑,总是那样笑……
瑞王慢慢地握紧了五指,那千万里外的将军,在被最重视的人背叛放弃之后,他还能笑得出来吗?还能象当日在楼头宴间,笑得那么云淡风轻吗?
真的想要亲眼看一看啊。
陆泽微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瑞王继续说完那忽然间断下的话。他只是看到王爷那临窗而立的背影忽然有些萧索起来了。
在那萧索渐渐透出点寂寞悲凉之意时,他果断地喊了一声:“王爷。”
瑞王微微一震,转过身来,淡淡道:“那一次,他拒绝了我,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陆泽微心中轻轻一叹,王爷没有说,那一次会面的详情,而且,看起来,以后也绝对不会再说,但是可以肯定,自那以后,王爷,才开始派人细查有关风劲节和卢东篱的一切,才会有这几天的坐立不安,神思不属,也才会有书房里这一番长谈,这一段,长长的过往叙说。
那么,那个风劲节,那个小小的边城部将,到底凭什么,让王爷如此重视如此放不下,当日那仅有的一面,仅有的一会,曾发生过什么?
王爷既然不会说,那他也就只能不问了。
“自那次会面,被他拒绝之后,没过几天,他与卢东篱就又离开京城,回定远关去了。”
回来才不过几天,又要走了。
苏婉贞细心地为卢东篱收拾行理的时候,有些黯淡地想。
她盼了两年的夫君,终于回来了,然而相处的时光,却又短得屈指可数。每天的大部份时间,都被那不断上门攀交情,和必须去回拜的官员们占得尽了。
而她,只能在丈夫回家后,继续着这无尽的等待。
重聚的欢乐,还不及细品,眼看着,又要分离了。
她默默无言地收拾着行装。
边境贫乏,好容易回来一次,该多带些能长期保存的京城食物才是。
边境苦寒,该多备一些暖实舒适的衣裳才好。
边境枯燥,该把这两年,替他买的那些书,都为他备上才是。
边境……
千万种念头,万千种关切,待得回过神来,才发觉替卢东篱准备的行理,已多得要堆成一座小山了。有些无奈地苦苦一笑,只得重又一样一样地放回去。忍着心痛和不舍,尽量精简,努力地提醒着自己坚持。纵然想要放声痛哭,至少,要等到他离去之后。纵然心头痛如刀割,但等丈夫出门回来时,一定要用笑容来迎接他。
他要上边关去了,要面对风沙,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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