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观察听了,一时只急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连忙问道:“好好的,怎么又会被他们查了出来?”刘吉甫道:“也是合该有事。我们本部的一个同事,和堂官的侄少爷有些亲戚,前天喝醉了酒,无心露了口风,今天就闹出这个乱子来。”康观察听了,心上二十四分的着急,便问:“可有什么解释的法儿没有?”刘吉甫道:“法子是有,只不知道你肯不肯。”康观察道:“我自己身上的事情,那里倒有什么不肯!只不知竟是个什么法儿,可妥当不妥当?”刘吉甫道:“这会儿且慢些提起,去请了张伯翁来,我们大家商议一下再说。”
康观察听了,也不好一定再问,只得叫人立刻去请了张伯华来。刘吉甫和他交头接耳的商量了一会,定了主意方才和康观察说,只要如此如此。康观察听了呆了一回,道:“别的不必说他,倒是这几千银子一时那里去找呢!”刘吉甫一面笑道,一面从靴统里头取出一个小小的靴页,拣出两张银票递给康观察道:“承你老哥瞧得起我,咱们总算是个知己朋友,要是这点事儿都不预先和你打算一下,那还算什么朋友!”康观察接过银票来看时,只见齐齐整整的三千一张,二千一张,心上方才放心。便也随口谢了刘吉甫几句。刘吉甫哈哈笑道:“算了,不用客气了。咱们如今就去讨个信儿罢。”说着便催着康观察套起车来。
三个人一同到了一处地方,大家下车进去,里面早迎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年来,生得粉面朱唇,细腰窄背。这个时候,正是十一月天气。这少年穿着一件淡密色缎子猞猁皮袍,上面衬一件枣红色缎四围镶滚的草上霜一字襟坎肩;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迎面钉着一颗珍珠,光辉夺目;脚上薄底缎靴。一见了他们三个,便满面添花的说道:“三位老爷请里面坐。”把他们邀进一间绝精致的书房坐下。先问了康观察的名姓,便对着康观察略略的把腰弯了一弯,好像要请安的样儿。刘吉甫连忙一把扯住道:“康大人是自己人,不必客气。”那少年听了,回起身来也略略的朝着他们两个点一点头,笑迷迷的口中说道:“你们两位是常来的,我就大胆放肆了。”刘吉甫连忙笑道:“老佩,今天你和我这个样儿可是该的么!你把我们当起客人来了,快快的请坐了,好讲话。”那少年听了微微一笑,便轻轻的把身躯一扭,一个转身便坐在张伯华下首,那转过身来的时候,两面的衣裳角儿都是纹风不动。真个的一身身段,圆转非常。
那少年坐了下来,先应酬了康观察几句,刘吉甫便抢着说道:“老佩,你不用尽着应酬。咱们今天的到你这里,有一件正经事儿要和你商量。”说着便把自己的椅子往那边挪了一挪,紧靠着那少年身旁坐下,低低的说了一回。又招手儿叫张伯华过去,三个人又说了一回。只听得那少年笑道:“这件事儿交给我就是了!”刘吉甫听了大喜,便走过去向康观察要出那一张二千银子的银票,塞在那少年手中。那少年又笑道:“咱们还讲这个么!”刘吉甫道:“这一点儿算什么。只要你肯和我们帮个忙儿,就承情得狠了。”那少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不收,只好暂时收了再说。你们也不必回去吃饭,省得来来往往的费事,就在我这里吃顿便饭等一回儿,好不好?”刘吉甫听了连忙答应,又跑过去和康观察附着耳朵讲了几句。康观察自然欢喜。
看官,你道这个美少年又是个何等样人?就是在下做书的不讲,列位看官料想心上也有几分明白。原来这个少年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红相公。什么叫做红相公呢?就是那戏班子里头唱戏的戏子。这少年便是四喜班里头唱花旦的佩芳。京城里头的风气,一班王公大人专逛相公,不逛妓女。这些相公也和上海的倌人一样,可以写条子叫他的局,可以在他堂子里头摆酒。无论再是什么王侯大老,别人轻易见都见他不着的,只要见了这些相公,就说也有、笑也有,好像自己的同胞兄弟一般,成日成夜的都在相公堂子混搅。那窑子里头简直没有一个人去的,就是难得有一两个爱逛窑子的人,大家都说他下流脾气,不是个上等人干的事情。正是:清歌妙舞,伶工傀儡之场;豪竹哀丝,太傅东山之宴。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八回 闹相公尚书中计 告病假巡抚归田
且说刘吉甫同着张伯华和康观察在佩芳那里吃了一顿便饭,佩芳嘱付了康观察许多说话,又教导了他许多礼节。这位康观察虽然外面的仪表长得不错,心上却狠有些糊涂,只听着刘吉甫和佩芳两个人的话儿连连点头。坐了好一回,只见一个小孩子飞一般走进来,向着佩芳做个手势道:“来了,来了。”佩芳霍的立起身来,叮嘱刘吉甫同着康观察:“宽坐一回,等会儿再来叫你。”说着便匆匆的去了。
康观察同着刘吉甫、张伯华闷坐在书房里头,连一声都不敢响。只听得里面嘻笑说话的声音,足足的等了半天。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走了进来,口中说道:“请康大人快些进去。”刘吉甫听了,连忙推着康观察立起身来,叫他进去。康观察是已经习过仪注的,心中虽然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儿,却自己拿定了心,放大了胆子,一步一步的走过了一层院子。
院子里面,另外还有三间精室。听得上首一间屋内有个老头儿的声气,在那里和佩芳讲话。佩芳一面笑,一面讲道:“你管了这个吏部,不论京外各官,都要在你手里选出来的是不是?”佩芳说罢,只听得那一个老头儿也笑着说道:“这个自然。”佩芳道:“可惜我只会唱戏,不会做官;如今我有个亲戚,是个进京候选的道员,要想拜在你的门下,托你照应他些。”说到这里,便咳嗽一声。
康观察听了,连忙抢进房门;刘吉甫也跟着进去。举眼看时,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方面大耳,一部花白胡须,正搂着佩芳坐在身上说笑。忽然抬起头来,见他们两个人平空的走到面前,心上十分诧异。正要开口问时,康观察早疾趋而进,双膝跪下,叩首有声。刘吉甫也跟着一同跪下。都在靴统里头取出手本来,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那老头儿见了他们两个这般模样,摸不着头脑,连忙推开佩芳想要立起身来。不料佩芳紧紧的一把拉了他的胡子,对他说道:“你不要慌,这就是我的亲戚。他要拜你做个老师,你就收了他罢。”那老头儿听了,睁着眼睛一时讲不出话来。佩芳早伸出手去,接了康观察和刘吉甫的手本;又把康观察手内的一个红封套接了过来,抽出三千两银子的一张银票,不由分说竟替那老头儿揣在怀中,口中笑道:“这是人家孝敬你的贽敬。”这一阵播弄,竟把那老头儿播弄得目瞪口呆,开口不得;定了一回神,方才说道:“这个使不得!”刚刚说了这一句,佩芳接上去说道:“有什么使不得?你不用累赘,只收了就是了;我在外面已经和他们讲明白了,你不答应,就是剥我的脸皮!”原来这个老头儿,就是现任吏部堂官白礼仁白大人。这位白尚书别的都没有什么,只有个爱顽相公的毛病儿。见了相公们就如性命一般,一天不和相公在一起也是过不去的。这个佩芳更是向日最得意的人,天天完结了公事,一定要到佩芳寓里来顽的。如今见佩芳家里平空的走出这两个人来,明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买通了佩芳要来走他的门路,心上想要翻转脸来,喝令他们出去,一则佩芳撒娇撒痴的死缠着他,定叫他答应,不好意思一定怎样;二则自己也是个一位大员,本来不应常在外面这般混闹,万一个闹了出来,自己身上也有好些不便之处;更兼白尚书分明认得刘吉甫是本部的书办,自己是个堂官,如今在这个地方给他撞见了,脸上好像有些过不去的样儿。一时间心上七横八竖的不得主意起来,只得对着佩芳说道:“你这个孩子,不问什么事情,专要这般的多管闲事。”佩芳道:“他们两个都是我的亲戚,怎么又是我多管闲事呢?”白尚书听了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道:“你也不管是什么东西,受得受不得,就这样的混出主意!”佩芳道:“这是他拜师的贽敬,有什么受不得!你们做官的人,拜老师送贽敬是通行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算不得什么大事。”白尚书听了,料想今天不答应是不行的,又见康观察和刘吉甫两个人还直挺挺的跪着不敢起来,便道:“你们且先起来,有话好说。”二人听了方才立起身来,垂着手站在一旁。白尚书只随随便便的问了几句话儿,佩芳便对着他们使个眼色,两个人都会意,便请一个安退了出去。
隔不多时果然一道谕旨出来,浙江杭嘉湖道就放了康观察。
康观察自然欢喜,忙忙的预备谢恩,预备召见,忙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便到浙江去到任。事有凑巧,刚刚到那位浙江巡抚常恒常中丞,虽然是个旗人,却和康观察家有些世谊。康观察又放出浑身本事来巴结这位常中丞。常中丞十分欢喜,格外照应。
到任不多几时,刚刚藩台调了江西,常中丞又和这位臬台不合,就委康观察署理藩司。康观察忙忙的到任接印,心上十分得意。
不想过了两年,常中丞死了。康观察就调了直隶天津河间道。
做了两年,康观察不知怎么的又走了一个军机大臣的门路,给了他一个密保,就升了云南按察使。康观察嫌着云南路远,就又钻营了门路,调署江西布政司。也是康观察的官运亨通,不到一年就升补了湖南布政司。接着江西巡抚出缺,里头一班军机大臣知道康方伯江西的情形狠熟,就传旨出去把康方伯升授江西巡抚。
康中丞在江西足足做了五年,忽然有个御史参奏康中丞帷薄不修,官箴有玷;并且说他在天津道任上的时候,怎样怎样的放纵家属,怎样怎样的败坏伦常,要请皇上认真查办。这个消息传到康中丞的耳朵里头,不觉又羞又恨。就有人劝他趁着这个当儿告个病假,奏请开缺,随后慢慢的再想法儿。康中丞听了,心上还有些不决。刚刚那位军机大臣又打个电报给他,说近来参你的人狠多,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缘故。事关暖昧,又不便一定怎么的和你深辩。不如暂时告病,以后再想法儿。康中丞得了这个电报,没奈何,只得立刻电奏请假。不一日,京里头回电来了,准他开缺。康中丞只得怏怏的带着家眷回到江苏,也不回无锡去,住在上海虹口,买了一所高大精致的洋房,自家住着。
看官,你道这个岔儿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原来康中丞在天津道任上的时候,有两位堂房姊妹住在衙门里头。这两位小姐的性情却生得十分古怪,一天到晚只知道同人顽笑。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是康中丞手下的亲兵和抬轿的轿夫,碰着这两位小姐心上高兴,也要和他们顽笑一回。康中丞虽有几个妻妾,那几个姨太太只晓得争风吃醋,大家闹得个一塌糊涂。这位太太又性情懦弱,弹压不住,凭着这两位小姐这般放纵,也不去管他们的闲事。这两位小姐见没有人说他,索性两个人都改了男装,出去混闹,也不知他们做的什么事情。天津一府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两位小姐的大名。这几个连衔参奏康中丞的御史公,原是个翰林出身,都是淮安府人,总算是康中丞的大同乡。康中丞在天津道任上的时候,这几位太史公一同进京,路过天津,想要向康中丞借些旅费;康中丞一毛不拔,不肯应酬。如今这几个宝贝都考取了御史,想起不肯借钱的仇恨,便大家联名参他一下。如今暂且按下。
再说起这位康中丞来,自从告病开缺以后,原想略略的等过一年半载,再想法子去走京城里头的门路。不想事机不顺,那位军机大臣忽然得了一个急病,呜呼死了。接着康中丞的后任春华中丞,为着库款的事情参了康中丞一下,说他办事颟顸,虚糜公款。幸而没有什么实迹,康中丞又已经离任,这件事情便也成了烂案。康中丞经过了这样的一来,一时找不出起用的门路,只得缓了下来。
这个时候,那两位小姐虽然已经出嫁,无奈天生成的薄命,嫁过去不到两年,男人都一病死了。这两位姑太太不肯住在家里,都搬回娘家来住,比以前闹得更加利害。康中丞也不去管他。从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两位姑太太闹到后来,连那几位康中丞的姨太太也学起他们的样儿来,成天的涂脂抹粉,扮得妖妖娆娆的,出去坐马车、看夜戏、吃大菜、游花园,闹得外面的名气沸沸扬扬,十分难听。康中丞虽然有些知道,却也无可如何,只得缩着个头,凭着他们去怎生闹法。
上海的地方原是天地间的一个极乐世界。康中丞虽然年过五旬,看着这些粉白黛绿的妖姬,过着那般酒地花天的日月,自然的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便自己也在嫖赌场中混闹起来。
看中了个倌人叫做王素秋的,花了七千块钱的身价,把他娶了回去。这个王素秋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个中老手,那里肯嫁康中丞这样一个拱肩缩背的老头儿?本来原想借着他淴个浴的。不想到康中丞家内,康中丞宠爱非常,竟把他当个正室夫人一般,把家里头上上下下的事情一古脑儿交给他一个人管理。真个是一呼百诺,要一奉十,不敢有一些儿违拗他的地方。正是:荀香何粉,三千选佛之场;锦帐银床,十二金钗之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交代。
第一百十九回 思淴浴名妓嫁衰翁 约空房家妈私爱妾
且说王素秋自从嫁到康中丞家,原想趁一个空卷了金银珠宝逃走出去、别抱琵琶的,想不到既嫁之后,康中丞待他甚好,又狠有些怕他,更兼看着那几个姨太太的样儿,成日的描眉画眼,卖弄风骚,绝不像个好好的人家人,康中丞只当没有这件事儿,说也不说一句。王素秋见了这般模样,心中暗想:“既然他不管闲事,乐得安安顿顿的不用私逃,省得逃了出来耽惊受怕。况且这样舒服的日子,就是逃走出去也未必过得着。”
想定了主意,便索性拿出浑身手段来牢宠这位康中丞,只把个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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