件东西少说些也要值一二千银子。从来天下的女子生性最贪,又最爱的金珠首饰。赛金花见了这几件东西,由不得喜得眉花眼笑,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爱不忍释,便对着卜大从笑道:“谢谢耐,送倪实梗几几化化物事,常恐要几千洋钿笃嘘!倪想起来,倪呒拨一点点好处来浪耐卜大人面浪,受仔耐实梗几化物事,心浪洛里意得过?耐有啥事体要倪搭耐帮忙,耐只顾搭倪说末哉,勿然倪也勿好意思受耐格物事。”卜大人听了,正中下怀,便走近一步,附着赛金花的耳朵,悄悄的说了几句。
原来这位卜大人也是附和端王的人,也曾当过团匪头目。
如今联军进京查办罪人,要把他提去治罪。幸亏这位卜大人的手臂极长,耳目极灵,早已得了信息,连忙拿着许多的造孽钱各处运动。便有人和他说:“你运动别人不中用,除非去运动华德生方才有用。”这几天之内,这位卜大人十分着急,东奔西走的找寻门路,被他打听出赛金花的这条门路来。卜大人想着这个赛金花是和自己有过交情的,觉得更加放心。却又恐怕带着一双空手去要赛金花和他说情,赛金花未必就肯答应,便配了这几样首饰,卑词厚币的跑到赛金花那里,要托他在华德生面前说些好话。
赛金花听了他的一番说话,想了一想,觉得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关系。更兼这位卜大人究竟和自己有些瓜葛,虽然不是什么一定怎样的恩客,却到底芳心辗转,未免有情。又恐平空的受了他这许多的礼物消缴不来,自然一口答应竭力和他关说。卜大人见赛金花容容易易竟答应了他,心中大喜,立起来对着赛金花一连请了几个安,只说:“多谢总统宪太太格外施恩,沐恩感激不尽。”接着又说了许多感激涕零、受恩图报的话儿,把一个赛金花也说得有些肉麻起来。
卜大人方才走了,接着外面传进无数的手本来,都是要见赛金花的。赛金花见了,委实觉得有些好笑,只得把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请进来。赛金花慢慢的出来相见,也有向来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无非都是要走赛金花门路的人。那个时候,洪中堂虽然已经到了北京开议和约,那京城地面的政权,却差不多还在华德生手内。那些九卿六部的官员,也没有一个不要承问他的颜色。只要是华德生保举的人,立刻就在平地飞升,非常的快速。华德生索办的人,不是拿问,便是革职,甚而至于把个脑袋都请了下来。所以这班忘廉丧耻、贪利蔑义的人,一个个都想走华德生的门路,希冀升官发财。无奈这个华德生却不是那般贪受贿赂、上下其手的人。不得已而思其次,便大家都想到赛金花身上,想借着用个间接的法儿,料想他说的话儿,十句里头华德生便有九句听的。一个赛金花的门外,顿时的冠盖如云,车马杂沓起来。两三天的工夫,赛金花收受的那些礼物几乎挤满了屋子,比那外省的督抚到任还要热闹些儿。赛金花只拣那没有什么大关系的事情答应下来,那真有关系的,便把他的礼物退还不收。回来住了两天,倒觉得十分忙碌,直到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方才没有人来缠扰。
赛金花正想安睡,忽然外面又传进一张名刺来,名刺上写着“杨言”的两个字儿,说有要事商量。赛金花便把他请进卧房看时,却和他素不相识。那姓杨的见了赛金花,便疾趋而进,低低说道:“我是洪中堂的手下的随员,洪中堂特地派我前来,有国家大事和你商量。”赛金化听了不觉呆了-呆道:“洪中堂有啥格事体搭倪商量呀?”那姓杨的说道:“你这里人多口杂,恐怕万一个传了出去泄漏风声,却大大的不便,须要找个清静些儿的地方才好讲话。”赛金花听了心上疑疑惑惑的,不知道洪中堂要和他商议什么事情,便引着那姓杨的到后面一间小小的斗室里头坐下,预先分付了那班娘姨、大姐,叫他们不准窃听。
赛金花先让姓杨的坐下,又把双扉掩上,方才回身问道:“洪中堂搭倪一径勿认得格嘛,故歇有啥格闲话搭倪说呀?”
那姓杨的把坐下的交椅往前移了一移,紧靠着赛金花坐下,悄悄的说道:“中堂听你和联军总统华德生甚是要好,你的话儿他没有不听的。”赛金花不觉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道:“倪搭俚也勿是一定啥格要好,不过归格辰光来浪德国,一径搭俚认得格,故歇多年勿见哉,碰仔头像煞要好点。”那姓杨的又低声说道:“你不要这般客气,难得华德生竟肯和你要好,是再好没有的了。如今的华德生脾气大得狠,就是洪中堂和他说话,也常常碰他的钉子。中堂听说你和他狠要好,并且狠听你的话儿,心上十分欢喜,所以特地遣我到来,要请你在里头帮个忙儿。中堂知道你是个狠有才识胆略的人,只要拿出本领来,好好的哄着华德生,料想他逃不出你的手掌。
况且你又是个中国人,一定帮着中国的。”赛金花听了,想了一想,心上已有几分明白,不由得脸上又红起来,低低的对着那姓杨的说道:“到底啥格事体,洪中堂要倪帮忙呀?只要倪办得到格事体,倪阿有啥勿肯。”
那姓杨的先立起身来,开了门往外面看了一看。见门外一个人没有,便又随手把门掩上,翻身进来,方才向赛金花说道:“实不相瞒,洪中堂此番奉命议和,别国的钦差都还没有什么,只有华德生,为着他们本国的公使克林德被团匪无端杀害,忿恨万分。那议和的条款和赔偿兵费,别国都肯通融办理,惟有华德生一力坚持,不肯丝毫退让。洪中堂再四和他商议,请他看着国家的交谊,退让些儿,他却对着洪中堂说道:‘只要你肯还我一个活活的克公使,万事都好商量。如若不然,只得休怪了。’洪中堂屡次受他的抢白,无可如何。若是和议不成,可怜我们中国的大局就不堪设想了。如今洪中堂听得华德生狠肯听你的话儿,说总算我们中国的洪福,特地叫我前来奉托,要请你在华德生那里设法劝他一下,叫他退让些儿。你若果然办成了这件事情,一则不杠你有了这般才识,二则调和了中外的邦交,三则扶助国家的气运。料想你这样的一个奇女子,一定有过人的胆量、出众的机权。这个事儿竟要靠托在你一个人身上的了。洪中堂说,只要你肯答应,将来事成之后凭你要什么,只要是洪中堂办得到的事儿,都没有不答应的。你总要看看洪中堂的情面,也看在国家分上,耽任了这件大事罢!”
赛金花听了,低着头沉吟了一会,慨然说道:“既然洪中堂要倪搭俚帮忙,倪自然呒啥勿肯。不过格个讲和格事体,倪有点弄勿明白,阿好请耐搭倪讲明白仔,难末倪再慢慢里搭俚说,像煞稳当点,耐说倪格闲话阿对?”那姓杨的听了,便粗枝大叶的把议和的条款约略说了一遍,华德生如何的要内地各处通商,厘金关税都归他们监理,如何的定要赔款七百兆,洪中堂如何的想把赔款减少,如何的想要竭力磋磨,都和赛金花说了。又道:“洪中堂分付过的,你若是肯在里面相助,却只好随机应变的想着法子劝他,万不可说出真情,说是洪中堂的意思。他们欧洲各国的人都是狠爱名誉的,你若是和他说了真话,他只说为着儿女的私情贻误国家的公事,非但不肯答应,并且还恐怕要生出别的枝节来。你只要有意无意的只当作和他谈论一般,婉婉转转的劝他几句,叫他勿为已甚,他一定没有不听的。”
赛金花听了点头道:“格是倪晓得格,倪自然有法子教俚听倪格闲话。耐转去格洪中堂说,请俚放心末哉。谢勿谢倪倒勿来浪心浪,只要唔笃大家看仔,晓得倪吃把势饭格人也勿是一点点用场才呒拨格饭桶。故歇别人家说起倪堂子里向倌人,总说才勿是好人,阿是也勿见得。”那姓杨的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如今的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那里还有?”赛金花微微一笑,也不言语。杨观察临走的时候,又在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锦匣,里面装着四个绝大的珍珠,光华夺目,送给赛金花道:“这是洪中堂送给你的,将来事成了,再大大的酬谢。”正是:
鲸鲵跋浪,踏翻西海之涛;烽火连云,拥出大官之骑。
不知赛金花肯受与否,且待下回便知分晓。
第一百七十五回 联中外名妓说英雄 闹平康宵有张虐焰
且说赛金花见了那四颗绝大的珍珠,心上十分欢喜,略略的推让几句便也收了下来。从此以后,赛金花果然在华德生面前,一早一晚随时劝解。华德生起先还不肯听,经不起赛金花的一张嘴儿好象娇鸟调音、雏莺弄舌的一般,说得有情有理,不由得华德生不听;更兼洪中堂再四磋磨,请他酌减赔款,一切通融办理,华德生便将机就计答应了。登时就把中外和议的草约议成签字,各国的钦差也都答应,没有异言。想不到这样一件天大的事情,却是一个弱女子在里头宛转相助,成就了这件绝大的功劳。
论起来这位议和大臣洪中堂,既然用了这个美人计,便应该大大的酬谢赛金花一下才是。偏偏的洪中堂年纪高大,吃不起辛苦,看着中国这般的时势,荆榛遍地,豺虎当涂,蒿目山河,惊心烽火。看着自己的年纪已经将近八十岁的人,那里还能和国家出什么力,心上未免总有些郁郁不舒。更兼跋涉风尘,驰驱舆马,进京的时候本来已经有病,无奈这个时候国事紧急,不得偷安,没奈何只得力疾从事。开议和约的时候,未免又要受些委屈,忍些烦恼,心上一忧一急,那病便一天一天的重起来。究竟上了年纪的人,那里禁得起?不等到和约签字,便呜呼哀哉死了。
洪中堂既死之后,偏偏的那位姓杨的随员也丁了外艰,奔丧回去。这两个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儿的内容?就是有几个知道的人,那里还来多管这般闲事,想着要酬谢赛金花的这件事儿?老老实实的把赛金花的这番劳绩挂在瓢底里头去的了。好在赛金花本来不想什么酬谢,便也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到了后来不知怎样的,京城里头的那班人大家都把赛金花的这件事儿传说出来。又见他常常穿著男子衣冠,同着华德生并马出游,大家都不叫他赛金花,都叫他作赛二爷。又为着他帮着洪中堂议成和约,大家便又叫他作议和大臣。这个议和大臣赛二爷的芳名,竟是京城里头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后来华德生撤兵回国,赛金花想要同着他到德国去。华德生为着奉命出师还没有回国复命,不能带个女子回去,赛金花便也只得罢了。华德生临走的时候,两个人依依不舍。长亭惜别,南浦伤神。蘼芜远道之思,杨柳征人之恨。柔肠百结,春销凤女之魂;别泪三声,目断西溟之水。赛金花直送华德生到天津,上了兵轮,方才洒泪别去。自此以后,赛二爷的生意,比以前更是日盛一日。过了几时,赛金花想着恋恋风尘究竟不是长策,趁着如今手里头着实有了几个钱,想要拣个好好的客人嫁了他,作个叶落归根的算计。
刚刚这个时候,那位卜蔼卜部郎借着赛金花的扶持,走到了华德生的门路,非但没有追究他附从拳匪的事情,而且华德生还在中国议和大臣面前,和他讲几句好话。这个时候华德生的话儿,就好象皇上、皇太后的谕旨一般,那一个敢不听他的说话!连忙把这位卜部郎一保两保,平地飞升,不到半年,已经升署了刑部右侍郎。这位卜侍郎的运动手段又十分利害,皇上、皇太后回銮之后,那一班跟着到西安去的大臣,一个个不是军机大臣,便是尚书、部院,却不知怎样的一个个都受了卜侍郎的运动,都说他是个狠有才干的人。这位卜侍郎本来是贪花好色的都头、醇酒妇人的首领,如今仕途得意,越发成日的花天酒地,选舞征歌,邀结公卿,交通权贵,赛金花院中也常常的去摆酒请客。但是当着那华德生没有回国的时候,卜侍郎虽然也常到赛金花院中去,却口口声声的总统宪太太长、总统宪太太短,不是送衣服,就是送首饰,规规矩矩的连笑话也不敢说一句,那里敢在赛金花院中摆酒?如今华德生走了,卜侍郎却登时变了样儿,见了赛金花的面,也不称他总统宪太太,自己也不称沐恩,依旧嬉皮笑脸的动手动脚起来。
赛金花见他忽然变了样儿,不像那以前的恭敬,虽然不甚放在心上,却也觉得有些好笑。卜侍郎在赛金花那里混了几时,知道赛金花狠有几个钱,就是华德生在京城里头的时候,那些别人送他的金珠首饰,也值好几万银子,便存着个人财两得的念头,想要娶他回去。无奈赛金花想起他以前要走华德生门路的时候,对着自己一味的叩头请安,不顾廉耻,后来华德生走了,又趾高气扬的翻转脸来,和以前好象两个人的一般,心上是有些瞧他不起,不肯嫁他。卜侍郎和他说了几次,赛金花都一口回绝。卜侍郎一连碰了几次钉子,心上便大大的不快起来,对着赛金花常常的藉端发作,一会儿说他怠慢了客人,一会儿又说他回绝了生意。赛金花虽然是个妓女,却倒是个狠爽直的人,见他这样的有心挑剔,只说他是闹着顽的,也不放在心上。
这一天正逢礼拜,赛金花那里来了无数的客人,把六七个房间都挤得满满的,摆酒的摆酒,碰和的碰和,甚是热闹。只把一个赛金花忙得个八面张罗,满场飞舞,凭你赛金花的这般老手,也有些手忙脚乱的应酬不过来。在忙得个手口不闲之际,刚刚的卜侍郎又同着几个朋友吃得醉醺醺的,闯了进来,要在赛金花院中碰和。赛金花见了卜侍郎,只说自己以前帮过他的忙,救过他的患难,更兼华德生没有回国的时候,这位卜侍郎见了赛金花的面好象小鬼见了阎王、老鼠见了猫一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虽然华德生遄回德国,卜侍郎已据要津,在赛金花眼中看起卜侍郎来,却还是以前的卜侍郎一般,并没有什么分别,那里把他放在心上。当下便对卜侍郎笑道:“卜大人耐来得勿巧,几间房间才勿空来浪,只好请唔笃几位晏歇再来格哉。”
卜侍郎听得房间勿空,赛金花叫他等一回儿再来,心中甚是不快,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