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的书法之道比之王右军自然相差甚远,就算比父亲赵雍都远远不如,但他身负上等武功,与书法交感,借着丧乱之境,竟都做到入木三分的效果!
墨渍已干,赵禹从那幽愤境地中徐徐退出,望着满桌墨迹,心中并无喜悦。他知自己今日又学到一门高深武艺,或者不能称之为武艺,而是心境更合适,丧乱之境!这一刻,不只书法,他的心性和对武功的认知都又加深一层,万千大道殊途同归,技近乎艺,概莫如是。
赵雍已经开始准备收拾回乡,不过他的两个长子却还要留在大都。赵禹的两个兄长,一个已经登科授职,一个却还在国子学读书,学问都是极扎实的。
家人在忙碌,赵禹却有些无所事事。这几日他一直在揣摩那新学到的丧乱之境,并将自己学到的武艺与之相融合运用,只是无人拆招切磋,一时间也不知进境如何。
上元节这一日,赵禹收到一份请帖,邀他前往海子旁的崇元居一聚,落款却是“汴梁赵敏”。他只看了一眼,便知这是出自汝阳王府小郡主之手。
待到日暮时赵禹出门上街,来到崇元居。早有知客等在厅堂,待他进门后便被领到三楼上一处雅间里。
这时候,小郡主已经坐在雅间中,她穿一件白色裘衣,戴着紫貂皮帽子,许是饮了几杯果酒,小脸酡红,煞是可人。
“你来了。”小郡主对赵禹点点头,然后望向窗外夜景,灵动的眼眸带着些许罔意,低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们汉人别的本领不成,写诗写词的本领却是天下第一。这些句子,随口念出来,都觉得极好……”
赵禹哼了一声,冷着脸坐下去,不说话。
小郡主没有察觉到赵禹情绪的异样,欣喜的说道:“我送去的请帖你看了没有?嘿嘿,赵敏,这以后就是我的汉名,怎么样?”
赵禹低下头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赵敏,为什么前面要加一个汴梁?莫非讥讽我家连这前朝旧都都保不住?”
小郡主兴致勃勃要炫耀,却不想赵禹这般作答,循着往日斗嘴的经验张口说道:“汴梁怎的了?只要我乐意,今日汴梁明日临安,后日还要姑苏!你家天下都保不住,何止一个汴梁!”
这一次,赵禹并未反驳,只是沉默着握起酒壶,扬起首来一饮而尽。
“你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心事?”这时候,小郡主才发现赵禹有些不同,疑问道。
赵禹低着头,闷声道:“我父亲已经致仕将要还乡,或许我也到了该离开大都的时候了。”
“什么?”小郡主听赵禹这样说,登时瞪大眼眸,片刻后忽然怒道:“你说过自己要学武功,我都尽心教你!现在却讲自己要离开大都,往后谁再来教你武功?原来我都看错了你,你是一个做事无恒心的人!”
赵禹表情越发黯淡,低声道:“我早有离开大都的打算,却不随着父亲回乡,要游历天下,看一看我汉家江山被鞑子破坏成了什么样子……”
小郡主听到这话,越发恼怒,忽的扯住赵禹的衣襟,怒道:“呵,原来你向我这小鞑子学武功,是准备要学成了去杀鞑子,莫不是以后要连我也杀?什么叫汉家江山?神州大地本就无主,大好江山你们汉人守不住,合该我们蒙古人来称霸天下!偏生您们汉人书生意气,打不过人只敢在背地里嘀咕。你只道蒙古人破坏天下,可是你来告诉我,你们汉人朝廷就做的好?翻遍史书,若不是倒行逆施,谁能使江山易主?”
“你说得对,神州本无主,我们汉人不过发源生长于斯,未必就能将神州据为己有。但是这片土地只有我们汉人懂建设,你们异族人终究不是生长于斯,不识耕种,前有五胡十六国,继而金蒙荼毒,虽然窃据一时却使万里沃土成荒野,终究做不成真正主人。”
赵禹沉声说道:“你教我武功,我心里极感激,又怎么会杀你,你是……嘿,我一生都不会伤你杀你,会念着你待我好,一生都不忘!”
“好,好!你去游历天下,你去……谁要你念着,谁要你不忘!哼,不过学了几手粗鄙武功,你当自己天下无敌,可不要刚出大都就丢了小命!”
赵敏小郡主越说越怒,到最后一顿足,摔门出了雅间。
赵禹锁眉走到窗前,望着海子畔灯市鱼龙之舞,喃喃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也觉得,这是极好的。”
元宵夜后,赵禹再没有见过赵敏小郡主。随着父亲归期将近,他也知自己即将要离开,心中无来由却盘踞起一团愁绪,终日不得舒怀。
这一日,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写一份请帖,着人送去汝阳王府。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又不能笃定小郡主会否赴约,心中越发忐忑。
崇元居的雅室中,赵禹如坐针毡,眼见离宵禁越来越近,小郡主却迟迟不来,脸色渐渐黯淡下来。看来这次,自己是真的惹恼了这个小丫头,她再不会原谅自己了。
他起身正欲离开,却听到房门忽的被推开,笑魇如花的小郡主立在门外,指着赵禹笑骂道:“你这滑头小子,果然不是尾生!只等了这片刻,竟就要起身离开。”
听到小郡主清脆声音,赵禹心情如雨霁初晴,惶惶道:“我也不是滑头小子,待你都是心诚的。”
小郡主板起脸走进房间,身后却还跟着苦头陀。
赵禹连忙对苦头陀揖礼,他一直记着这冷漠头陀曾出手救过自己。
苦头陀仍旧一脸漠然,随小郡主走进来后,忽的一指袭向赵禹。
猝不及防,赵禹心下大惊,发自本能的抬手一记穿云掌迎上去。他领悟了丧乱之境,却只穿云掌这习练最久的掌法融合最深。本欲一掌拍向苦头陀脉门,却还是慢了一步,被苦头陀一指戳在掌心,掌力登时一泻,随即便觉半身陡然麻痹起来!
“好了苦大师,你出去吧。”
小郡主看到赵禹瘫坐下来,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冷笑道:“我肯来见你,可不是已经原谅你了。方才苦大师那一掌若全力施为,你都不会再有命在!”
赵禹揉着肩膀,浑身没有半分力气。他只道自己苦练武功一年有余,算是不错了,没想到在苦大师这高手面前,还是没有一丝招架之力。听到小郡主的话,也完全无法辩驳。
小郡主见他不说话,心知赵禹还是没有打消游历天下的决定。她俏脸一冷,将一个包裹丢给赵禹,冷漠道:“今日见一面,或者就是永别了。你要光复汉家河山,我却要保大元社稷,往后纵使见了面,都是敌人,不是故交!你不用记着我,我也不会记着你,大家往后再不相干。”
赵禹接过包裹,只觉内里极重,拆开来看,却见里面琳琅满目许多东西。有四锭十两重的官铸银,还有一堆散碎银钱,最多是各种疗伤解毒治病的丹药,种类齐全,赵禹完全设想不到。一想到这些东西全是小郡主为他准备,心中越发惭愧,低下头去说不出话。
良久之后,他才抬头凝声道:“敏敏,你待我诸般好,我却没一点回报。国破之人难许重诺,我、我……”
他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说道:“你一直好奇我练的什么心法,我手录下来送给你。这套养气法,是我从一位前朝异士的笔记中演化出来,也是我唯一能拿出手来送你的东西。”
小郡主接过那册子,看也不看丢在桌子上,冷声道:“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赵禹张张嘴,却着实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对着心口擂擂拳,然后便离开了。
直到赵禹走下楼去,赵敏才站起身,将那册子捏在手里,问向门外的苦头陀:“苦大师,他的本领到了什么程度?”
苦头陀思忖片刻,伸出两根手指。
“这样子,够保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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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章童儿始知江湖险
出了元月,积雪渐消。
赵雍返乡时,赵禹托辞自己要留在大都跟随两位兄长一起读书,待父亲离去后,他便留书一封离开了家。
出了大都往南便是直隶,赵禹放马奔驰,一天时间赶到大兴县。其时距离大都尚近,景致还未变化,连绵野地有大片被圈起来充作马场,所见者多是蒙古人及色目人,招摇过市,汉人依旧小心处事,惶恐度日。
赵禹年已十岁,因为习练武功的关系,望去似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扮作一个游学士子,打马驰骋,倒也颇觉快意。
他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目的地,倒也不是漫无目的,只记得书上讲前宋时山东有大寇宋江,手下豪强无数,时至今日或许还有残留的后代精通武技,便想要去见识一下。
在大兴县投栈后,赵禹会钞时包裹里银钱跌落一些,得店小二帮手捡了回来,也并未在意。到了晚上练过养气法正欲睡去,忽然嗅到房间里迷漫起一股异香,心下疑惑之际却忽觉得头脑昏沉欲睡。
片刻后,又听到外间有人压低声音说道:“那小子可麻晕了?”
接着便听到店小二的声音:“掌柜的放心,我是用了加大的量,莫要说区区一个少年,就是一头壮牛,这刻都晕的不能再晕了!”
然后赵禹就听见房门闩被轻声拨开,两个乌黑影子猫着腰溜进来。
“手脚干净些,下手要稳,莫被血污了被褥!”
这时候赵禹惊骇欲绝,哪还不知自己入了一家黑店,这掌柜与伙计竟要谋财害命。长到这么大,他哪经历过这些事,手足骇得冰凉,只蓄足了力气待那店小二持尖刀凑来时,蓦地翻身一掌拍上那小二的头颅。
黑暗中只听一声惨叫,随即便咕嘟一声,店小二栽倒榻前,手中尖刀也哐当落地。
“笨家伙,这样都能跌倒!”掌柜的一边骂着,一边走过来,正俯下身要捡起刀子,后背陡然挨了一击,同样步了伙计的后尘。
赵禹两记得手,却并未放松,夜幕里粗喘半晌才敢摸索着下床,摸出火折子点起油灯,转头再看,却发现那掌柜与伙计竟都七窍流血而死!
我杀人了!
赵禹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回荡这一个声音,一时间僵在原处动弹不得。良久之后灯油燃尽,视野再次恢复黑暗,他才陡然醒觉,心中惶恐至极,摸起包袱黑暗中冲出房去,到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马连夜奔逃。
一路狂奔直到午间马力枯竭,赵禹才渐渐降下速度。进到树林里吃了两口干粮,却想起那两个掌柜和伙计七窍流血的惨状,突然又抱着心口呕吐起来,直至泪水淌满脸颊,他才喘着气背靠大树而坐。
一腔热血学得精湛武艺,满心想要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江山,没想到第一阵却是杀了两个汉人。赵禹心中悲凉无比,心中忽的生出弃世念头,只觉世间皆丑恶,不欲再多呆一刻!
正灰心丧气之际,忽听前方隐约有狞笑喝骂声,惨叫告饶声,他急忙翻身上马,向前方行去。
冲上一个缓坡,赵禹就看到一个蒙古人在抽打一对汉人夫妻。那夫妻两个本就衣衫褴褛,又被抽打的皮开肉绽,模样惨不忍睹。偏偏那蒙古人暴虐不肯罢休,一边抽打着一边张扬大笑。
赵禹心中腾起怒火,拨马上前。离得近了,不待那蒙古人反应过来,他跃下马去,拧身一记鞭腿正中蒙古人心头,将之抽出数丈有余。赵禹现时一腿能踢断碗口粗的树干,那蒙古人正挨了一记,胸膛骨折塌陷,未及落地便已气绝。
赵禹不看那蒙古人,弯下腰将两夫妻扶起来,安慰道:“你们放宽心,那人死了,不会再毒打你们!”
“你、你杀了他?”那个丈夫瞪大眼望向蒙古人尸首,脸色惶恐无比。
赵禹点点头,却没想到那男人前一刻还懦弱无比,下一刻便凶狠的扑向自己,厉呼道:“恶徒,你不要走!你竟杀了人,快随我去见官偿命!”
赵禹登时惘然,一时挣扎不开。而那女人也尖叫着扑上来厮打,狠狠抽了几个耳光。
“住手!”赵禹双臂一振挣脱开,怒喝道:“你们两个不讲道理,我救了你们不道谢就罢了,怎么还为难起我来?”
“恶徒,杀人狂魔!你杀了我家老爷,我们两个还有命在!他打骂再狠,只要留下一口气我们就能活下去!现在怎么办?老爷死了,完了、全完了!”
男人扑在地上兀自不罢休,捡起石头劈头砸向赵禹,女人则一边哭着一边往他身上吐口水。
赵禹表情僵硬,呆若木鸡。
那夫妻俩又扭打上来,赵禹恍若未觉,只痴呆站立。待到他们厮打倦了,两个人抱头痛哭,如丧考妣。
“哈,哈!这世道,狗日的世道!”
良久之后,赵禹蓦地仰天笑了起来,笑声中悲怆无比。
他走到马前摸出两个十两重银锭丢给那两人,然后上马离去。
纸上得来终觉浅,赵禹只知世道凶险,却不知竟险成这个样子。财若露白,便遭横祸,救人危难,反倒将人推入深渊!原来这世道,汉人江山,元人朝廷,都无什么差别。升斗小民而言,衣食丰足,安居乐业便是顶了天的好日子!活下去啊,还能有什么更深奢求!
“不过,他们想要什么,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只知道,先祖手上丢了江山,有生之年我若看不到汉人重做神州之主,一生都不会安宁!”
这般一想,赵禹心中再无彷徨。杀人而已,不拘汉人蒙古人,若是恶人,就杀的有理。今日不杀,明日也要杀!
胸中郁郁得以排遣,赵禹心思又灵活起来,回想起昨夜那番凶险,禁不住生出一层冷汗。倘若自己真被迷药麻晕了,这会儿或许造成了乱葬岗上一截残尸!
他心中又有疑惑声,自忖道:“听那店伙计讲,对我都是用了加大分量的迷香,而我却只是感到一阵头晕,这是为何?莫非因我修炼了武功,身体都比寻常人还要抗毒?不论怎样都好,以后投店饮食上一定要注意,莫要再着了道。”
赵禹却不知,他能抵抗迷药,不止因为内力精湛一个原因,还因为服用了大回还丹至今绝大多数药力都还积存体内,自然能抗毒。不要说乡村野店的劣质迷香,哪怕江湖上最顶尖霸道的迷药,也奈何他不得!
三月,雨水充沛,黄河决堤,山东一地水患成灾,盗匪横行。
“大家加把劲,夜里赶去东昌府过夜!”
燕云镖局的镖头程峰骑着一匹枣红马,在长长的队伍侧方大声喊道。原本属于镖局的货车只有五辆,但一路上有些独身客都贪镖局人多势众凑上来一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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