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黑暗的挺拔身影突然仰了头,像是要看清遥远夜空里的神秘所在,只可惜,室外的黑幕一片阴沉,连空中的星子都寥寥无几,只剩一弯冷月悬在半空。
他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回转了身,在她对面的沙发椅中坐下,伴着唇角的一抹苦笑,自嘲地问:“你只看到她现在的失去,可你,真得了解我过去所承受的痛苦吗?恨,这几年来,就是因为对她的恨,才苦苦支撑我走到现在,除了恨,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我继续活下去。”
这个她,显然是指阮凌秋,过去的日子,她知道阮凌秋对他的态度,她亦知道在美国,跟阮凌秋生活在一起的那八年,他一定很孤独,但是那段孤独的岁月,由洛涵风亲口说出来,她从不知道,会那么阴暗可怕。
这时洛涵风垂了头,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般,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无助,第一次,她发现,他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曾经,我把她当作是我的亲妈妈,每一件事,都努力做到最好,以为那就是讨好妈妈的方式。
每当她对我冷言冷语,我心里都会想,一定是我这次做的不够好,妈妈才不喜欢我,所以下一次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行。
可是她似乎天生就有挖掘我弱点的潜力。
我8岁的时候英语还说得不好,她竟然到学校里跟老师说我智力发育不全,导致老师和同学都带着有色眼镜看我,认为我低人一等,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
那两年,是钢琴和音乐,陪伴我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刻,因为我的琴弹得好,才渐渐地改变了老师对我的看法,也逐渐地树立起信心。
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拼命地学习,终于在上中学时,成为班里各门学科成绩最好的优等生,连老师都不得不佩服我惊人的进步。
只是我的妈妈,却没有因此而变得高兴……
我特别怕水,我的妈妈却一定要我陪着静敏去学游泳,有一次,我差点淹死在游泳池里,可是那位惬意地坐在泳池边上的妈妈,看着我奄奄一息的面容,她的嘴角却擒着一丝得意的笑……
12岁那年,她突然大发慈悲要为我举办生日Party,邀请了左邻右舍的朋友和班里的所有同学,就在他们热烈地为我欢唱生日歌的时候,她突然惊恐地大叫一声,从我的书包里拿出一串她丢失已久的钻石项链,当着我爸爸和所有同学朋友的面,检举了我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偷……呵呵呵……像这样的事,还真是不胜枚举……”
听着他发出一阵刺耳的自嘲冷笑,白姝安赶紧抬手捂住通红的迷蒙双眼,大片水泽由指缝中缓缓流出,一颗震撼的心被绞得支离破碎,竟然不敢再去正视他颓废的脸。
“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15岁那年,为了参加州里的青少年作曲家比赛,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出来的曲子,琴谱却在比赛的前一天不翼而飞了……你知道它究竟去了哪里吗?”
洛涵风抬头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眸中闪过一丝痛楚,继续说道,“就在她的书房里,是我爸爸,阴差阳错地看到了它……
就是那一年夏天,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事情的根源……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那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一阵寒风突然拂过,卷起窗边的大片窗帘,随风狂舞,忽地扫过钢琴架上的玻璃花瓶,瓶子坠落于地,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响……
这个熟悉的声音,将洛涵风的思绪带回到8年前的那个盛夏。
那一天午后,他原本要去图书馆温习功课,却因为身体突然不适,便提前回了家。
穿过装饰华丽的大客厅,沿着环形楼梯走上二楼,一阵尖锐刺耳的咒骂声伴着瓷器坠落于地的清脆裂响,骤然钻进耳中。
这阵惨烈的声音来源于爸妈的卧室,他心生讶异,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他们房外……
“洛天齐,我恨你,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你,我不听爸爸的劝,还要死心塌地的嫁给你……”阮凌秋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沙哑的声音里包含着凄厉的忿怒,让逐渐走近房门的洛涵风愕然止步。
“哼,我忍了你这么多年,阮凌秋,你做了多少好事,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就是希望你能对小风好一点,可是你呢,你非但死不悔改,还一次比一次狠毒,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狠毒的女人。
你明明知道小风最喜欢钢琴,喜欢音乐,你为什么要把他辛辛苦苦作出来的曲子给藏起来,使他不能参加比赛,让他的愿望落空……”
爸爸的声音同样地充满愤怒,甚至是决绝,这是洛涵风第一次看到爸爸当着妈妈的面发脾气。
一直以来,爸爸对于妈妈的冷淡讽刺,向来都只敢不温不火地表示一点微弱的异议,从来不会这般盛怒和指责,今天这强硬的态度让洛涵风的神经也在瞬间紧绷起来。
“想要我对那个孽种好,洛天齐,你做梦去吧,这些年来,我之所以没有把他整死,就是想在你有生之年,让你看着我好好地折磨他,蹂躏他……在我眼里,他跟我毫无关系,养着他简直是一种耻辱,总有一天,我会……”
“啪”,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干净利落地打在阮凌秋的脸上,随之响起一句声嘶力竭的吼叫,“洛天齐,你敢打我……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我根本就不是他的亲妈,我又为什么那么傻,要帮着你养活他,8年了,我养了他8年,为什么从一开始,我没有狠下心来,直接把他扔到街上……”
孽种,不是亲妈……
洛涵风呆滞地立在门口,绷紧的神经突然间变得头晕目眩,眼前昏天黑地,仿佛随时都会天崩地裂……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所谓的妈妈从来没给过自己一个笑脸,他越是做的完美,她却越是痛恨。
原来她是在向他炫耀她的强大,在她的魔掌下,让他知道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原来他并不是一出生就生活在这个家庭里,而是在8年前,作为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闯入了这个世界……
她不是他的亲妈,那么究竟他的亲生妈妈在哪里?
他的脑袋在瞬间膨胀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可房里的争吵还在继续,甚至越演愈烈。
“如果没有我和我爸爸,你们洛家会有今天吗,恐怕你洛天齐早就已经身败名裂,流落街头了吧,我爸爸说的对,男人都是不可信的……
当初你娶我,是不是只因为我是阮正鄂的女儿,你说啊,洛天齐?
你娶了我,有了静敏,竟然还将那个孽种带回来……
我告诉你,洛天齐,自从你将那个孽种带回家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恨你,恨你……”
阮凌秋的责骂变作了哀嚎,恸哭,无休止的侮辱……
他将洛家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又将洛天齐的所作所为骂了个遍,最后还将房内的东西砸了个遍……
从始至终,洛天齐都一言不发,很久以后,当阮凌秋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洛天齐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镇定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阮凌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许我只能选择带着小风离开这里了。”
说完这句话后,洛天齐神色凄凉地走出了房间,却在门廊前看到了因为震惊已然面色惨白的儿子。
身后传来阮凌秋疯癫一般痴狂的吼叫,“洛天齐,你走,你给我滚,你走了以后,就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
正是因为这场意外,洛涵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洛天齐下定决心离开美国,回到了云城创业,从此他才真正逃离了阮凌秋的魔掌。
离家远赴大学校园的那一天,静敏劝他不要走,他当着她的面,砸掉了心爱的钢琴,说出了最决绝的话……
洛涵风的神思沉浸在这段被时光深埋的沉痛过往中,这一次,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鼓起勇气,向白姝安和盘托出。
这些年来,这个埋在心底的创伤就像一颗毒瘤,虽然令自己痛苦万分,却好似有着无穷的力量,一日日支撑着他走到了今天。
可是那一天,当他终于打败了阮凌秋,看着她神色凄厉、痛不欲生的模样,却并没有让他心底的痛楚减轻几分,反而越发地滋长了心底里那份可怕的孤独。
原来这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难道是自己太过贪心了?
那个时候他的脑中忽然想到了白姝安,自从他的生活中有了她,他发现自己开始奢望更多……
他给她的婚礼,给她的海蓝之心,给她的爱……究竟她感受到了多少?
当初她答应签下那份协议,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春华剧院,或者是那一笔可观的补偿?
即使换了别人,她也会这样痛快地将自己送入虎口?
通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分明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若有若无的情愫,可是倘若她的心里真的有他,为什么服装发布会的那天晚上,即便是走在舞台上,她的视线始终都没有离开过杜若旻?
又是杜若旻,原来她的心里始终都没有忘记他……
所以他只能站在暗处,远远地注视……
此刻他直起头,望着一直用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双眼的白姝安,望着她眼中大片决堤而出的水泽。
心中压抑已久的哀恸终于跟着爆发,眼底发沉,鼻子一酸,只好抬了头,用喑哑的声音将最后一个真相告诉她:“是的,回到云城以后,看到静敏这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的确不忍心将真相告诉她,使她雪上加霜。”
说完之后,缓缓站起身子,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出很久,身后才传来沙哑沉痛的声音,“你是说,静敏不是因为阮氏集团的事情才这样伤心欲绝的,那到底是为什么?”
“是青宇,是宇伤了她的心。”洛涵风定住身子,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随着白漆木门的打开再合拢,那抹颓废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黑暗的通道中。
白姝安这才转头望向了他离去的方向,这就是她苦苦相逼的结局,他终于又离她远了一步……
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视线再次变得模糊……
第九十二章 谁的心愿
书房里,洛天齐手持花洒,顾自打理着花草,虽然已经到了冬季,但是房中的盆景依然碧绿如夏,生机勃勃。
书架上的一盆君子兰静静吐露着橙色花蕊,角落里棕竹挺立,阳台边,几抹晨光投射在一簇沿着支架蔓生的茂密绿萝上……
洛涵风垂了头,黯然坐在墙角的红木椅中,喝着自泡的咖啡。
自从洛涵风回到云城后,洛天齐还没有好好地搭理过儿子。
起初因为忙于照顾静敏,无暇顾及儿子,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是现在静敏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但洛天齐见到洛涵风时,依旧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于是,这个周末的清早,洛涵风只好硬着头皮来到爸爸的书房。
自从昨天晚上,跟白姝安坦陈了那桩事件的真相之后,他一夜未眠。突然间将自己的悲恸情绪倾囊而出,事后才觉得忐忑,究竟那些沉重的过往在她的心里泛起了怎样的波澜?
他不希望从她眼中看到怜惜的表情,更不希望因为这份怜惜,而得到对方的同情。
所以他逃离了,在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般落荒而逃……
这时,他又饮了一大口咖啡,鼓起勇气抬头叫了一声“爸爸”,洛天齐正仔细检查着君子兰花叶的手掌突然一滞,顿了顿,将花洒缓缓放在身侧的花架上,再侧身洗了手,终于朝着儿子的方向走过来。
洛天齐面无表情地在儿子对面的红木椅上坐下,曾经气度雍容的一张脸,如今因为两鬓加深的皱纹,似乎变得更为苍老而又憔悴。
洛涵风知道父亲为什么生气,可他就是不明白,父亲绝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为什么面对阮凌秋的欺辱,竟然能够忍受那么多年,就算两人决裂之后,也只是远远地逃到云城,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反击……
既然父亲不肯做,那就由他来完成,现在他不是做的很出色么,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得意神色,却被洛天齐幽深难测的目色给震得立马焉了下去。
洛天齐像是完全看穿了儿子的心思,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辛辛苦苦盘算了那么久,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了,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理阮氏集团?”
怎么处理?关于这个问题,洛涵风的确没有思索更多,除了公司的重大决策需要他亲自前往决断之外,如今阮凌秋依然控制着集团内部的大部分日常事务,当然他已经将几位重要的心腹安排在阮凌秋周围,并且代表他行事使命,一时之间,他相信阮凌秋没有办法兴风作浪。
此时面对父亲的问题,他便胸有成竹地回答:“将阮氏并购之后,不仅扩大了洛氏集团的海外版图,虽然经过上次的危机,阮氏元气大伤,但是只要改善经营,过不了多久就能复原,这样一来,便能加强洛氏集团的经济实力。
所以,我觉得这次并购,不论是从海外投资的方面考虑,还是从版图扩张的长远角度来看,都是好事一桩。您依然可以安心做你的董事长,而对于我,不过就是多了一份业务需要忙碌而已。”
“海外投资,好事一桩,多一份业务而已?”洛天齐苦笑一声,幽暗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郁,沉着嗓子问,“你的想法真的那么简单?”
“不然爸爸觉得,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呢?”面对父亲的责难,洛涵风心里有一丝失落,这么多年来,虽然父亲一直都不愿承认,但是洛涵风清楚地知道他心里的遗憾,或许现在是时候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告诉他了。
洛涵风仰起头,直视着父亲犀利的目光,神色镇定地说,“其实,我不过是帮爸爸完成多年来不敢面对的心愿而已。当初爷爷病逝,阮正鄂在洛氏危难之际,背信弃义,一举将其并购,使得爷爷辛苦创建的洛氏基业成为了阮氏集团的一部分……爸爸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夺回原本就属于我们洛氏的东西,这一次,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你不用再说了!”洛天齐被儿子的慷慨陈词所震慑,那段逝去的过往,随着自己转移阵地,回到云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确是把它隐藏了起来,但那并不代表自己已然淡忘。
那个结了痂的伤口始终都沉在心底,时不时地牵扯起难言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过去所承受的耻辱和作为一个洛家子孙应该承担起的责任。
此时他的脑中突然闪过30多年前,父亲带着他和病重的母亲远赴美国,在异国他乡最初创业的场景。
那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