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懒散的阿汉还不如,阿汉起码还在努力一世又一世地轮转模拟,而他,三百年无所事事,连学业都不放在心上。到最后,教授是忍无可忍,直接把他踢了出来。
戏台上,昂扬高歌。戏台下,大呼小叫。到处喜庆热闹,酒香醉人,笑语不绝。
这一世,好生热闹。
这一世,他遇上的那个少年,叫楚若鸿。
那个无助地在宫禁深处哭泣的小小孩子。
那时,他懒洋洋随便当一个没什么作为的将军,懒洋洋进宫,只想随便找一个有机会当皇帝的人,想办法去亲近亲近,走走过场,混完这一世的模拟。
牛不喝水强按头?被逼来模拟他没办法,但要他用心。却哪有那么便宜。
然而,偏偏在不经意间,遇上那个悲伤无助,默然抹泪地大男孩。
偏偏又一时心软,随口问了一句:“小殿下,你在干什么?”
偏偏那个大男孩抬起满是眼泪的脸,望着这生平第一个对他笑脸相对,用温柔关切语气同他说话地男人。莫名地悲从中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那一天,阳光灿烂,池水清澈,柳枝依依。
那孩子哭湿他胸前的衣襟。他的心却遥遥穿越了遥远的时间与空间。
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刚才,有一个被尊为女王却失去父母的小小女孩儿,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他的记忆力,真是太好。
那一刻,莫名地痛彻心扉。终于还是和数百年前一样,用同样呵护的姿态,抱紧了那个大男孩。
前尘犹在,前事不忘。他不是不知道,这一伸出手,最后的结局,恐怕仍如前世一般不堪。然而,到底是狠不下心肠,推不开双手。
遥远的前尘里,有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贵为一国之君,除了他,却再没有一双可以保护依靠的手臂。
皇家无情,这一回,他若袖手,这个孩子又将去依靠何人,求助何方?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终于,还是伸出了手,纵然他知道,这次,结局也许又是不得不割舍。
终于,还是想要张开双臂来保护,纵然他知道,这一生,也许依然得要一个人绝然而去。
到底还是放不下,到底还是努力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伸出手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想护住的是眼前这孩子,还是梦里的前尘。伸出手,他不知道,他想抓住的,是今生的命运,还是前世那被自己决然割舍,其实却从来不曾遗忘的情怀。
谁会相信呢?他不是为着论文选中这个孩子,而是因着一时心软,想要保护他。
庄教授说,他没有尽力培养那个孩子独立自主的帝王心性。
可是,他不会知道,即使是骄狂自负如他,也有极限。方轻尘,其实也会害怕。上一世,那个英武决断的燕离,最终是容不得身旁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光明耀眼的存在。可是要保护这个少年,他知道和第一世一般,自己将不得不尽显锋芒。可锋芒展尽之后,又怎能指望一个太过精明能干的君主,可以长久容忍他这样的人在自己身旁?
如果他容不得自己在身旁,他又该如何保护他。
庄教授说,他没有尽力为那个孩子寻找可用之臣,所以他一死,就是朝中大乱,国家分崩离析。可是,谁会知道,就算是冷心冷情,他方轻尘,一世又一世,也已经太累。
第一世,有忧国臣子们,看不得相王方轻尘的位高权重而屡屡向女王进言。
第二世,有忧心国运的大臣们,用种种大义名分,最终使女帝迎娶了许多新宠。
第三世,还是那些冷静理智的谋士们纷纷提醒燕离,军中不能有第二人,国家容不得一字并肩王。
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没有力气再一次次和那些忧国忧民的大义对抗。他累了。他只是想要这一次,可以简单一些,平静一些。所以,就这样好了,若鸿,我会在你身边,我会守住你的国家,我会保护你。你不用操太多心也没有关系,朝中没有一堆先天下之忧地老头们指手画脚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在。天塌下来,我总替你抗住就好。
可是,原来,天不曾塌,地不曾陷,只有人心,还是会变。
第一世,他所求者多。第二世,他只要一个唯一。第三世,他连唯一也不敢要,只要两人知己,平等相交。
第四世……第四世,他跪在了他的面前,只要他能信他,只要他能容许他保护他。
呵呵,可悲,可笑!自负自傲的方轻尘啊,这一世的愿望已然如此微薄,最终却还是无力做到!
戏台上已唱到最后的高潮了,男儿丈夫拜倒妻子膝前赔罪,下一幕,该是夫人终于消气,伸手相扶了吧!
方轻尘轻轻地笑。人活着,总要不断的原谅,生命里,总会有许多摩擦,计较的太多,如何活得下去。这个道理,萧晓月懂,卓子云懂,阿虎懂,赵忘尘懂,只有他,方轻尘,一直不肯懂。
你既无心我便休,回京之时,他确已有决绝之心。
然而,这一世,他累了。累得懒得去安排一场壮烈的死亡。最初,他想的,不过是飘然而去,再不让任何人找到他。由着赵永烈骂楚若鸿一顿,让这个小子一辈子后悔去吧。让天下人都知道,楚王逼走了忠良,让史书永远记住这污点,够了。
论文?他本来就没打算好好作,这世他就是干脆不作了,教授又能将他怎么样。
反正他早就是小楼最差的学生,再差些,不也还是最差。
然而,原来,他教导保护长大的孩子,不止是要把他召回京城。
那个少年高坐在金殿上,俯首看着他被所有的臣子冠以谋反大罪,明明知道他有冤,却一句也不为他辩解,要的,只是一个解除他所有权柄的借口。
那个少年,把他亲手为保护他而训练的禁卫安排在宫中布伏,为的只是防备他的攻击。
若鸿!你竟然以为,我会伤你!你竟可以防我至此,冤我至此?!
方轻尘仰首饮酒,一口干尽,牙齿不由得用力,生生咬掉一块碗边。随口吐掉,夜色里,喧闹中,没有人看到那小小一片碎瓷上,是否会有血丝。
耳旁鼓掌声,轰然叫好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方轻尘遥看戏台,啊,这一场热闹戏文,已是结束了。
到头来,前嫌尽释,夫妻和睦,家业昌盛,真正最适合喜庆之日上演的好戏文呢。
记得这一出大团圆的戏,原本叫做“三家绝”呢,原来是妻子蒙冤而死,丈夫含愧而亡,陷害的小人也送官被杀。三家人全部绝后的大悲剧呢。
一场零落悲凉戏文,经人妙笔一改,便是一派热闹好文章。
所有的误会,只要化解就好,所有的嫌隙。只要原谅就可。有什么事一定要斤斤计较,有什么恨一定不能忘怀呢?人要活下去。生活要继续,大团圆总才是最好。
这样,有什么不好?
方轻尘朗声大笑,拍掌跟着众人一起叫好。
往日心思灵动,耳目敏锐的他,这一刻,甚至没有注意到呼延锋快步自花园外向他们行过来。
直到呼延锋来了近前。方轻尘才发现他脸色十分凝重。
“方侯!”16:42 2008…6…12 守护天使手打o(∩_∩)o。。。
第三十章 系于一身
喜堂之上,凌方陪着方轻尘一碗又一碗不停喝酒。
虽然平日自觉酒量甚豪,到底还是感觉胸腹之中酒气上涌,压也压不住,他忙忙出了喜堂,径奔花园角落处,扶着墙狂吐一通。正呕着,背后忽然多了一只手帮他拍抚顺气:“凌大哥,你也不行了啊?”
凌方抹了抹嘴,站直了:“今晚实在是喝多了。这么大的喜事,方侯兴致这么高,实在不好扫他的兴!哈哈,还是你聪明,借着年纪小,躲得老远,才没受这份罪。”
赵忘尘笑道:“我不过是方侯随意收的弟子,跟着方侯时间短,不像您,很多年前就在方侯帐下效力了,这个时候,当然要在旁边跟着喝几杯才热闹。”
凌方也哈哈一笑:“这倒是,算起来啊,从我第一次见方侯,到现在,真是好多年了。”
“凌大哥你肯定很了解方侯吧?”
凌方老脸一红,不敢说自己以前在军中只是跟着卓凌云当亲卫,其实没什么机会亲近方轻尘,干笑两声:“那是当然。”
“那,凌大哥,你知不知道,方侯他要是受了委屈会怎样?”
“受委屈?”凌方愣了愣:“方侯是什么人?谁敢让他受委屈!”
“嗯,这倒也是,那,他以前就从没受过委屈?”
“这个啊……”凌方想了一会儿才道:“也不是。听卓将军说,方侯刚掌帅印的时候,大家欺他年青。都看不起他,明里暗里总是和他过不去,要说委屈,那委屈也多了。只不过方侯根本没放在心上。站阵之上,他照样竭力保全救护所有人。战阵之下,还是倾心教导每一位将领。那真是……”
赵忘尘有些突兀的打断了他的歌功颂德:“那不算吧。他根本没觉得那是委屈!”
“也许吧。”凌方直心直肠地道:“方侯肚量大。要让他委屈到介意是不太容易。”
“你觉得他是真的不介意,还是耿耿于怀,暗自记恨在心……”
凌方怒视他:“你说什么呢?”
赵忘尘连忙低头:“凌大哥,我不过是偶尔听到几个小厮在私下说,人人把方侯说成是大仁大义的神仙,可是天下哪有这种好人。是人就会记仇,就会有私心。方侯只是没让别人看到罢了。我听了心中不平,但我对方侯过去知道的也不多,没办法和他们争辩,所以来问凌大哥证实下,方侯可有因为受了委屈而记恨的时候?”
凌方怒极:“那几个小厮在那儿?找出来老子揍死……”
赵忘尘赶紧道:“凌大哥息怒,我就是怕你们对方侯敬爱太深,去自降身份,与小人物计较。才不敢对你直说的。你何必去同那种家伙分说,打人骂人更加用不着了,没的平白坏了方侯的名声。还是让我去同他们理论吧。你仔细想象,方侯有没有曾经被人薄待过,伤害过。或是背叛过,所以觉得委屈的时候?”
凌方愣神想了半日,才苦笑一声:“除了当年废帝为了夺方侯兵权,召他回京,欲将叛国之罪栽到他身上之外。怕是再没有什么人能做出让方侯这样大度之人也觉得委屈不平之事了吧。”
他长叹:“若无方侯,哪有他黄口小儿的皇帝宝座。可他对方侯做了什么?”血气方刚地将军咬牙不平:“若不是他昏聩无情,哪会有我大楚国如今的纷乱灾劫……”
他一心都在为方轻尘不平,却没有察觉眼前少年的脸色忽然间苍白:“方侯对废帝有怨?”
“怨?”凌方叹息:“如果有怨反而好了。可是,方侯这等忠肝义胆之人,受了多大的冤苦也不会怨恨君王的。当年他手握几十万大军,造反易如反掌,可他明知赴京必会有难,却还是奉旨起程,临行前,还一再安抚诸将,交待所有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忠君报国。他受了这么多年苦,一朝脱困,第一件要做的就是进京去救废帝,如果不是在半路遇上晓月这丫头,现在,他早就在京城里,为那个当年出卖他背叛他的人出生入死了……”
赵忘尘声音低沉:“可是,他承认了萧将军立的皇帝啊……”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方侯这是在保护废帝啊。现在当皇帝有什么好?不过是做个傀儡,还要成为所有势力攻击利用的对象。现在他回来了,废帝的性命都不见得能保全。再说,方侯虽然忠义无双,可他也实在无法把权力完全交还给原来的皇帝了。毕竟现在所有人追随的是他。大家的功名富贵全都系在他身上,他想交权大家也不会同意。这种时候,承认新帝,才能安定人心啊……”
赵忘尘已经听不入耳。
是啊,是啊,一切都合情合理,一切都没有破绽。那个人,从来就是个完人,没有半点把柄会让人拿住。
然而,心中这奇特的不安是什么,脑海中,那飞闪而过,却一直没能抓住的可怕念头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不对……
凌方拍拍他的肩:“忘尘,你是前世积的福分,才能当方侯的弟子,有人说他的坏话,你一定要据理力争,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来问我,对了……你为什么一直叫方侯,你已经是方侯的弟子了,该叫师父了,怎么称呼还那么见外,真是不懂事啊,傻小子。”
他呵呵笑着拍着他的小兄弟,抬眼四下一看,笑道:“今晚真是热闹,方侯也出来了……”
话才说到一半,忽见呼延锋快步行近方轻尘和卓凌云,在低声说这些什么,花园太热闹,隔得又较远,只隐约见到卓凌云的愕然脸色,方轻尘的奇异笑颜,凌方惊诧道:“嗄?好像出什么事了!”
“大将军!刚收到消息,柳州军正在收缩后退!”
卓凌云一惊:“什么?秦旭飞又动手了?”
“不,秦军尚无动作,柳州军自己在后退撤防……”
方轻尘忽然打断了呼延锋的话:“是不是全军退往淮江以南,江北三分之一的地盘,不留一丝防卫的让给秦人?”
呼延锋愕然望向仍旧是满身酒气,但眼神已经无比清醒的方轻尘:“方侯如何知晓?”
方轻尘不答只笑,抬头看看北方的星辰。
好戏要开场了。秦旭飞,这一次,你打算怎么做?我实在是非常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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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柳州军在收缩防线,向后撤军。”柳恒人未至,声先到。
秦旭飞倏然抬首,眸中光华如寒刃出鞘:“可是把兵力全部退往淮江以南?”
“何止是兵力。”柳恒往日温文的面容,此刻带起深深怒气:“他们居然坚壁清野,不但全部的军力都向淮江以南撤掉,连所有的百姓都做裹胁同行,财物,牛羊,粮食,能搬的搬,搬不了的,连房子一起,一把火烧掉,田间还没有到收获时间的谷物也全部烧毁,就连那些山间树木都烧尽了!”
秦旭飞沉默翻开柳恒递给他的急报,文书上,探子详细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