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到了龙蟾珠院中,走进房间,见了辛修甫等,大家执手欢然,十分喜慰。秋谷略略招呼了一回,一眼见了陶观察也在这里,想起昨天张园里头的事情,不觉几乎要笑起来,连忙别过头去忍住了笑,和他打了一拱。辛修甫上前介绍说:“这位就是陶伯瑰陶观察,去年在广东来,有东方小松的信给我们两上人介绍,刚刚那个时候你已经回去多时,不在这里。”辛修甫说着,陶观察便在身边取出东方小松的信来递给秋谷,秋谷接过来看了一遍,大家都说了几句客气话儿,方才一同坐下。正是:瘟生无用,浪挥曲院之金;名士多情,又入笙歌之队。
以后还有许多事实,章秋谷初到天津,范采霞降心相就,味莼园名妓争风等,都在下集书中再行交代,如今却要暂时搁笔了。
第九十七回 莺飞草长望断萧郎 添酒回灯重开夜宴
上回书中正说到章秋谷在西安坊龙蟾珠家与陶伯瑰陶观察相见,陶观察取出东方小松的信来,递在章秋谷手内,章秋谷顺手拆开看了一遍,大家又客气了一回。
辛修甫见客人已经到齐,便和众人代写局票,一个一个的写过来,到了陶观察面前,辛修甫问道:“你是不是还叫薛金莲?”陶观察听了叹一口气道:“薛金莲已经嫁了人,我就叫三马路的胡玉兰罢。”章秋谷听了跳起来问道:“怎么,薛金莲已经嫁了人么?”陶观察听了只点一点头,并不开口,章秋谷诧异道:“我昨天下午还看见你同着他在张园安垲第吃茶的,怎么会嫁起人来,不要你上了人家的当罢?”陶观察听了又叹一口气道:“我亲眼见他嫁人的,怎么会上人家的当!”
秋谷听了十分诧异,不懂这个里头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情,便细细问了陶观察一遍。陶观察也把薛金莲如何问他借钱、如何前天已除了牌子、如何今天嫁人的事情,一一的都告诉了章秋谷。秋谷听了哈哈的笑道:“如此说来,总算便宜了他。”陶观察听了,不懂秋谷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眼睁睁的看着秋谷的脸儿。秋谷正要开口,忽地里陈海秋接过来说道:“算了算了,你要想替人出气,也要看着各人的自家情愿。万一这个人不愿意要你和他出力,你又怎么样呢?”说着不由也哈哈的笑起来。
秋谷听了也笑道:“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头的蛔虫,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呢?”
正说着,辛修甫走过来对着秋谷说道:“你还是那去年的两个旧相好的么?”秋谷道:“我到了上海统共只有一天,那里又有什么新相好。”辛修甫点一点头,又问陈海秋道:“你呢,叫什么人?”陈海秋道:“叫西鼎丰林媛媛……”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章秋谷早拦住他道:“好好的范彩霞不叫,叫什么林媛媛。”说着又对辛修甫道:“你不要管他,只顾写范彩霞就是了。”陈海秋连忙说道:“你这个人岂有此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儿,你难道没有听见么?”章秋谷微微的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多问,只依着我的话儿去做就是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自然有个法儿。”陈海秋听了,便逼着章秋谷要问他是个什么法儿。章秋谷一言不发,只看着陈海秋微微冷笑,陈海秋一连问了几声,章秋谷只是不答。陈海秋急了,走过来把秋谷推了一把道:“怎么样,你今天变了哑子么?怎么这般问你,总是一个不开口。”秋谷听了方才对他笑道:“你要我帮你的忙,就是这个样儿,须要听着我的指挥命令,并且不准你无故多言。如若不然,就烦你另请高明,我也没有工夫来管你的这些闲事。”陈海秋听了,没奈何只得谷都着一张嘴走了过去,口中咕噜道:“好好的讲明白了不好,一定要把这样的闷葫芦给人打,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秋谷见陈海秋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觉得狠有些儿好笑,便也立起身来,走过去附着陈海秋的耳朵低低的说了几句。陈海秋听了心中大喜,回过身来深深的向秋谷打了一拱,口中说道:“多谢费神。”但是陈海来还没有说出来,秋谷朝着他把手摇了一摇,叫他不要说穿,陈海秋点头会意。正在这个时候,辛修甫来请他们入席,打断了他们的话头,大家依次坐下。龙蟾珠过来斟了一巡酒,唱了一段《文昭关》,便立起身来对着大家说声:“对勿住,请宽用点,倪出堂差去。”便扶着大姐阿小妹的肩头姗姗而去。
这里龙蟾珠刚刚出去,那边范彩霞恰恰进来,莲步未移,香风已到。章秋谷的坐位刚刚对着房门,恰好和范彩霞打了一个照面。只见他穿一件闪光纱湖色夹袄,下面衬一条淡蜜色春纱裤子;髻云高拥,鬟凤低垂,檀口含朱,蛾眉挹翠,身材夭娜,骨格轻盈。走进门来,先抬起那一对秋波四周围飞了一转。
刚刚转到章秋谷面前,忽然呆了一呆,不觉出声叫道:“阿唷,二少啘,几时来格呀?”秋谷也笑着朝他点一点头道:“我们一年不见,你竟居然记得我这么的一个人。”范彩霞听了不觉面上一红,别过头去见了陈海秋,待理不理的叫了一声“陈老”,一屁股就坐在陈海秋背后,回转头来再看章秋谷时,只见章秋谷的一双眼睛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范彩霞见了“嗤”的一笑,不因不由的飞了章秋谷一个眼风,两个人便密密切切的谈起来。
正谈得高兴,早听得门外弓鞋细碎的声音,门帘一起,走进两个丽人,手搀着手的并肩进来。秋谷连忙举目看时,原来就是自己叫的两个倌人,一个久安里的陆丽娟,一个迎春坊的梁绿珠,婷婷袅袅的走到面前。只见陆丽娟身上着一件玄色外国纱夹袄,衬一条淡淡的浅蓝闪光纱裤;蛾眉欲蹙,皓齿微呈;丰彩惊鸿,佩环回雪。再看那梁绿珠时,只见他着一件本色春纱夹袄,衬着一条湖色裤子;秋水横波,春山敛黛;风鬟雾鬓,皓腕纤腰。两个人手搀手儿立在一处,恰好两个人的长短都差不多。当下梁绿珠和陆丽娟两个人走进门来,一眼早看见了章秋谷,两个人齐叫一声“二少”,便轻移莲步的走过来,坐在章秋谷身后。梁绿珠先开口道:“二少,耐倒好格,啥勒倪搭一径勿来介?”秋谷笑道:“我刚刚昨天到的上海,忙了一天,那里有工夫到你们那里去!”梁绿珠听了把嘴一披道:“耐呒拨工夫到倪搭去,吃花酒倒有工夫格?”秋谷道:“这是应酬朋友,算不得吃花酒。”梁绿珠听了,飞了秋谷一个白眼道:“应酬朋友未有工夫格,到倪搭去末呒拨工夫,阿对?”秋谷听了,一时竟回答不出什么来,只得哈哈一笑道:“算了算了,不用挑眼了,就算是我的不是何如?”陆丽娟听了,对着秋谷微微一笑,梁绿珠还在那里自己低低的说道:“生来是耐勿是啘。”陆丽娟趁着这个当儿,握着秋谷的手低低的问道:“耐阿是昨日来格,倪搭仔耐长远勿看见哉,耐身体浪向阿仔?啥勒一径勿到上海来价,倪末一径心浪向牵记煞。”秋谷听了,对着陆丽娟笑道:“多谢多谢,承情得狠。”说着,把手紧紧的握住了陆丽娟的纤手,四目相视,脉脉含情。秋谷正在出神,恰被梁绿珠扭过身来,附在秋谷耳朵上悄悄的说道:“恩得来,阿要窝心。”秋谷出其不意,倒被他吓了一跳,便也回过头来,一把握着梁绿珠的手,左顾右盼,心花大开。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觉得肩头上有人一拍,抬起头来看时,只见范彩霞睁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对着自己的脸儿似笑非笑的说道:“二少,倪去哉,晏点有功夫末,请到倪搭去坐歇,不过倪搭小地方,怠慢煞格,勿得知耐二少阿肯赏光勿肯赏光?”说着,又对着秋谷飞了一个眼风。秋谷听了,便也打着苏白回答他道:“阿唷,先生勿要客气,啥人勿晓得范彩霞先生是上海滩浪天字第一号格红倌人。”范彩霞不等他说完,把眼一瞟道:“好哉好哉,勿要钝哉!”一面说着,一面往外便走,走到房门回过头来,对着章秋谷嫣然一笑,急急的走了出去。
章秋谷见了不由得叫一声“好”。梁绿珠接着说道:“勿要瞎拍马屁哉,阿是刚刚格马屁还朆拍足?”秋谷听了也觉得好笑,正要开口,恰恰的陶观察要和他搳拳,便把这句话儿岔了过去。
秋谷和陶观察搳了五拳,秋谷输了三拳,秋谷自己吃了两杯,梁绿珠吃了一杯。陶观察打了一转通关,便立起身来对辛修甫说,别处还有应酬,匆匆的要走。辛修甫见他要去别处应酬,不便留他,由着他一个人去了。
秋谷等梁绿珠和陆丽娟走了之后,便也起身要走。辛修甫道:“你今天还有什么事情没有?”秋谷道:“事情是没有什么,但是等会儿要去看两个人。”辛修甫笑道:“你无非要到陆丽娟和梁绿珠处打两个茶围,等一回散席之后,我们一同去就是了,这个时候你就是去也是碰不着的。”秋谷听了觉得不差,便也依着辛修甫的话儿坐了一回。
大家散席之后,同着辛修甫、陈海秋、王小屏等一班人到陆丽娟院中坐了一回。丽娟有心要拉拢章秋谷,竭力应酬,尽心巴结,奉承得章秋谷十分欢喜,在他那里坐了一点多钟的工夫,又同着众人到范彩霞那里去坐了一回。
范彩霞对着陈海秋还是那般冷冷落落的样儿,却打起精神来应酬秋谷。秋谷被他殷勤不过,也只得略略的领略些儿。陈海秋在旁边看了十分难过,口中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催着秋谷叫他快走。秋谷也无可不可的出了院门,便别了众人自家回去。
到了明天,秋谷还没有起来,陈海秋已经来了,坐在楼下书房里头等了一回,章秋谷方才下来。陈海秋一见了章秋谷的面,便嚷道:“你这个人真真的岂有此理!我托你的事儿你不肯和我想个法儿也还罢了,你自己倒和他吊起膀子来,天下那有这般道理?”秋谷听了笑道:“你不要这般性急。我既然答应了和你设法,自然总有一个好好的安排。至于吊膀子的一层,并不是我去吊他,却是他来吊我的,这样的就口馒头,我也落得寻寻他的开心,难道我当真要去吊他的膀子么?你若怕我剪了你的边,在旁边吃起醋来,这件事情就办不来的了。”陈海秋听了也笑道:“我也不过是这样说说罢了,我和他又没有什么交情,那里会吃什么醋?不过你既然答应了同我设法,何不把这个法儿和我讲个明白,也好等我心上喜欢一下,何必一定要叫我打这样的闷葫芦呢?”秋谷听了低着头想了一想,方才对陈海秋说道:“这件事情有个绝好的法儿在这里,管教大大的糟蹋他一下,出出你的闷气,但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怎么样?”当下章秋谷对着陈海秋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望断蓝桥之路,无那萧郎;强寻巫峡之云,难为神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范彩霞安心慢客 东尚仁叫局碰和
且说章秋谷对着陈海秋说道:“这件事儿,虽然我和你做个军师,究竟要你自家定个目的,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陈海秋道:“我也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只要你和我出了这口闷气也就是了。”章秋谷道:“就是你要翻他的本,出口气儿,也有几等几样的法儿,你老实说,你究竟心上怎么样?”陈海秋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你的意思又怎么样呢?”
秋谷道:“依着我的心上想起来,你不过因为范彩霞看你不起,有心骗了你的钱,又不肯留你住夜,只要好好的想个主意,把他大大的糟蹋一下,出出你的气儿,你说可好不好?”陈海秋听了沉吟一回,把头摇了一摇道:“这个主意虽然不错,未免便宜了他,据我的意思想起来,他既然不肯留我住夜,我如今偏要……”陈海秋说到这里,觉得有些说不下去,便顿了一顿,说不出来。
章秋谷听了心上早已明白,故意问道:“偏要什么?说下去。”陈海秋面上一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罢,你不用假装糊涂了。”秋谷听了哈哈笑道:“照你这样说起来,无非还是想要他留你住夜。上海的倌人也狠多,就是面貌比他好的也还不至于找不出来,何必一定要看中这个范彩霞呢?”
陈海秋听了面上红了一红,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慢慢的答道:“我也并不是一定要和他怎样,不过我在他面上花了无数的钱,他竟把我当作个天字第一号的瘟生,好像是理应孝敬他的一般,你想可恨不可恨呢?如今我的意思,要你和我想个法儿,叫他自家俯就。一则出了我的一腔恶气,二则也好借此坍坍他的台,只不知可做得到做不到?”秋谷听了道:“有什么做不到?你只要依着我的话儿行事,我叫你怎么样你便怎么样,到了那个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有一个叫他不得不如此的法儿,你只好好的等着就是了。”
陈海秋听了心上甚是喜欢,却故意做着不相信的样儿道:“你不要这样的拿得千稳万稳的。范彩霞这个混帐东西比不得别人,我不信你就有这般手段。”秋谷听了冷笑道:“你不信就罢,请你自家去另想法儿,与我不相干。”陈海秋一听秋谷推托,心上又着急起来,再三的央求秋谷和他想法。秋谷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把自己的主意细细的和他说了一遍,喜得个陈海秋直跳起来道:“这个主意,拿得定他一定上钩的么?”秋谷道:“这个自然。若是换了别人,我不敢说他一定怎样;至于范彩霞这个东西,我久已知道他的历史,还你百发百中,手到拿来。”陈海秋听了十分欢喜,又坐了一回,说了些天南地北的闲话,方才告辞去了。
章秋谷从这一天起,接连拜了几天客,应酬了几天。这一天下午,刚刚在金谷春大菜馆里头走出来,劈面又撞着了陈海秋,便拉着秋谷一同到东尚仁去。秋谷一路走着,同陈海秋讲道:“你拉我到东尚仁去,你不怕我要剪你的边和范彩霞吊膀子么?”陈海秋也笑道:“凭你去怎样吊法,我总不吃你们的醋就是了。”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到东尚仁来。到了范彩霞院中,两人走进房内,范彩霞刚刚起来,正在那里梳洗,见了陈海秋进去,只微微的朝他点一点头,忽然抬起头来见了章秋谷在陈海秋的后面,登时满面添花,立起身来口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