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门外有人请见,还带来一封信。”
蔚风回头,还带着未消的笑意。“哦?来得挺快嘛。”
下人正摸不着头脑,他已经接了信放入袖中,快步走出去。
他派你来跟我讨兵符?”
“不愧是自幼聪慧的小少爷。那我也不必赘言了。大将军说,将兵符还与他,少爷您的愿想,他都会满足。”
“我的愿想?能满足我的,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一人啊。你便对他直说,他的抚养之恩我没忘,但有件事,却也由不得他不记得。兵符,就先由我保管罢。”蔚风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站在门口的下人,突然感到一阵畏惧——
这个少年将军的内心,怕是并不如外表那般温润如玉,而是一头等待猎物的豹子,野心满满,一旦扑出去必定血光四溅。
然而,那言语间淡淡的落寞,却找不到缘由。
那好似要花尽一生气力去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待亲信的快马赶回方将军府中,脚步不停地奔到屋内汇报,桌上摆的东西顷刻间全都被方将军摔到了地上。但是这回没有怒吼,只有一张煞白的脸,和紧握颤抖的双拳。
“老夫当年……果真应该斩草除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大将军跌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再言语。亲信也识趣地退下,知道局势已如病入膏肓。
压抑的气氛传遍了整个将军府。上至将军妾侍,下至房中小婢,统统精神紧绷不敢大意。虽然众人对事态不甚了解,但是阴郁一直笼罩在半空。
那一夜,大将军的房内彻夜灯火通明。
次日,司嘉望着本应属于方将军的空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如常上朝。
如今虽称不上百废待兴,但他的计划还只是迈出一步而已,绝不可大意。
常言道,姜还是老的辣。尽管司嘉贵为一国之君,还是清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只踩着故人的血上位的无情老狐狸。
日日听取来自上任新臣的新政见,司嘉真心感受到之前朝堂是如何被方将军掌控,而自己又是如何傀儡般地在皇位上呆了一年。
大事小事,不在其位是不会碰见的,帝师所教所言,也只是一种思想方式。真正遇到问题,的确得博采众长,集思广益。历朝历代的好皇帝中,没有哪一个是孤身一人打下江山,也没有哪一个不善用贤才。
若是面对一帮庸臣,即使皇帝再聪明,也难有大作为。况且司嘉才亲政一年,各种地位十分不稳固,这场赌博,须得如履薄冰。
“皇上,近日各位大人已分担了许多事务,龙体要紧,您还是早些就寝为上。”肖公公端进来一碗桂圆莲子羹,叮咛道。
“也好。蔚……”司嘉合上折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肖公公却没有漏听,这才拿出一封信,“皇上恕罪,奴才记性不好,方才忘记把将军的信交给皇上。”
司嘉看似随手接过了信封,却转身背对他,只挥挥手说:“朕……改日让御膳房做点……补、脑、子的膳食赏与你,下去吧。”
肖公公眯眼笑着摇摇头,退了出去。
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司嘉左手展信,右手持羹,边吃边看。下一步计划在沟通中有了着落。蔚风还说,边地的草原很美,若是能一起在旷野上策马,定会十分惬意。
看到这里,少年皇帝的嘴角翘出了好看的弧度,调羹无意识地含在嘴里,只专心读信。
童年一起学骑马射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是何等美好的光阴。
略带感慨地往下看,信末是蔚风好看的签名,和小小的“甚念”二字。
司嘉满足地放下那一页薄薄的纸,继续吃起稍微有些冷掉的甜品。唔,御膳房放的糖,似乎多了些?
三更已过,肖公公悄声推门进来,室内烛火摇曳,少年皇帝依旧是胡乱趴在案上睡了过去,面前摆着摊开的奏折。那一页写满隽秀字迹的信纸落在桌角,格外显眼。
这拼命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先皇。肖公公轻叹一声,将烛火熄灭,替皇帝披了床薄被,又把那封被视作珍宝的信折叠整齐塞回信封,放入书架上的一方锦盒。里面已经有小小一摞同样大小同样材质的信封,最底下的已有些毛边,显然被反复打开过好多次。
锦盒的盖子上依稀还能看出书写的痕迹,只因年岁已久而无从辨别。想必这锦盒对于少年皇帝而言,也是极其珍贵的物件罢。
只是这样的日子,怕是还要熬上一些年月了。
今日,皇帝心情不佳。
秋天的尾巴消失在了冬日的第一场雪里,宫内历来就有的赏梅盛宴就在如此诡异的氛围中开始了。
远嫁离国的长公主与夫婿带了女儿一同到燕国游玩,因为离国冬日不降雪,离王念着新年该过个新意,也让小公主开心开心。便把国事交由大臣打理,出来偷闲逍遥。
长公主看着强装笑颜的皇帝,不由地有些心疼。
趁大家都在赏梅吟诗,长公主将他拉到一旁,“看上哪家姑娘了?开春就是选秀,到时候再选进宫就好了。”
司嘉幼年丧母,长公主是他的同胞姐姐,于是两人关系自然亲近些。且多数日子这个皇姐都尽力照顾司嘉,直到她出嫁前日也没忘记找到皇弟叙旧,为此还挨了先皇一顿训斥。
“皇姐,你知道我……”司嘉赌气地瞥了她一眼,心情显然更不好了。
“那是看上哪家公子了?也可以偷偷……”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拍着自家皇弟的肩膀,后者已经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双颊绯红。“皇姐跟你开玩笑呢。都当皇帝的人了,还那么小气。”
见少年皇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长公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的心思啊,皇姐也不是不知。现下我已远嫁,近日之事也不了解太多。你只记住,只要不损了百姓生计和幸福,你便可放心去争自己想要的。旁人的非议,当过耳风就是。”
“……”司嘉的脸色好看了些,但依然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长公主白了他一眼,“不就是蔚风那小子不搭理你么,至于嘛。小时候也是这样。”
“肖公公都告诉你了?”少年皇帝的脸色这回黑了几分。
“你脸上都写着。小时候老是带着这表情跑来我寝宫,喝口茶,撇撇嘴就哭。”
“那都几岁的事啊!”皇帝终于恼羞成怒,一甩袖子钻进赏梅的人群中去了,踩得脚下的雪咔嚓咔嚓响。
长公主收了笑,有些无奈地理了理发饰,也转身回到夫婿和女儿身边。依着司嘉的性格,只能让他自己去纠缠,去尝试,旁人可是一点也帮不上的。
待司嘉稍稍平息了被揭底的羞愤,望向长公主一家——穿着粉色绸袄的小公主正在雪地里手舞足蹈,头上的发簪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红扑扑的小脸,黑葡萄般水灵的大眼睛,当真人见人爱。
宫人都忍不住上前逗她,离王和长公主也不介意,只站在一旁宠溺地看着,还不时亲密地对视。
哪天自己才能也享这般天伦之乐呢……
哼,一想这个就来气!
事情的缘由很简单。皇帝在信中跟戍边将军提了一提,说是让他回来都城共度春节。而蔚风却回信道,想在边塞感受一下百姓们的热闹,不乐意回来。
不管蔚风那边原来是个什么意思,到了司嘉眼里就成了赤裸裸的“避而不见”“抗旨不遵”……总之没有一个褒义词。
结果回信送出去了,司嘉才暗自懊悔,这是有多孩子气啊……居然说出“是不是背着朕在边塞成亲了才不愿回来”这种话……肯定会被狠狠奚落一番的。
于是司嘉更生气了……
但是,作为一个好皇帝,司嘉还是努力压制了自己的情绪,尽地主之谊,以上佳的礼遇招待离王,设宴,歌舞,新奇玩意儿一样不缺。也每日认真批阅奏折,与臣子商议来年民生大计。
然而,少年皇帝心里的不舒畅,下人们看不出来,却是逃不过肖公公和长公主的眼。
除了背地里盼着蔚风的回信赶紧到,两人也别无他法。
耳闻今年边塞比往年寒冷,恐怕将遭遇百年难遇的大雪封山。司嘉表面不说,心里却着急。不管蔚风是什么态度,他总还是希望不要断了联系的。
回信比平日里晚了五六日仍未到,眼见春节越来越近,少年皇帝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各地上呈的奇珍异宝,随便瞟上一眼,从中挑选最最上乘的几样赠与长公主一家,就差人摆进宝库或是赏给亲近的臣子,完全没有往年细细把玩的闲情逸趣。
对除夕夜的宴会也是不闻不问,全权交予新上任的礼部尚书打理。
肖公公对此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点破。毕竟司嘉自先皇病危,准备登基到如今的三年里,鲜有耍性子的时候。现下也没什么大碍,就由得他罢。
除夕清晨,整个皇宫都早早为这个传承百年的节日而忙碌起来。
司嘉则坐在书房里,案上摆着那方锦盒。窗外好似有些嘈杂?无妨,侍卫挡着。于是继续盯着墙上随便哪一点发呆。
“臣……叩见皇上。因故来迟,请……皇上恕罪。”
“……蔚风?!”少年皇帝转过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三两步跨到跪在地上的人跟前,一把将他拽起。
眼前人风尘仆仆也掩盖不了的俊颜上,嘴角上扬,“皇上,这就原谅微臣了?”
司嘉闻言甩开他的手,耳朵微红,配上那一袭明黄色袍子,在蔚风眼中实在是可爱得紧。
“臣发誓,此生只等皇上指婚,绝不背、着、您在边塞成亲。”这话从断句用词到语气都充满了笑意,司嘉心中的恼羞喜怒都搅在一块儿,霎时间全冲上脑门,于是……习惯性地向蔚风扑了过去。
“哗啦”一声,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近在咫尺的眉眼,几乎碰在一起的鼻尖……刹那间,万物都匿去了声响,只余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司嘉忽然“噌”地蹦了起来,拍拍衣袖,转身背对着蔚风,不说话。
蔚风敛了笑意,用肘部撑起半身,狠狠地呻吟了一声。面前的人马上大步上来,几乎慌了神:“蔚风?你没事吧?是不是之前的旧伤?要不要紧?我宣太医?”
“是‘朕’……”
少年一愣——儿时,蔚风做太子伴读那会儿,也总是眼尖地发现司嘉的小错误,还非说不可。
“我们独处的时候,我是我,你是你,没有君臣。”
对视中,蔚风眼里闪过千万种情绪,末了终于都被笑掩盖——“好。我是我,你是你,没有君臣。”
除夕之夜,美酒佳肴,华服霓裳,载歌载舞,宾主尽欢。
一是因为礼部侍郎安排得好。二是……蔚风功不可没——
皇帝心情好了,长公主松了口气,离王也放开了饮酒作诗,小公主忽闪着好奇的大眼睛。臣子宫人也都不再那么紧张兮兮。这头,肖公公在角落里擦了擦额角的汗,总还算一切顺利……
酒过三巡,竟下起雪来。
离王担心睡着的小公主受凉,便携家眷先行告退。司嘉亦见天色已晚,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该赏的赏了,也离了席。
“皇上留步。”一件披风便已搭到肩上。
“怎么不多玩一会儿?”
蔚风站那儿只是笑。黑发白雪,笑得宫灯下的腊梅黯然失色。司嘉不由有些失神。而后突然一甩袖子,扭头就走。
不知怎么的,一与他在一起,便忍不住回忆起儿时的种种,甚至连相处模式都不由地向彼时靠拢。一面觉得自己十分幼稚,一面又总是丧失理智。
于是司嘉自己别扭起来。他越是如此,在蔚风眼里就越是可爱,也就常常逗他。遂成了一个死循环……
“皇上莫不是被微臣的俊美迷着了?”蔚风快步跟上,凑到少年皇帝耳边轻道。微热的气息撞在冰凉的脸颊上,染出一片红晕。
“胡说!从小看腻的包子脸有何美可言!朕大好河山要怎样的美艳女子没有!”某人在前边气呼呼地走,却没注意到蔚风脸上堪比白雪的落寞。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离谱,司嘉停下脚步,不声不响地等着身后的人。两人各怀心事,一路再没有说话。
“今日时间仓促,未来得及为你收拾房间,今晚就跟我一起睡罢。”
“……”蔚风也不知是惊的还是喜的,整个人都呆在原地,没有回话。
“别再跟我唠叨什么君臣之道!”司嘉胡乱把外衣脱了,一把将蔚风推到床上,自己则在另一侧躺下。
蔚风半躺在龙船上半晌才回过神来,转头看那人已经睡着了。
大概是醉了吧……
见他没有要醒的意思,蔚风在他脸颊轻轻印下一吻,便整了衣衫,走出门去。
睡梦中的少年皇帝看似不满地翻了个身,嘴角却升起一抹笑。
“?”清晨醒来的司嘉盯着身畔的睡颜,觉得安心又奇怪。依蔚风的性子,不会主动与他同睡才是啊……?
就这么看了半晌,直到蔚风微蹙着眉醒来——“皇上,昨晚睡得可好?”
“好是好,只是……”
“是皇上昨夜邀臣同睡,还将臣推倒在龙床上的。”蔚风好像能看透少年皇帝心里所想,一副又苦恼又无奈的表情。
“怎、怎可能!”司嘉猛地坐起来,叫了宫女进来伺候洗漱。下床还不忘踹蔚风一脚。
蔚风笑得更灿烂了。
窗外阳光正美,银装素裹。
春节可缺不了传统节目焰火爆竹。司嘉一直都不主张过分的君贵民轻,也从未将民间的玩物贬低。皇家的确地位应高些,但是好玩的好吃的,绝对来者不拒。
不过今年,离王一家的假也休得差不多了。在他们回离国之前,好心情的司嘉提议来个“微服私访”——到民间感受一下春节的气氛。
于是大年初一一大早,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便往城东去了。城东算是都城内的繁华地段,集市商贩种类也多,适合皇家贵族这类“图新鲜”人士。
地上的积雪还未化尽,集市上却是热闹有加。吆喝的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有,耍个手艺吸引眼球的也有。
糖人儿栩栩如生,金黄半透明的糖浆在阳光下分外诱人。小公主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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