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的手已经洗的很干净了,不脏!”
萧翊怔了一会儿,看她的神情有些复杂。沈缘满眼期盼,只希望萧翊不要嫌脏赶紧喝水,模样就像一只急于讨主人欢心的小哈巴狗儿。
萧翊心中一软,俯下头去,慢慢地将水喝完。
温暖的唇触碰冰冷的手,两人都是微微一抖。却为了避免尴尬,都装作若无其事。
沈缘连捧了了五次温水,才解了萧翊的口渴。
收拾好锅子,替萧翊把脉检查伤口,确定无碍以后,沈缘继续钻回到被子里。
这次又添了柴火的温暖,真是舒服多了。
沈缘心安之余,详细地述说了雪川的帮助,自己的心焦,疗伤的过程以及这几日极为简单的琐事。
萧翊神情疲倦,默默地听着。
沈缘说完,又小心翼翼查看萧翊的神色,斟酌道:“公子,你既然已经挑战了那个北漠剑神,日后如何打算呢?”
萧翊凝眸虚空半晌。忽然轻声喟叹:“我输了。”
“对方是北漠第一人,年纪大经验多。公子你这么年轻,多练几年一定能战胜他的。”沈缘安慰。
萧翊道:“我等不得几年。”
他忽然扭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可曾真心实意恨过一个人?”
“啊?”
“你……是否有绝对不会饶恕的事情?”
“……”沈缘担忧地看着萧翊。
萧翊神情疲倦,语气冷淡,苍白的脸庞上,一双曾经湛湛幽深的眸子却在泛红:“我有。恨得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他修长的手指抓紧了身下的被褥,“我要留在这里,摒弃俗务,悉心练武!北漠剑神算什么?!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哪怕百次千次万次,哪怕重伤残废丧命!我要留在这里,直至亲手打败他!我要看看那时他是否会惶然不安如丧家之犬,是否也会心痛!”
沈缘看着面容狰狞的萧翊,看着他青筋暴起眼含血丝,忽然很是担忧害怕,不禁小心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我一时一刻也等不了!母亲的仇,二十余年孤苦无依的恨!!”萧翊脱口而出,眼神凶狠如噬人之兽!
他忽然意识到说出了自己最不愿意为人所知的隐秘,心中有些恼慌。于是扭开了头,不去看沈缘。
沈缘愕然。她直至今日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萧翊为什么一定要远赴千里挑战萧凛。现在却隐隐窥出一点儿真相。
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她也有些慌,有些不知所措。
萧翊忽然闷闷说:“你走还是留?”
怎么到这个时侯了还说这种话?!沈缘愕然道:“公子?”
“我很需要你。”萧翊不去看她,自顾自地说道:“但这里环境艰苦险恶。你若是想走,我不会怪你,会亲自把你送到有人烟的平安富庶之地。倘若你留下来,需要伺候我的饮食起居。我若专心练武,必定不能顾及于你。且与萧凛一战,随时会重伤毙命,弃尸荒野。那时候你无人照顾,说不定也会冻饿死在这个孤寂无人的雪山。你……”
他闭上了眼。
沈缘眼神慌乱,心脏砰砰乱跳。
她没想到萧翊已经抱了视死如归的念头,且形势冷酷严峻,清楚明白地摆在她的面前。
一时之间心里天人交战。
许多小小的念头在撺掇:走!快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留在这里艰难险阻前途莫测死路一条!退一步海阔天空!快离开这个死生是非之地!温风和煦鸟语花香的江南美景要有命才能享受!
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却在说:“他很孤独。倘若……我为了自己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人了。死生不知,也许连尸首都遗弃在无人处,日后难寻。
想到这里,心不禁痛起来。难过不能自已。
“我这条命都是公子救的……我不走……我要陪着公子,伺候公子起居,哪怕这条命丢了……也无怨!”
沈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番话的。说出去就有些后悔。她一向是那么惜命的人啊。可内心深处却感到释然放松。
萧翊神情不变,紧绷的肌肉却逐渐舒缓了。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孤寂,虽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她能留下陪他,忽然让他觉得有些心安。
他拒绝去深想那是为什么。
无法开口说:“君不负我,我必不负君”这类话。萧翊见过太多,这是权谋者笼络棋子时最擅长的语句。用在此时,似乎有些虚假亵渎。
萧翊没有任何感谢的话语,干巴巴硬邦邦地说了句:“你累了,先休息吧。”
屡败屡战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但在这苍茫寒冷的雪山之上,一年四季景色不变,时光仿佛被凝固了。举头望去,只有一轮红日掩映在飘渺的片片白云之中。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苍茫的雪山中。
这正是沈缘。身量已经长高了,但因为穿着厚实臃肿,不大能显现出来。她孤独地走在寂静无人的雪道之中,蒙脸的围巾上方露出的眸光却是安静闲适。
踏着熟悉的小径,脚步轻快地前行。很快走到开阔的高地。一片洁白的积雪之中,孤立一尊巨大的奇石。奇石顶上一小片平滑之地,盘膝坐着一名衣衫单薄的青年。
身处空旷的高处,寒风犹剧。男子一头如瀑的黑发已经沾上点点滴滴的雪末。身上却积雪甚少。仔细看过去,甚至能发现他单薄的衣衫微微鼓起,居然是一股真气盘旋体外,与酷冷的寒风冰雪死死相抗。
沈缘没有说话打搅萧翊练功,默默地站到一边。
萧翊体内真气周转一圈,气沉丹田,缓缓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如墨渊凝,流光溢彩,功力大增尽显无疑。神情却是冷淡极了。只有看见沈缘的时候,眼神中才透露出微微的暖意。
萧翊跳下大石,舒展一下身体。寒风凌冽,他衣衫单薄却行动自如。
“今天做了什么饭菜?”
沈缘羡慕地看着他宛若江南夏天的装束,自己在他旁边简直就是不能直视的大面包。
“用公子捉的那只雪鹿,烤了肉,炖了汤。哦,今天还真是好运,竟然看见几株雪莲果,采了足足小半斤呢!”
雪莲果是大雪山罕见的特产,果肉雪白冰凉甜润,营养很丰富,在食物种类贫乏的雪山是很珍贵的食物。在外界更是名贵的药材。
“你又有口福了。”萧翊拍拍她的肩,大步向前走去,沈缘连忙小跑着跟上。
“先填饱肚子,下午再与那老儿一战!”
那老儿自然是指北漠剑神萧凛。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萧翊对他再也没有尊称。
“公子,你与萧大师的比试只有我这个粗通武功的看客,真是可惜了。有一次雪川大哥凑巧过来,看到了你俩的比剑,眼睛都直了!听我说已经比试了二十一回,气得捶胸顿足大叹可惜,说什么只有我这个外行人大饱眼福,真是暴殄天物~”沈缘笑眯眯地说。
“无聊之至,随他抱怨好了!”
沈缘笑道:“我可不敢对他这么说。不过,听了他的话,才发觉已然在这里度过两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这两年来,萧翊每隔一个月,必定向住在洞府剑阁里的萧凛挑战一次。每次都是以失败受伤告终。他的意志却超人一等地坚毅,丝毫不为之沮丧,反而战意愈浓。每每在养伤之际反思此战的点点滴滴,从中学习进步。这两年多经历了大小二十五战,淬炼地剑法更加弘阔凌厉,应战时经验十足情绪波澜不惊,俨然一派超一流高手的风范。
萧大师一开始六十几招便能收拾了他,现在却发展到两百多招也可不分胜负。
萧大师一生唯独痴迷剑术,几十年未逢敌手了,有了这么一个天赋惊人进步神速的的青年对手,自然欣喜。虽然开始时因他“私生子”的身份不以为然,现在却对他兴趣浓厚多了。
他有意培养出一个与自己不分伯仲的强悍对手,每每在能杀死萧翊之际手下留情,剩下的伤势全由沈缘治疗。甚至在药材不够的时候,萧大师亲自采药赠予。沈缘这两年拿萧翊当标本处理了无数稀奇古怪的剑伤内伤,从开始的伤心焦虑,到现在的坦然自若。心理承受能力大大增强不说,医术也进步了不少。有时暗夜细思量,真觉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滴,住在这艰苦寒冷的雪山之中,也不是全无收获啊。
萧翊这两年全心全意专注武学,随着时光流逝武功进步,悲愤与戾气都消散了不少。除了气质更加凛冽冰寒(受雪山环境影响的缘故么?),心中唯一的目标就是战胜萧大师。
###
日头渐渐偏西。金黄的阳光照在白净无暇的雪上,便是天地间少见的美景。
沈缘坐在山洞里烤火,不请自来的雪川大人围着山洞绕圈。沈缘装作没看见。
雪川转圈完毕,倏地停到沈缘面前,一双乌金镶宝石的大靴子立在沈缘面前。
“你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雪某人在磨牙。
“你的靴子很值钱。在东川,这么大的蓝宝石少说也得二十两一颗。”沈缘认真地说。
雪川:……
“好,我将这双靴子送给你都行,你能领我去你家公子和萧大师决战的地方么?”
沈缘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移开闪亮亮的宝石,道:“不行。”
“我送你千两白银!”雪某人咬牙切齿。
沈缘也露出痛苦的表情,拒绝诱惑什么滴也很需要意志:“大~哥~,你送我千两黄金也没用啊!公子和萧大师明言说了这次要专心致志地比武,不让外人搅扰的!”
雪川道:“你家公子不是很疼你么?要是你肯带我去,他应该不至于为难你。你家公子要是默许了,萧大师也不会有异议的!”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为什么公子看重我么?”
“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听话。”
雪川大人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后,唉声叹气:“真想去观战,可惜又怕惹恼了萧大师……凭你家公子现在的修为,这次必然风起云涌龙争虎斗……可惜我没这个眼福!!”
他垂死挣扎:“你真的不去看么?高手相争必有一伤,你不怕你家公子受重伤无人理么?”
沈缘纯良道:“担心也没用啊,公子那么沉,我搬不动的。你放心,反正不管谁受伤,另一个都会把他抬过来的,萧大师和公子都没有致对方于死地的意思。意气相争么,你懂得。”
雪川:“……”
火星噼噼啪啪。天色愈暗。
日落月升,皎洁的月光洒满落雪坡,显出一种迷蒙的暗蓝色。
沈缘安静地看着这梦幻的景象。两年来她已经看了无数次,每次看到却仍然觉得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雪川大人终于不闹腾了,沉默地蹲在一边。他有要事在身,这次不看到决战的结局,却绝对不能甘心离开。沈缘未免觉得好笑。这个五大三粗的粗犷美男子,在这种事情上竟然执着地像个小孩子一样。
时间越来越晚。以往从来没有比试这么长的时间。果然,是严肃的决战么?
随着火星的渐渐暗淡,沈缘的心慢慢沉下去。两年来她承受了无数次这样恐慌的心情。她暗暗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耐心等待,不要慌……
外面忽然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洞里的两个人俱是一惊,跳了起来。沈缘马上就冲了出去。
萧大师白发散乱,形容狼狈,怀中抱着满身是血的青年,蓝眼中难得地慌乱。
见了沈缘立刻道:“他的心脉受了伤,本尊用内力延续他的生命,现在立刻替他疗伤!”
沈缘脸色大变,扑过来捉住萧翊的手腕就替他把脉。
雪川也大惊,插嘴道:“怎么了,大师,你与他比试谁胜谁负?”
萧大师和沈缘俱瞪了这家伙一眼,充耳不闻,雪川讪讪住了嘴。
沈缘眉头紧锁。萧大师难得心慌,沉声道:“怎么?救不回来了么?”
沈缘眼睛一眯,秀气的小脸尽是狠意,咬牙道:“有我在,阎王爷也收不走公子!”
她立刻从手腕上摘取炼制的最后一颗百草还生丸,捏碎蜡壳以后毫不犹豫塞进萧翊的嘴里。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本是她打算留给自己最后的保命药丸。
萧大师脸色一缓。两年的时间,让他对沈缘的医术有足够的信心。
雪川无聊地站在一边,看着凑在一起的那三人,忽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被遗弃的感觉……
为保萧翊的性命,萧大师破例留宿在外,在沈缘居住的小山洞里替萧翊运功疗伤。加上沈缘运针如飞,疗伤喂药,第二天早上萧翊的气息就趋于浑厚稳定了。
沈缘一夜未合眼,神情困倦,紧绷的心弦却终于放松一点点,吁了长长一口气道:“公子性命已经无碍,多谢前辈鼎力相助。”
不敢在这种情况下私自离开的雪川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心想:老子救了儿子,居然要让外人道谢,真是奇怪也哉。
最神奇的是萧大师居然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要好好照顾他,务必让他伤愈。萧翊是本尊三十余年来唯一看重的对手,切不可让他有了一丝差池。”
——这对父子真是没救了。
萧翊伤情稳定后,萧大师和雪川都离开了。
沈缘衣不解带守候病床三天,萧翊终于清醒了。
沈缘大喜。伺候萧翊吃完药,闲聊片刻,沈缘忍不住问道:“公子,你与萧大师那一战究竟如何?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萧翊闻言并不沮丧,眼神还蕴含着奇异的笑意:“我没输,他没赢。”
??????!!!!
沈缘吃惊地看着他。这消息太惊人了!
萧翊咳嗽一声,微笑道:“我的剑已然搭在他的颈上。他以为我要杀他,危急关头使出全身功力攻击我。我却没有和他拼的意思,在那时候撤招,因而重伤。”
沈缘:……
公子你究竟神马意思?!
“等过几天咱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萧翊漫不经心。
沈缘奇道:“公子!您……您不打算报复了么?”
萧翊笑道:“你以为什么是报复?”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萧老儿害我一生孤苦,他一辈子求对手而不得。我在与他剑术不分伯仲的时刻抽身而出。从此以后,他便是杀了我也不能让我对他有一丝的还手。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岂不是天理么?”
“明明日夜渴盼的对手就在眼前,却始终不能得战,这种辗转反侧求而不得抓肝挠肺的苦楚,才是我对他最好的报复。”
局势变幻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虽然不至于如此夸张,但是脚踏在碧绿的青草之上,举目望去,尽是闲适吃草的牛羊,挤奶或驱赶牲畜的牧民,还有远处零星的圆顶帐篷……
这种温馨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