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人静静的站在亭前,袖手而立,似是也为这琴音沉醉。
良久,一曲既罢,弹琴的男子停下了手,指虽停,琴音尤自袅袅。他笼手入袖,徐徐抬头,黑发下,显出一张神秀飞越的容颜。
淡淡的余晖映在他年轻而英秀的容颜上,让他的容颜,柔和清雅的仿佛早春的江南,温秀里有着悠远的微茫。出奇的柔和,出奇的俊美,出奇的潇洒,而他的眼神,在这无力的斜阳里,也如春水一般的温柔多情。
蓝衣人眉头蹙了蹙,正欲开口时,弹琴的男子却突然笑了,那抹带着淡淡倦意的笑容渺茫冲静的似一缕春烟,竟比这落日还要柔美上三分,而他那绝世独立傲视凡俗的风华,也在这一笑里浸浸而出,如宝剑出鞘后,光芒逼人。
蓝衣人怔了怔,为这笑容所惑,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似是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一怔,也让他的话出口晚了一晚。
就在这一瞬间,弹琴男子在笑容一展之际,笼在袖中的手腕一翻,手中已然多了一把刀,一把青青的细薄的刀,淡淡的青刃,淡如三月江南的柳烟,却卷起一片雪般的冷光,寒光闪动间,刀势已如匹练,袭向蓝衣男子。
刀光如雪,
刀意如兰,
雪寒兰幽,
刀势夺命,
蓝衣人只觉得对方青刃倏忽,如朵朵幽兰,清寒如梦,扑面而来,令人对它全无敌意,只想死在这秀丽绝俗清丽绝世的花意下才好。
刹那间,刀光已笼住了蓝衣人全身,蓝衣男子失声惊呼,
“五瓣兰?”
此刻刀光已至,他躲不得,闪不开,所以,他只有接,用他的手,接刀。
如果说刀光如梦,那么那个人的手就是惊梦的残更,
如果说刀意如兰,那么那个人的手就是落花的秋雨……
转眼间,刀光没去,两人都是一声闷哼,然后皆踉跄而退。
青青的刀刺入蓝衣人右胸,一团暗红正在迅速的洇出,把蓝衫也染成了褐色。
青衫公子则抚胸呛咳,身形摇摇欲坠,随即,竟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才勉强扶柱而立。
两个只出一招,一招之下,两人皆伤,重伤。
那蓝衣人眉头紧蹙,沉声道,
“你是江南柳五?”
青衫公子虽伤重难支,却仍傲然而立,冷声道,
“我是柳五,你是名捕铁手?”
他讥诮的冷笑,道,
“没想到,号称铁肩担道义的四大名捕居然也成了朱顺水的走狗。”
铁手吸气,苦笑,摇头,
“你误会了。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动手前,我也不知道你是柳五。”
他解释着,
“我是来追捕江南公子岳风清的。”
铁手顿了顿,伤势的痛楚让他无法一口气把话说完。柳五的刀没入他右胸五分,而刀意则击入肺腑,打散了他的功力,让他一时间竟无法凝聚内力疗伤。
“他爱着青衣,文才风流,且善使刀,一月前,在沧州府做下奸淫二十三名女子的大案,沧州府派出五起人马追拿,却无功而返,折损了不少好手,刚好我经过那里,这才求我出手,并言及他今日会在此出现。我这才一路赶至,欲拿他归案,没想到,在这里的人却是柳五公子你。其实刚刚我已起疑窦,觉得以公子风范气度,不象是岳风清,故此想先问一问,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柳五敛眉,冷笑,
“原来如此。我是接了朱顺水的战贴,说要与我一战,所以柳五才在此恭候,你在此时此地出现,且一见我便蓄势待发,气势之盛,是我平生尽见的强敌,我只当你是朱顺水请来的强手,所以才在你仍浸淫于琴意之时淬然出手,如今看来,是有人是故意让我们打上这一场,好坐收其利。”
铁手苦笑,他来拿人,却被陷害着和这翩翩公子,权利帮中的第二号人物动了手,现在,两人皆受重伤,却是让他人得了渔翁之利了。
“五总管现在知情,也已晚了。”
柳五话音未落间,已有人接口做答,语气从容和蔼,随着话音,亭外已多了数人。
说话的人五绺长髯,方脸浓眉,神态一派俨然,倒似是庙堂高官,却是一身儒服。
他向铁手一抱拳,温言道,
“在下雍希羽,见过铁二爷。”
雍希羽,朱天王手下的水火二神君之柔水神君雍希羽。
铁手浓眉一挑,淡定的问道,
“我收的错误消息,是你着人递送的?”
“是,”
雍希羽似歉疚的长长一揖,
“实是我们自知并非五总管的对手,只是恰巧听得铁爷要拿人,机缘巧合,所以才想着借铁二爷之手襄助,一试之下,果然成功。”
雍希羽似得意的拂须一笑,
“若不如此,我们那里能伤的了五公子?今日之事,还请二捕头多加见谅,天王容后必有所报。”
铁手冷然不答,只是暗自运气压制伤势。
“原来朱顺水手下都是宵小,与其为敌,真是没的辱没了权利帮。”
柳五一面吐血,一面冷笑讥嘲,他知今日必无幸理,自己挨了铁手一掌,血气翻涌,只觉五腑六脏都纠结在了一起,双臂酸软无力,稍一用力就痛彻心肺,他此刻连站稳都是极为困难,何况与人动手。
雍希羽脸色一寒,
“五总管到了此刻,还如此清傲,雍某佩服,不过,雍某还是要借公子人头献上天王,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长袖一展,卷向柳五,竟似要把柳五立毙手下。蓦然,铁手就在这时大喝了一声,雍希羽一惊,铁手中了柳五一刀,难道竟还有余力动手,未及伤人,他先求自保,一旋身,他急退三长,铁手趁机伸手抓起柳五,转身就逃。
亭外众人万没想到铁手竟然出手相助柳五,更没想到他第一步就逃,而且逃的如此之快,措手不及下,竟让铁手挟柳五轻松逸走。
“追”
雍希羽面沉如水,带领众人急急追上,
“这是权利帮和天王之间的事情,二爷你身在公门,何苦多管江湖事?”
雍希羽一面动手,一面问。
“我是不管江湖帮派私事。可是,铁手从不受人利用威胁,且柳随风伤在我手,英雄可以战死,却不能这么冤枉的为你们这等小人陷害。”
铁手勉强压住伤势,一面苦战,一面退走。
柳随风空有一身绝世功夫,此刻却是半点也使不出来,只能在铁手半抱半拉的扶持下勉力而行。他看着铁手边走边与数十人轮番苦战,但是,自始至终,那双温柔却坚定的手却一直紧握着他,从来不曾放开。
“望左边那条路走。”
柳随风突然在铁手耳边低声道,铁手毫不犹豫,转向左边山道。退不多时,便见几个山洞,洞口深幽,铁手依柳随风之言,迅速退进洞中,才见其中洞洞相连,深不可知。
“我很熟悉这里的地形,这里有溶洞,一洞套一洞,只要进来了,就象进了八卦阵,谁也没办法追上。”
他们在洞里转了几转,果然,身后再无声音,想来已经无法追及了。
又多走几步,铁手才放心的在一处石洞中坐下,他扶柳随风坐下,自己也坐到一旁,运气疗伤。
柳随风靠墙而坐,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包药扔给铁手,淡淡的说道,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把刀拔下来,敷上吧,止血止痛。”
铁手依言,上好药,才把那把青刃送到柳五面前,很是歉疚的说。
“其实我没什么大碍,只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有机会运功打坐调息,三四个时辰我就能恢复元气,七八天后便能痊愈。说来是我太疏忽了,没有调查清楚就贸然出手,还下重手伤了你,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好。”
“不是你的错。其实,你已经留了情,我下的是杀手,你若不重伤我,死的就是你,”
柳随风冷冷截道,
“你不用把责任往你身上揽,先出手的人是我,你武功本就比我好,要不然,也不会还有力气带我一起逃走。”
“我长的是内力,本就比较耐久,此事总是因我大意而起,才造出这个误会。”
柳五微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人,江湖上的人都是拼命把责任望别人身上推,生怕自己欠了情,有了不是,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一味顾全别人的面子,不知道,他同样伤了他,而且,动手的也先是他,这个人,却把所有的事情都揽上身,江湖上,这样的人是活不长的。
铁手盘膝而坐,运气调息,归息调元,不过半个时辰,脸色已见平和。他徐徐张开眼睛,望向柳五,半晌才缓缓开口,
“五公子智谋武功皆为人中龙凤,而权利帮中也是人才济济,李帮主更是气魄过人,文武俱全,……如今却和武林中各方面力量彼此对消实力,实为可惜,你艺高无比,智夸三军,何不为国家出力做事,不枉时正年少?”
铁手一脸诚挚,
柳五却是冷冷一笑,“朝廷乃求国泰民安,朝廷若不会做事,只会压榨欺侮良民,那我推翻朝廷,另立明主,不也是替国家、替人民做了大事么?”
“你看如今的朝廷, 小人当道居安苟全,民不聊生,凡盗贼逞凶,比恶霸还狠。官逼民反,横尸遍地,儒生志士不求闻达,有为者也上难动天听,一个不好还遭抄家灭族……而当今武林,自顾不暇,勾结官宦,自保不迭,哪有一点气魄来力挽狂澜?哪有为国为民舍我其谁的本色?”
铁手默然,半晌才道,
“我劝不了你,”
他深深一叹,又道,
“让我替你疗伤吧。”
“不用,”
柳五冷冷拒绝,站起来欲走。
铁手一蹙眉,突然出手,一翻腕,已压在他肩上,柳五一惊,没想到铁手居然也施暗算,他又惊又怒,正待出手,却感觉铁手的手掌已然按在他背后,随后,一股温暖雄浑的内力传入他体内。
柳随风一震,这才知道,铁手是在为他疗伤。铁手居然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还以自身真气为他疗伤,柳随风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柳随风面寒如水,这个人到底是傻是苯还是择善固执?亦或,这就是他的处世,他的坚持?
片刻后,铁手收回真气,深吸了一口气,探手握住了柳随风的手腕脉门。
他按在柳随风的手腕上时,柳随风才惊觉,他怔怔的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双手,惊诧难言,他居然没有闪避,没有警觉的就让铁手握住了自己的脉门。这对一向警觉多疑的柳五柳随风来说,比受伤更为让他惊悚。
他一向个性冷淡,傲视天下,从不与人亲近。以前,他只和李沉舟等兄弟才是真心不疑,可是,到了现在,其他人早逝,只剩下他和李沉舟。
创帮前,他们经常通宵畅谈,天南地北,无所不聊,待权力帮壮大后,帮务繁忙,倒是隔阂了,反而绝少有机会畅快尽情地聊天。他和李沉舟,已经连话都很久没有好好说过了。而其他人,不过是他属下或者是敌人,无论何时,都不会如此大意。
可是,今日,他却对一个初相识的人如此不防,竟然随便的就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一个人手上,却恍然不觉。
他抬头,看着那张刚毅的面容,却叹息了一声,隐约明白,不只是他,怕是换了任何一人,都会折服在这个男子的光明磊落下吧。
这个男子,好似天生来就是为了让人信任,让人依靠的。
“你的内伤已无大碍,”
铁手探过柳随风的脉象后,放心的一叹,放手一笑,拱手,
“铁游夏还有公务在身,五公子,就此别过。”
柳随风淡淡的颔首,不言,飒然而去。
望着那飘逸的青衫,望着那秀逸的身影,铁手却是一片惘然。
这个含忧带笑,潇洒飘逸的少年公子,竟然就是柳随风。
他早就听过柳五的名字,这天下第一大帮的总管、傲啸天下的柳五公子,是一个武林中为头痛的辣手人物,行踪至为飘忽,极为心狠手辣,做事丝毫不留余地。
江湖传言,这人的可怕,甚至还在李沉舟之上,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柳随风原来竟是如此一个神秀清越,淡定清傲的青年?更让他迷惑的是,在他的眼底,为什么又总有这那么一层淡而又淡却又从未隐去的忧悒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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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赶回权利帮的路上,柳五也在沉思,那个人,就是名动八表、威震天下的铁手神捕铁游夏铁二爷,却是一个如此温厚雍容,丰神俊朗的男子?他的功夫,深不可测,内力之高,怕是只有帮主能与之一拼吧,一想到李沉舟,不期然的,一个高挑的背影就闪入了他的脑海,他几乎是在心底呻吟的叫了一声
赵姊。
赵姊,赵师容。他一生唯一痴爱的女子,却是他无比敬重的大哥的妻子,
仿佛是很多个夏天以前的很多个夏天,他还是一个小乞丐的时候,还在泥土里被人践踏,自己也暴弃了自己的时候,却在那个午后,看见了那个人,听到了那温柔的语声,见到了那温暖的笑容,注视着那雪玉般的背影,就为了那语声,那音容,那背影,他决意要此刻做起,做一个绝世的英雄好汉,待配得上那高华的身影时,再回来,找她……
他为了这个意愿,他为了这个信念,而活着。无论多大的苦楚,他都咬牙忍受。起先他遇上了唐公公。后来他遇到了李沉舟。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历尽了艰辛困苦。
他没有把这些告诉李沉舟,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的甜蜜和酸楚,他不愿和任何人分享,那个背影,永留他心头的背影,已经成为了他一生的渴慕。
他也没有勇气去打听那个人的下落。直到他成了权利帮的五总管,而他这时再回头时,那个人已不见了
权力帮愈来愈强,他的名声鹊起,神风俊朗,判若两人,他知道纵碰到那个人,她也不会认得出那脏如泥鳅一般的小子就是他。但是他此刻权力有了,名声有了,金钱有了,为何连一面,只是一面也见不到!
而她送给他穿的青衣,他还始终穿着。昔日的深黛已褪成了泛白。
后来他终于遇到了她,
——当帮主李沉舟满脸春风介绍他最喜爱的人儿时。
当大哥李沉舟喜悦无限的告诉他她是赵师容时,
他终于又瞧见了那个人,
赵师容就是赵小姐。
赵师容就是那个让他念兹恋兹,无刻或忘的女子,
她是他大哥的妻子,也就是令他决意发奋,要成大名掌大权的人。
他的心顿时沉痛若铁缆抽紧,可是他笑了。他笑着去招呼,赵师容当然没认出他来。她当然不知道这人一生为她而活,为她而奋发。
柳随风这才看清了她,在人群中她清丽高雅如辉照壁明的烛光,而他还是当年那肮脏污糟的小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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