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札合尔。”那人晃着一支火折子,点亮了床边的灯,这才走到床边坐下。
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身段高挑,皮肤很白,淡金色的头发和碧蓝的眼晴特别引人注目,一看便知是番邦异族。坐下来后,他倏地伸手,捏了捏蔡霖的脸,轻轻笑道:“美人儿,你不懂蛊,竟然敢在自己身子里养蛊王,真不知该说你胆子大还是没脑子。”
蔡霖对他的举动有些无奈,“你是不是该把那些被你迷倒的人先救醒?”蔡霖断定他肯定是以迷蛊之类的东西迷倒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包拓隐在暗处的皇帝近卫,这才能悄无声息地进来,现在当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哦,那好吧。”札合尔轻松地耸了耸肩,微微一挥手,似乎有些金粉式的东西便飞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倒在床前的晏九清醒过来,一睁眼便大吃一惊,赶紧起身去看蔡霖,“蔡大人,你没事吧?”
“我没事。”蔡霖睡足了,精神很不错,靠在床头对他说,“这是我的西域朋友札合尔,他初次到这里,一高兴就跟你们开了个玩笑。”
晏九仍然心存疑惑,便不敢离开这个房间,连忙冲着外面叫了两声,把也是一脸困惑的初五、腊八叫了进来。
窗帘被拉开了,外面仍在下雪,天却很亮,让人并不感到压抑。
初五礼貌地请札合尔坐到椅子上,然后奔出去给他斟茶。脂八和晏九一起服侍蔡霖起身梳洗,然后叫人把早膳送过来。
皇帝拨来保护蔡霖的近卫采用轮班制,今天是陆双良和李四季。两人糊里糊涂地被迷倒,再糊里糊涂地醒过来,都是惊骇莫名。李四季立刻飞身赶往宫中禀报,而陆双良则索性装作客栈中的仆役混到院子里,近距离保护蔡霖,并监视那个可疑的外邦人。
欧阳铿在宫中正式接见了瑞国使团,对他们的贺年礼物温言嘉许,再回赠厚礼,并留正副使臣共进午膳。
这是两国邦交的大事,蔡炫没有意气用事,而是一丝不芶地尽了礼节,也答应与提萨丹瑞一起留下来。
皇帝身边有太子和典客作陪,席间气氛融洽,宾主都尽力渲染出快乐的意味,确立了双方为友好之邦的关系,于是皆大欢喜。
渐近尾声时,赶回宫来的李四季悄悄叫太监带话给刘福,请皇帝出来,禀报了一品楼中发生的奇事。欧阳铿心头剧震,神色微变,略一思索便回来将事情告诉了蔡炫和提萨丹瑞。
这两位使臣立刻坐不住了,也顾不得是否失礼,起身便告辞,甚至不等皇帝说话便转身要走。
欧阳铿叫住了他们,传旨让几个侍卫奔去把御厩中的骏马牵来。一行人快马加鞭,出宫直奔一品楼。
当他们奔进那个雅致的院里时,蔡霖正和札合尔一起用膳,并相谈甚欢。
看到满脸焦虑地冲进来的蔡炫,蔡霖开心地笑道:“五叔,这位是西域蛊神札合尔。他说他们家研究了几代,有办法不伤人蛊,把蛊王取出来。我已经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回南疆去住段时间。”
涌进房中的几个人先看到他安然无恙,都松了口气,再听到那个金发碧眼的异族人竟然是蛊神,不由得都是一惊,接着反应过来,似乎这位蛊神有办法救蔡霖,顿时大喜,继而又有些疑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经过一连串大转折,几个人都是心潮起伏,好半晌才冷静下来,想明白其中的因果利害。
札合尔看着面前这几个陌生人,从衣饰和气质上能感觉到他们非富即贵,可脸上表情各异,倒是让他觉得很有趣。
提萨丹瑞是听说过西域蛊神的大名的,心里有些戒备,表面上却很热情,上前行了一礼,客气地说:“欢迎蛊神到南疆做客,家祖一提起你们便赞不绝口,如果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蔡霖见札合尔有些不明白,便解释道:“提萨丹瑞是我表兄,他祖父便是我外公,南疆大祭司。”
札合尔恍然大悟,也起身回了一礼,“家祖也对南疆蛊王心仪已久,可惜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不能谋面,引为毕生憾事。能到瑞国亲见大祭司,是我的荣幸。”
两人都很真诚,立刻便成为朋友。
蔡炫的心思全都放在蔡霖的安危上,听说札合尔有本事保住侄儿性命,尽管不知是否虚言,现下也宁可相信真有其事,于是对他也很热情。他曾经到过西域,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大加赞赏,让札合尔非常高兴,对他顿时大有好感。
欧阳铿听到蔡霖有救,心里也是惊喜交集,对那外邦人代表的异族敌国也稍稍减弱了敌意。看到他们三人相谈甚欢,他便不去凑热闹,而是坐到蔡霖身边,低声问:“睡得好吗?今天的膳食怎么样?合你的胃口吗?”
蔡霖轻轻点头,“都挺好的。”
“那就好。”欧阳铿怜惜地看着他,“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蔡霖笑了笑,低低地说:“我要先跟五叔回去了。西域蛊神养出的蛊威力强大,我怕身子里的蛊王会感应到,从而被唤醒。如果我控制不住,死了倒是小事,却对整个京城有很大的危害。所以,你不能再留我。”
欧阳铿的眼神凝住了。
蔡霖的神情很温柔,认真地说:“你是个好皇帝。”
欧阳铿的唇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欧阳拓站在他们身侧,这时再也忍不住,猛地跪到欧阳铿面前,“父皇,儿臣愿带使团出使瑞国,请父皇恩准儿臣与瑞国使团同行。”
他来了这么个大动作,顿时惊到了旁边的蔡炫、提萨丹瑞和札合尔。三人停下交谈,一起看向这边。
欧阳铿盯着跪在脚前的儿子,神色凝重,目光锐利。欧阳拓却没有半点退缩之意,神情虽然很恭敬,眼中却满是坚定。过了好一会儿,欧阳铿才缓缓地说:“正值年关,国事繁忙,你身为一国储君,正应为朕分忧,岂能远走异国?”
欧阳拓还没答话,蔡炫却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疑虑,起身道:“文暄,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蔡霖对他是言听计从,也不管身边的皇帝和太子,马上跟他走了出去。
蔡炫带他进了一间没人的厢房,上下打量着他,沉着问道:“那个太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第80章
看着蔡炫锐利的目光,蔡霖低下了头。蔡炫看着曾经无比乖巧可爱的侄子,心里哀痛不已。这十几年里,他到底经历过多少事?为了报仇,他又吃过多少苦?
蔡霖不想说,可烙印在他骨子里的蔡氏家训却让他没办法欺瞒长辈。他琢磨了一下措辞,婉转地说:“当时,我是想要接近皇帝,所以才……我进宫后,被人下过药,还派女人接近我,想要陷害我,被我识破,避过了……我觉得这方法不错,就给自己又下了一次药,太子心善,不能袖手旁观,就……这事不怪太子,他是不知情的……其实谁都不知道,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就是豁出性命想要报仇,这些事……都算不得什么……”
“文暄。”蔡炫又急又气,呼吸越来越粗重,却偏偏没办法责怪眼前的这个孩子。思前想后,罪魁祸首就是自己,还有在那间房里的皇帝。
他二话不说,转身便冲出屋去,直奔正房。蔡霖一怔,赶紧也追了过去。
欧阳铿见蔡炫把蔡霖叫走,脸上神色不善,就有些担心起来,也没心思跟太子啰嗦。欧阳拓也有点心不在焉,忘了继续跟父皇分辩,要求跟随蔡家叔侄去南疆。父子俩一坐一跪,各怀心事,都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提萨丹瑞和札合尔都是心思单纯的年轻人,这时却也被这有些诡异的气氛所感染,说话的声音低了很多,都有些不自在。
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只见蔡炫一阵风般卷进来,脸色铁青,伸手揪住欧阳铿的前襟,挥拳便打了过去。
欧阳铿猝不及防,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欧阳拓大惊失色,扑上去便要“救驾”。蔡炫抬腿便踢过去,将他踹到一边。父子俩面对他时都有点心虚,这时见他盛怒之下失了分寸,却都不敢还手,也没喊那些等在外面的随从。晏九与刘福面面相觑,两个人精这时却都不知所措,只能呆站在一旁,等皇帝有了吩咐后再有所动作。
札合尔见那个来自南疆小国的欺文男子竟然敢在大焱国的京城拳打皇帝、脚踢太子,顿时惊得睁大眼晴,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提萨丹瑞也是大吃一惊,怕蔡炫吃亏,赶紧跳起来,站到他旁边去。
这时,蔡霖奔了进来,一把抱住蔡炫的腰,使劲往后拉,“五叔,五叔,你别生气。”
蔡炫放开欧阳铿,双目气得通红,似要喷出火来。他愤怒地问:“你们父子……简直不是人!你们有没有把我们蔡家的人当人看?”他有心要指责,却又不敢把这事明着说出来。这没什么光彩的,真要讲起来,受辱的还是蔡霖。他越想越憋闷,恨得一把掀了桌子。
茶壶、茶碗全都落到地上,摔得粉碎,蔡炫喝道:“来人,送客。提萨,叫人马上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启程,返回南疆。文暄,你跟我走,从此再也不许来中原。”气呼呼地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蔡霖不敢不跟上去,只能匆匆忙忙地对欧阳铿和欧阳拓说了声“抱歉”,便奔了出去。
提萨丹瑞挠了挠头,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弄成这个局面,也不知蔡炫为什么突然就勃然大怒,而焱国皇帝和太子却对他很宽容,被他连打带骂,却并没生气。他站在那儿想了半天,也仍然摸不着头脑,只得对欧阳铿行了个礼,客气地说:“今日鲁莽了,非常抱歉。如此一来,我们实不便再留在这儿,明日便要离开京城,还请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见谅,多多海涵。”
欧阳铿非常不舍,欧阳拓也是一样,可蔡炫固然怒发冲冠,不肯再留,蔡霖的情况更是刻不容缓。欧阳铿一向雄才大略,虽有儿女情长,在要紧关头却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想了想,便道:“贵国使臣蔡大人的心情朕都理解,文暄的身子也耽误不得,朕答应你们明日便启程回国。为了保证你们的安全,朕会派一支军队护送,请提萨大人接受朕的好意。”
提萨丹瑞也知蔡霖身体里的蛊王对自己国家的兴衰关系重大,因此没有拒绝,而是以手托胸,对他深鞠一躬,“多谢陛下。”
“不必多礼。”欧阳铿温和地说着,又看向札合尔,关切地问,“文暄体内的蛊王真的能在不伤他的情况下取出吗?”
“对。”札合尔很认真,“时机必须把握得准确。现在他的情绪不能激动,要保持平静、温暖,待到惊蛰的午时三刻,配合专门的药物和特定蛊虫的感召,便能将蛊王唤出,而不会伤及人蛊的根本。当然,毕竟是以身饲蛊,元气肯定伤损很重,不过,只要好好调理,会逐渐恢复的。”
“那就好。”欧阳铿点了点头,“惊蛰?那是正月末……”他心里思忖着,让身边的几大近卫暗中跟随,找到进入瑞国的路径,等到过了年,便快马加鞭地往南去,应该赶得上。
欧阳拓也在心中暗打主意,必须赶去亲眼看着取蛊,那是蔡霖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自己一定要陪在他身旁。
父子俩暗自盘算,从南下想到朝中局势,一些必要的控制手段必须从现在就开始布局,这样才能放心离开京城。
提萨丹瑞恭敬有礼地将皇帝和太子送出门,这才回来找蔡炫。
屋里没点灯,光线有点暗,蔡炫坐在榻上,将蔡霖紧紧抱在怀里,脸上满是悲伤。
蔡霖却很平静,低低地说:“五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不后悔,你也不要再自责了。”
蔡炫的声音也很轻,却充满悔恨,“这都是我做的孽,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我们是一家人,不必说这么生分的话。”蔡霖微笑着说,“五叔,反正我们要回家了,仇也已经报了,那些恩怨情仇,我们都忘了吧。”
“嗯。”蔡炫轻轻叹了口气,想到他的身体,然后才忆起他自小便被伤及根本,既不能生儿育女,就不能害了别人家女儿,娶妻自然是不成的了,以后找个好男人,有能力照顾他,也未尝不是好事。想到这儿,他抚了抚侄子的头,温柔地道,“等你的身子养好了,五叔替你留意着找个可心的人,不需要有多富贵,只要心好,人厚道,对你体贴,那就行了。”
蔡霖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在取出蛊王的过程中安然无恙,但在蔡炫面前却不会流露出来,以免他担忧,这时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好啊,都听五叔安排。”
蔡炫的心情这才好了一点。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提萨丹瑞,他也不再板着脸,温和地说:“别管皇帝和太子,我们明日便走。”
“我已经吩咐他们收拾了。”提萨丹瑞笑道,“札合尔刚才说,文暄要保持心情平静,不要有太大波动,平时都得注意保暖,不能受凉,待到惊蛰那日的午时三刻,就要取蛊,如此才能保文暄无恙。”
“好,我记下了。”蔡炫对他的话很重视,低头看着怀里的侄儿,神情变得很温柔,“文暄,我刚才并没有怪你什么,你心里千万别有什么念头,有事也别憋屈着不说出来,明白吗?”
“知道了。”蔡霖的声音软软的,就像孩子一般,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蔡炫不禁想起了很多年以前那个坐在大门前等着自己回家的小孩,想起他绽开可爱的小脸,朝着自己扑过来的情景。那些美好的时光历历在目,支撑着他在晦暗的岁月里一直活到今天。他搂紧了蔡霖,心里默默地想着,希望上天垂怜,保佑蔡家的人都能活得好好的。他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一家人能在一起,与愿足矣。
第81章
子夜,风雪大作,星月无光,京城里所有的人家都已熄灯睡下,包括那些舞榭歌台烟花之地,此时也都紧闭大门,不再营业。
一群黑衣人悄悄穿行在黑暗的街道中,直奔一品楼。来到高高的雕花围墙外,他们没有迟疑,一起纵身而起,敏捷地越墙而过。
他们刚刚落地,在后院里熟睡的札合尔便睁开了眼晴。他的蛊向他发出了警示,告诉他有人正向他接近。他警惕地坐起身来,很快就借助蛊的观察知道了外面的情况。
与此同时,提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