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不再说了,眼神满满地指责父亲,言未尽之意昭然若雪。
他是真不明白,父亲明明对祖父很孝顺的,为什么不能体会到他老人家的遗愿呢?要是那个笑眯眯的和善老头儿知道自己拼死守卫了大半辈子的北境出乱子了,就算死翘了也非得跳脚不可!
想到老头吹胡子瞪眼的生气样子,杨延心里就发酸。老头虽然偏心萧翊,对他也算是很好呢。同时觉得祖孙亲果然有道理。父亲枉自聪明,却一点儿也不明白祖父的心。
虽然皇帝陛下颇想让他偏心疼的儿子大出风头,但是之前在众臣举荐的时候,父亲只要轻轻一点头,凭父亲的身份威势,就算是皇帝也不好轻易驳了。就是因为父亲不上心,去不去北境无所谓,浑身满不在乎的样子才让靖王钻了空子。当时杨延是真恨不得按着父亲的脑袋让他同意的~~
越想越生气,杨延不满地瞪着父亲,却发现父亲大人早已经眯着细长的凤眼,满面阴霾得站起来……
当天夜里,自以为很懂事的儿子被老子狠扁一顿。
在杨延被老爹揍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太子府里的重地书房灯火通明。
太子凝神细看一份情报,旁边侍立一个眉清目秀的淡雅青年。此人徐长卿,满腹经纶,是太子信任的心腹。
太子看完情报,胸中块垒渐消,凝重的神色难得放松起来:“真是天幸!孤本以为这次必定遂靖王的意了,却不想天助我也,萧翊竟然也现身北境。”
“他初到北境便立下大功劳,裴大统领父子对他都是很看重。”太子自语道:“父皇待我之凉薄……镇北侯情愿置身事外……杨延又太过年轻不稳重……”
“他在北境立身稳固,方能制衡靖王一二 。孤这个王弟打得好算盘,孤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北境军权一口吞了。”
太子微微一笑。徐长卿躬身温声说:“请殿下执笔亲书。以萧公子的智慧才具,必能不负殿下之所托。”
书房外,夜沉如水。
敌袭与对策
在朝堂上暗潮涌动的时候,遥远的北境战事已经发生急遽的变化。
北漠国的老将军阿木都之子阿古惨死,寻凶手未果,于是对东川国的将士产生极大仇恨。军队首领漠丹王子也想早日攫取战果,藉着阿木都将军的怒火,十日内组织了三次猛烈的进攻。
北线大营的将士苦苦抵挡,但是之前求援的耽搁,粮草的消耗,将士的不断伤亡都使得这抵抗愈加艰难起来。数日间,裴大统领愁白了一半的头发,嘴角起了一圈燎泡。
北线大营生死存亡之际,萧翊无法安心带着沈缘离开。这是敬爱的长辈曾经坚守过的阵地,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消亡。
沈缘也开始忙碌起来。北线大营每天都有伤亡的将士被抬进来。大营稀少的军医根本忙不过来,许多明明可以得救的将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等死。身为一个医者,沈缘无法视而不见。征得萧翊的同意,沈缘自荐参加对伤者的救助。
沈缘的医术与普通军医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开始众人是对她存着疑虑的,不过是因为不好驳了萧翊的面子,才勉强让她进来;两天之后却都为沈缘精湛的医术折服。在此人命关天的时刻,沈缘也不敝帚自珍,军医有任何疑问她都不吝赐教,一切以救死扶伤为前提。时日不久,竟赢得了军医和将士们的一致爱戴尊重,俨然成为了北线的首席军医。
在沈缘积极救人的同时,萧翊也没闲着。虽然不愿接受官职,却也跟随众将领一起与强悍的敌人交战。
萧翊武功高强,反应迅速,越是在混乱凶残的战场上越能冷静自持,沉着稳定。其出色的表现根本不像一个初上战场的人。众同僚惊诧之余,不得不承认萧公子果然不愧为镇北侯府之后人,完全不堕先祖的英勇之风。
虽然萧翊还是一贯的冷淡疏离,众将士却不再因此心中隔阂,反而觉得他敏行讷言,是个可靠的汉子。
在异军突起的萧翊斩杀数个北漠悍将的时候,北漠军队畏于东川将士的武勇,进攻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东川国的北线大营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裴大统领一直紧绷欲断的神经也终于松快起来。
夜里,萧翊单独求见裴大统领。
此时主帅帐篷里,裴大统领和裴小将军刚匆匆用完饭。
裴大统领看见萧翊很高兴。这个故人之后给予了他太多帮助与惊喜。
“贤侄有何事?快快坐下!”
裴燕然连忙站起来给萧翊让座。萧翊和裴氏父子熟悉了,也不客套,三人一起落座。
萧翊神情肃然:“统领大人,萧某有要事禀报。”清冽的眼神一扫周围,裴燕然立刻明白了,代父亲对帐篷里侍立的士兵道:“你们先出去,把守好门口,不管是任何人,没有通报不得进来!”
士兵们称是退出。帐篷里只剩下裴氏父子与萧翊三人。
萧翊方开口:“萧某唐突了。但这件事情不得不提。还望统领大人恕罪。”
裴大统领连忙说:“贤侄说的哪里话?若非贤侄,老夫早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裴燕然插嘴道:“萧兄对咱们北线大营的帮助,大家伙儿都是有目共睹的。萧兄说得必定是有利于北境有利于东川的事情,倘若我们父子能办到,怎么会不应允呢?”
萧翊道:“不敢当。”
“请讲。”
“如今,我军粮草匮乏,伤亡惨重,在此拖延下去,不到一月恐有灭军之危!萧某不才,曾忝在祖父杨老公爷大人身侧多年,有幸得到他老人家教导。此时此刻,若想保住军队实力等到援军到来,恐怕不得不先撤退到鹰嘴峡之后建垒防守!”
一席话出,满室寂静。
倘若沈缘在这里,必定会一拍脑门悠悠念出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
片刻的怔忡之后,裴燕然惊诧而担忧地看着父亲。
裴大统领脸色凝重,手握长须,微微颤抖。
萧翊冷凝而坚定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裴大统领叹息一声,苦笑道:“贤侄,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除了叹息,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北线大营的危机裴大统领心知肚明,内心也一直因此焦虑不安,但是虽然眼睁睁看着将士伤亡粮草匮乏,却从来没往撤退的方面想。
撤退?!
北线大营自杨老公爷在之时,就只有前进从未后退过!
他裴青峰虽然才能方面及不上老公爷,镇北侯,甚至已经过世的袍泽兄弟石雷,但是好歹也安安稳稳在这儿镇守了数十年。
难道,末了到了最后,这支东川北境的雄师,竟然要在自己手里做可耻的逃兵吗?!
想到这里,裴大统领的老脸涨红起来。心中说不出是恼是恨,是气是愧。他只知道,倘若眼前的不是老友镇北侯杨忠的儿子,他会立刻拿刀砍断他的脖子!
萧翊的眼神仍如冰雪般冷凝清澈,并没有因为位高权重的长辈的愤怒而畏缩。
萧翊嘶哑的声音缓缓道来:“萧某知道,此事最为难的便是统领大人。不管做出撤退的本意如何,必定会遭到一些人的质疑,甚至口诛笔伐。积毁销骨,众口铄金,裴大统领的一世清名会受到严重的损伤。”
裴大统领闭上了眼睛。这话字字如刀戳到他的心坎上。
“萧某非善辩之人。若非形势所逼,也不愿意说这些来为难大人。”
“现在我军的情况如何,能勉强支撑几日,想必统领大人都清楚。是损清名顾全大军实力,还是玉石俱焚,取舍之间全看大人的决断。萧某只希望大人能慎重地考虑。”
裴大统领脸色阴晴不定,似乎陷入剧烈的挣扎之中。半天后忽然挥挥手,无力道:“贤侄先下去吧,燕然送客!老夫要好好想一想。”
萧翊欲言又止,拱手行礼,与裴燕然一同走出帐外。
离主帅帐篷远了,面色沉重的裴燕然忽然拉萧翊到无人之处,小声说:“萧兄,你刚才说的那些是真的吗?杨老公爷曾说过假若有了这种情形,不如撤退到鹰嘴峡?”
萧翊面色不变:“是的。”
其实是假的。杨老公爷在生前是教导过萧翊军事谋略,但并没有预料到今天的情形。是萧翊冷眼旁观战局,做出这个壮士断腕的决断。只是这招太险,付出的代价太大,虽然以萧翊的见识应有十足的把握,但是身在局中的他人会很难信服,所以萧翊才假借已逝的杨老公爷名义说出。
事急从权,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裴燕然脸色变幻不定,看萧翊的眼神很是复杂。半晌才强笑道:“既是杨老公爷他老人家所说,必定有道理。唉,萧兄,其实今日之前,燕然已经感到局势的紧迫,苦无良法,每日只有惶惶等候。今日萧兄说出这番话,才令燕然眼界清明,茅塞顿开。只是现在最苦的恐怕是家父……”
“身为北线大营的将军,我该谢萧兄另辟蹊径带我等走出等死的困境;但身为一个父亲的儿子,燕然却恨不得和萧兄打上一仗……”
“世事弄人,莫过于此!”
裴燕然苦笑不已。
萧翊沉默片刻。“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得就有失。你若气不过,随时可找萧某拳脚理论。只要有空,萧某人必定奉陪!”
“……一言为定!”
“告辞!”
萧翊回到自己的帐篷休息。沈缘此时才刚刚回来。清秀的小脸满是疲惫,身上充满苦药草的气息。她柔软的长发只是随便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认真打扮过自己了,穿着打扮都简化到只求干净而已。
不知怎么的,萧翊心中微微一疼。他认识的和沈缘一般年纪的女子,都是娇生惯养,绫罗绣衣,珠环翠绕一身华贵的。只有沈缘,跟了他两年多,吃尽了苦头,简朴到寒酸。
他忽然觉得很亏待了她。
一时关心的话语却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半天只生硬地问道:“你用过饭了吗?”
沈缘随口道:“吃了。公子你吃了么?”
“……嗯。”
“今天真是累死我了,伤兵简直源源不断,我的手捏针都快捏不住了!”沈缘调皮地把两只素手摊到萧翊面前,那两只本来娇嫩的小手满是捏针的红痕,因为不停拿药草缠绷带,形状姣好的指甲都磨损了。
萧翊不由得握住那两只可怜的小手:“……我该把你送进东川国里面的。在这边境,你只能随着我受苦。”
沈缘笑了起来,把手抽回来,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啊,公子都能在这儿,我怎么会受不了这儿的苦呢?况且累是累些,不过在这儿我很有成就感呢!救了许多人,也有好多人都佩服我呢!以后回去见了小柔儿,我都可以向她吹牛了,说说我在北线大营的英雄往事,多气派!”
沈缘便说边去烧水。伺候她的小兵韩暖(真是奇怪的名字),因为人手紧缺,也被调到伤兵营里面工作了。现在沈缘既需要照顾自己也要照顾萧翊的饮食起居。裴将军倒是想派几个士兵伺候萧翊,被萧翊拒绝了。两人在一起虽然辛苦一些,但心里舒适温馨,不愿意他人搅进来。
沈缘烧好了水,和萧翊一起洗漱完毕,然后上床休息。
自从住在雪山上,二人就一直同榻而眠。久而久之竟都不觉得异常。
进退取舍
夜幕深沉。主帅帐中。裴青峰几乎一夜未睡。
每每阖上眼睛,不多一会儿便会梦到已然过世的杨老公爷。老人家须发尽白,精神矍铄,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裴小子,你怎么把老夫的北线大营弄到这种地步啦?!”
惶惑羞惭间,却又看见镇北侯杨忠冷漠孤高的身影,寒光闪闪的眸子里尽是不屑。这混蛋自打年轻的时候就一向胆大妄为,目中无人,对他来说,北线大营说撤退就撤退了。才不管世人叽歪议论。
——当然,这种豪门子弟(败家子)的霸气洒脱自己是永远学不来的了。
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石雷和善温润的笑容。
这人出身穷苦,容貌普通,体格孱弱,却偏偏是个隐忍大度,毅力强韧,且善解人意的好人。
满心焦虑的裴青峰看到他,心里可算是放松啦,几乎要抓住这个厚道的兄弟抱头痛哭。
“石雷啊,你一向最好心,你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吧?”
石雷看着他微笑,不说话。
梦中的裴青峰慢慢从激荡的情绪中平复下来。
苦笑自语道:“是啊,我糊涂了。我岂能不知你的选择。你这个人,目光远大,心胸开阔,为人最是为公废私的。就算明知道自己会受冤枉受议论,只要问心无愧,你都会默默咬牙坚持下来。”
“你比杨忠那骄傲自大的混小子还要强。你是真君子,真汉子!”
“三人中,一向属我最为平庸。却不想世事无常,你命短,老公爷安逝,杨忠那小子远调汉阳,最后,竟是我这个最没用的留守在北线大营。”
“……这是咱们共同的心血,我又岂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儿虚名,明知撑不到援军来,还视若不见。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子便做这一次缩头乌龟吧……”
梦里梦外,虚实交替到了清晨。
外面天还灰蒙蒙的,太阳还没冲破云层的阻挡。
裴青峰已经疲惫地睁开眼睛。
侍立在帐中的小兵正在一点头一点头地站着打盹,裴青峰轻轻一咳,小兵立刻惊醒。
“打水,本官要洗漱。”
“你,去叫萧公子过来。”
被点名叫萧翊的小兵一愣,嗫惙道:“大人……这……未免太早了吧……”
裴青峰淡淡道:“他起得来。”
死小子,和你老子镇北侯杨忠一样不体谅人的臭德行。害老夫一夜未睡好,你自己还想睡个舒服的大头觉么?
帐外传来小兵的声音时,萧翊警觉,立刻就醒了。沈缘还抱着他一条胳膊,睡得正熟。
萧翊小心地抽出胳膊坐起身,将被子给沈缘盖好,然后点起油灯。
灯火一亮,沈缘痛苦地扭扭头,下意识将脸钻到被子里面。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的行为害的萧翊身上发起痒来。
青年失笑一声【多么难得(⊙_⊙)!居然睡着了没看见可惜了喂X﹏X!!】,修长的手指轻轻揉了一下那个无知觉的小脑袋,才起身下去。
主帅帐中。精神不佳的裴青峰和睡眼惺忪的裴燕然都在。
萧翊进来,却是一贯的淡漠锐利。
“大人早。”
裴大统领嗯了一声。裴燕然羡慕道:“萧兄精神很好。”
裴大统领咳嗽一声,不露声色瞪了自己儿子一眼,岔开话题。
单刀直入道:“老夫细思一夜,贤侄所说不无道理。现在请贤侄过来,是请你将撤退到鹰嘴峡的利弊得失仔细分析一下,再商讨一下具体的行程。轻重缓急都妥当了,老夫再召集将士商讨。”
“贤侄想必也知道。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