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
“漏了一个……”
满地死不瞑目的尸横枕籍中,李辅国却皱起了眉头,
“是那一个……”
“是内宅人阿犬……”
顶盔贯甲的射生将,低头小心道。
“随他去了,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
李辅国咬咬牙道
“想好陛下那里怎么说了……”
“龙武军狼子野心,早蓄异谋,乘陛下不省暴起难,意图拥立建宁王……羽林军皇甫皋以下阴为内应,又引外军为策应,作乱京城之内……皇后越王劫持陛下,阴图继立,却被吴、滹二王内党所袭……随后二逆勾结内臣周正卿,带兵犯宫,为英武军察觉诛灭……”
片刻之后,
“……神策、神武诸军将士虽拼死作战,但终寡不敌众、死伤累累,”
说到这这位权显天下的大阉涕泪满面,却是哀情深切,自本心而非做作的。
“眼下众将士已经抵挡不住,请陛下随英武军卫士驾幸北苑,我等自当为陛下断后诱敌,以尽死节……”
“朕哪也不去……”
经历了这么多肘腋之变,在此刻不知道第几次惊醒的肃宗,难得打起精神正色道。
“天子死社稷,怎么能为一些乱臣贼子,所逼凌……”
“那孰老奴冒犯了……”
“你……”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熟悉的亲侍,软软的倒下去。
“陛下要移幸,给我开道……”
他有扯这嗓子,对这一片末日气象的众人喝骂道。
“不要慌……”
“只要陛下在手中……我们就可以有翻盘起复的机会……”
“无论去朔方军,还是河西军,或者陇右军,都有人愿意接应我们的……”
“换装,准备车乘,乘宫门还在手中……”
“太子呢,程元振和剩下的人,还没来汇合么……”
听着宫城里越来越近的嘈杂声,这些大阉的脸色也变得焦灼起来……
随着大开的门户,一路攻进朝会所在的宫城前廷,中书、门下驻留的省台前,标志性的钟楼、古楼已经历历在目。无数将士带着惊异、跃然、艳慕之类的表情,奔走在那些雕梁画栋描彩涂金的宫宇殿室之中,似乎有些迷失和时空错乱的感觉,好在平时的训练还算到位,虽然满地的诱惑,但总算令行禁止的执行了避免损坏宫物的命令。
随着指引攻城的气球,由马车牵引着,小心翼翼的绕过各种高耸巍峨的建筑,飘进宫城,随着新一拨运送器械车队开进来的,还有我的席长史薛景仙。
“事情已经交代妥当了
“大人还好把……”
薛景仙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飘忽不定。
“好个屁,都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我很没好气的瞪着这位一开战,就消失掉的席长史。
“你的狗屁计划,布置了那么多,差点都没能派上用场……”
他脸不红也不生气,只是摸了摸胡子,退到一边。
还没等龙武军的攻坚炮车,推到承天门正前方的广场上。
通往东宫一侧的凤凰门,毫无征召的徐徐开启,露出后方空荡荡的建筑,随后城楼上出现了人影,让我大吃一惊。随即心中一沉,太子小白,难道这位也被挟持了……
“出什么事了……”
在车架上打盹的李辅国突然被停下来的震动惊醒,
“为什么不走了……”
“公公,前头开道的车撞进御沟翻了……驾车的杨大乖脑袋都被压扁了”
“那就绕过去啊……”
“不行的,后面几辆跑的太快,都撞在一块了……正在清理出来……”
“我们已经到了哪儿……”
“已经到了安礼门附近了……”
“混账,那还坐什么车,全部给咋家下来,用两条腿走出城去啊……”
李辅国有气无力的抽了对方一个耳光。
螳螂捕禅,黄雀在后,黄雀之后,还有捉鸟人,捉鸟人之后,居然还有强盗,最后搞的一场胜券在握的宫变,变成多达三拨不同势力背景,人走马灯一般逼宫杀戮的噩梦。
看着远处黑洞洞的城门中,匆匆炮过来迎接的身影,在薄雾晨曦中透出的那一丝丝阳光,一点都让人感觉不到温暖的意味。他狠的想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看着鱼贯而入的军队,和那些丢下兵器,毫不反抗站在一边的东宫仪卫,我有些恍然在做梦的错觉,之前的骚然全城的动乱和危机,难道就这么容易解决了。
但是看太子小白,潮红而激动和脸色又不像是一个被人逼迫的才有的表现。
然后我看见站在太子小白身边,躬身垂手低眉顺眼的英武领军程元振,又看着捆倒在地一大片垂头丧气的人大部分是内官,也有少量穿甲的将领和朱袍的东宫官,心中似乎有些恍然大悟。
大内的公公们,虽然这些年都以李辅国马是瞻,但其实各应司的掌权公公们,未必没有自己的派系和想念,除了极少数能直接影响到皇帝的那几个人,大家多少都有自己的门道和退路,有亲近太子的,自然也有亲近皇后,更有象袁思艺一样闭门谢客,低调做人,一心敛财,以隔岸观火的。
就算再铁杆的李辅国党,大势已去,也要为自己谋个出路,比如就近反水,保护和拥立太子。阉党也不乏能人啊,能够在中晚唐长期把持朝政的宦官们,也不是偶然啊。
随即又看到站在太子小白影子里的另一个熟人,羽林将军皇甫皋,顿然有些惊讶又有些意料之中,看来太子小白,也不完全象外界表现的那么无助和弱势把。
“老大,你终于来了……”
穿着深朱色常服,也没有戴冠冕和任何饰带的太子小白,终于也看清楚我身后,除了几名卫士,没有别的什么其他人,放下一本正经的神情,如释重负一般,紧步趋上前来,重重握住我下拜的前臂。
“有劳了……”
“万岁……”
突然一阵欢呼声由远即近,传到附近变成山呼海啸。
“找到陛下了……”
这一霎那,我和他的眼中都看到了对方深深的惊异之色……
“你做的好……”
我赞许的看了眼眼前这位代号为枸杞的少年,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位毫不起眼的小太监,留下的标记,又在马车上做了手脚,让李辅国处心积虑的逃亡大计功亏一篑。
虽然我对李辅国在城门合闭前,断然丢下还在肩舆上的皇帝和随从,只身夺马冲出城去的气魄,很是佩服,但是没有了皇帝这个法宝,他也不过是一个择日而亡的丧家犬而已。
“有功不赏不是我的作风,你是想拿了赏赐和告身,回乡奉养家人,还是想继续做下去……”
“小的愿意服侍宫中……”
他低头道。
“那好,带路吧,我该先去见驾了……”
短短的路径上,我积累了满腹心思,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位皇帝岳父,却没想枸杞突然转头出声道
“越王和皇后毙了……”
“什么。”
“死在甘露殿里,好不凄惨……只余下一个吓傻了的太医”
他低声补充道。
片刻之后,安礼门附近的神龙殿,晨曦透进来的阳光中,我见到了这位一夜之间似乎苍老憔悴到,面颊骨都干枯的凹凸出来的皇帝陛下。
“虽非朕本意,却是朕宽许的……”
他紧紧裹着冬天才用的大裘,重新被安置在软塌上,用一种疲惫不堪的声音慢慢道,透过描龙绘凤藻井天窗,照在他身上的初阳,似乎并不能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
“臣下怎么冒犯陛下,无非是剪除奸佞而已……”
我低身用眼皮的余光,偷偷看着这位被人当作奇宝可居的抢手货,挣来夺去的乾元天子,忽然有些悲哀的感觉,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汗颜的声音道
“那他们呢,……”
肃宗看了眼四跪缚左右的亲从。
“从逆者必究,”
“一切自有国法明刑正典……不会擅自处断的……所谓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死者亦已,在不能妄添杀戮了……”
这一刻,我看他的眼神,有些陌生和惊异,
“那朕又当如何……应疾惊亡么”
肃宗嘴角浮起一丝明了的冷笑。
“陛下操劳国事过甚,已经伤累龙体,自当安奉天年……”
肃宗眼神闪烁了下,意外又不意外,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一拱手,任由簇拥上来的宫人和内官搀扶上珞车……
天光大放的太极殿,开朝的登闻鼓即将敲响……
“朕养了一个好儿子……朕很欣慰啊”
换过朝服的肃宗,看着跪在偏殿里,满身大礼冠冕华戴的太子小白。
“不要以为朕在说反话,这才是我李唐家的传统啊,……”
说到这里,肃宗脸上冒出一丝亢奋的潮红。
“太上以太子之身诛太平而奉养上皇,朕以太子之身诛杀杨氏而奉大统于南幸,今年你诛张李氏于宫液……为君王者当断则断,亦当如此……我当年担心你温厚恭谦有余,而果敢不足,易为左右所欺啊,……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父皇……”
太子小白脸色挣扎的想说什么,却被肃宗按住。
“不要再说其他的了,或许你的选择,比朕更好……”
“你知道么,我最得意的就是把容若变成我的东床啊……”
“虽然他做的事情,多异世类,但是如今看来,为国还是多有益……倒是比我这个位置做的更好……”
“这世上没有不怀私心的人,你能够与他君臣相得始终……就尽量成就一段千古佳话把”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似乎有些累了,疲倦的摆摆手。
“朝后,我将往南内,奉养上皇,日后就在那里相见了,你好自为之把……”
第四百四十二章 朔望
第四百四十二章朔望
“为什么……”
甘露殿里的烛火摇曳,肃宗吃力的喘着气,瞪着那个动人的娇颜,却又是那么的陌生。
“妾只是……不想做一个有名无实,朝不保夕的太后而已……”
“臣妾家门早亡,举目无援,不得已结内臣为援应,如今内臣作乱……”
“太子素恶臣妾,积嫌日久,陛下龙摒之日,臣妾同皇子亦死无葬身之地之时了……”
听着那熟悉声音哀诉着,曾经的生死相依患难与共,在一霎那都浮现在肃宗的眼前,顿时被惊乱搅的惶然心中,有那么一块柔软之处,被狠狠捏了一把一般抽痛起来。
13岁选秀入侍东宫,十数年太。子生涯的隐忍和憋屈,看着亲近自己的人一个个被构陷而死,太子妃韦氏、杜良娣先后被废,只有这个可人儿,因为并不显要的家世和凋零的亲族,得以知心的体慰左右。
天子丧乱,奔波流徙,日侍左右,夜。寝必居前室。生产才阅三日,即起缝战士衣。
“近方多事,倘有不测,妾愿委身。当寇,殿下可从帐后避难,宁可祸妾,不可及殿下。”
“今日不应自养,殿下当为国家计,毋专为妾忧。”的恩。爱盟誓,还历历在耳。
从良娣到淑妃,从淑妃到皇后,虽然第二胎生了最。小皇子后,一下变得急切功利是非起来,结交内外为声援,联通宦侍为耳目,但他看来,也不过是忧儿既母的天性,屡屡忍纵了下来。但是……
说到这里,她抹了眼泪,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封黄帛,
“请陛下另做手诏,定王桐为皇嗣……”
“什么……”
肃宗觉得头顶一阵摇晃,有些难以致信道
“那越王……”
“妾为逆臣困于椒房,恨不能舍身思归陛下,可举。宫上下,只有越王肯为应……然越王外仁恭而内有桀戾性,妾不能不为皇儿打算啊……”
“定王虽是你出,才不过三龄……主幼国疑,为历朝大忌……”
肃宗顶着裂头的眩晕,咬着牙齿突然想起什么道
“难道你亦有武周之念……”
“陛下救我,”
模糊的视野中,。凄厉的惨叫声,随着那个挣扎着被拖走的女体,世界一下象被黑暗给吞噬了。有部知道过了多久……
“陛下……”
肃宗睁开铅一样沉重的眼皮,看着斜竖在龙床上细碎的光斑,不由惊醒起来。
“晚了,晚了……静忠更衣,上朝……”
他试图伸手拨开挂账的玉钩,却现自己连薄纱的帐子都扯不动,有些惊急起来。
“陛下醒了……”
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欣然道,将黄绡红罗的帐子掀开,
肃宗不由勃然大怒,内侍省怎么安排的,就随便换了生人。又看着左近的陈设,也眼生的很,不由愈加愤慨,憋着火气道
“什么时辰了,怎么没有人叫醒朕……”
说到这里,肃宗忽然抱着脑袋,有些记忆混乱起来,
“现在是巳时了,”
内室珠玉的帘子突然被用玉柄的拂尘挑了起来,走进一个白苍苍的老内官,深紫衣玉带金鱼袋,显然身份不低。
“陛下昨夜吩咐不要打扰,今儿睡的特别沉,老奴也不敢让小得随便叫醒”
看见这个人,肃宗霎那间火气全消,暂时遗失的记忆,才重新回到脑海中,原来我已经是太上皇了。
没有了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也没有案牍如山的批奏,更没有了夜班惊醒与红着眼睛的宰相们通宵内议,只有清风划过廊的雨檐飞角的风铃叮啷,随着日头高起的鸟鸣虫息中,伴随的是洒扫宫人的沙沙声和太液池的风波拍案声。
有些怅然的心酸又有些轻松,最近还有些健忘,和时光错乱的感觉,但是随着在这里长居下去,噩梦和遗忘的次数似乎也变得少了起来。
原本是入南内侍奉太上,可惜太上只是见了一面,会宴了左右,就急不可耐的把他打回去“南内地狭局促,我儿可往北内。”于是他又浩浩荡荡的重新搬进了大明宫,进驻了太液池边上的紫兰殿。
“老袁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肃宗又有些诧异道
“你不是暂摄宫内省、内侍监事么,难道……”
“这是老奴自己的请来的……只要陛下在一日,就永远是老奴的主子”
袁思艺胖胖的脸庞上,顿时露出一丝惶恐。
“现在三大内的人手暂缺,许多东西陛下移宫后未必合意,还是老奴亲自操办的比较放心……皇上依旧恩准过了”
“皇上还好么……”
“这些日子皇上天天来问安,还要求一切饮食用度,俱如往常,不得差分毫,……多按照医嘱在园子里走走,陛下想去外苑,也不成问题,只要吩咐左右备车架……大内无须通达的”
袁思艺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却没现肃宗已经分神他处了。
廊道尽头,传来女子轻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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