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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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九重-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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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不知为何,惧怕他身上的气息。一种外浅内深、从骨髓里散发出的凌厉的白梅香气,我只在冷宫的后院里隔着一面墙闻到过的外院的异香,还是母妃告诉我,那是白梅。
  “皇子殿下会跳舞么?”笑起来,真好看。
  我学过舞。武家出身的母妃,没有文采为基,唯有以武衍舞,练出了兼具武士和舞姬特质的舞:一招一式虽非武术对敌,也颇见力与柔、刚与韧的交杂,为其他妃嫔所望尘莫及。我不知道我的舞是怎样的水准,但是我每日除了认那少得可怜的字,就只能练舞和武。
  我跳着那卷上的四个动作。过渡动作是自然而然出来的,我不必多想,下意识就能做好。
  然后空祈因笑得更厉害。他收我为徒,让我每天早上日出前二刻去找他,以避开因保卫上朝君臣而动作的禁军。早上教得更有效果,他倒是振振有辞。我只得去翻日历,勉强依靠皇后宫的大铜刻漏每日早起准时抵达。
  我很快认定空祈因没有尽力教导我。我承认,他教我一个时辰,我就得思考上整整三天来理解消化。但他似乎很懒,明明在他那里呆上半天,除了他教授我的一个时辰,其余时间是无法和他交流的——不是睡觉,就是自写自话,问再多问题也毫无反应。
  一个月后我终于忍不住向他抱怨了。我脑中的问题堆积如山,根本不堪重负,记问题的纸已经摞成了书。“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你问问题太察会一无所获,我根本不必回答。”他抬起眼,一根毛笔在手指间旋转。
  “我要更透彻。”我强调。
  “那等你变得更强再说吧。”他淡淡应对。
  “在何处变强?”我想确认一下。
  “在你父亲眼里。随便什么方法都行,我相信你有这个悟性。”
  “您的儿子您也是这样教导吗?”我几乎脱口而出。
  “等儿比你笨,当然不一样。”他微笑,丝毫不在乎贬低自家人。
  等儿。空祈因第一次提到自己那个见不到面的儿子,父皇赐名为朱融的少年。这个小名,过分哀婉了。等儿,等待的不是儿,却又是谁?
  “千秋节快到了,”我出声道,“我请母后给赐了几块玉,想要雕些纹样,不知师父能否给些建议?”从书袋中掏出几块璞玉,递上去。
  “现在才来,有些迟罢。以你的本事,来不及。”
  “还请师父明示。”我也无法,母后家族毕竟低微,哪容易弄到大货来。
  “白玉我来雕。岫玉你随便割两刀,做个笔架勺架就是。”他挑出最大的一块白玉和一块三角褐岫玉,拿着玉对我道。
  “那就多谢师父施以援手了。”
  “嗯。今日就到这里了。明后三日估计你要忙,就别来了。”
  我小小惊讶一下。回到皇后宫,我很快明白了原因:父皇召见,速速前往。
  通灵者异。我不由暗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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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诏令我进入成均后我能去空祈因那里的日子就大为减少。成均日程排得紧密,自卯半到申时不能离开半步,夜晚虽然我能回到皇后宫住宿,但是大段的作业实在让人烦躁。轮番上阵的博士们没一个能抵得上师父一根指头,不气恼都不行。
  父皇……莫非是想让我泯然众人?
  念头一出我就吓出一身冷汗。不可不见师父,这是我唯一的念头。我将去闲露楼的时间调整为戌时三刻,以躲避一切可能的障碍。然而我忘了一个关键点。
  “陛下口谕,六皇子殿下不得入闲露楼。殿下请回吧。”
  “父皇口谕是何时传达?”我冷眼望卫兵。我怎么不知道?
  “今日午时。”我掉头就走。
  我不能死心。第二日我改为午时前来,也依然被挡在门外。在楼外回廊拐角偷偷蹲下躲在立柱后,我想看看情况,甚至愿意冒死请见父皇。
  等了一刻,终于见有人从楼里出来,看衣饰应是太医。病了,难怪。父皇又是如何知道的呢?我很疑惑,却终于松口气,因为我实在不敢去见父皇。
  三日,四日,五日。到第十日,禁令还是没有解除。
  我想不明白。
  这时我恰巧遇到一个人,一个足以改变很多人的人——当然我现在不可能知道。
  我在子字号书库找书的时候,瞥见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窝得身体缩成一团,衣物灰得发黑,不仔细分辨根本认不出来那里还有人。我小心翼翼凑上去一瞧,才发现他在看书,在昏暗得几乎无光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翻着页。
  “你看得见吗?”我凑上去,问。
  他转过头望我,我霎时被震了一震。猫样的长圆眼睛,蓝得发光,浑圆的瞳子嵌得整整的。除了眼睛,其它的我都看不清楚,没有光,没有亮。
  “看得见。我有猫眼。”轻声七转八环,如同在瓷盏中回旋的水,无年纪可分。
  “这是甚书?”我喜欢听他的声音,慢淡淡地冷。
  “没有书名。”真是冷淡的人,人如其声。
  “你每天都在这里看书?”他转过头去,不再答我。极近的距离,我辨出根根非黑的长发,遮掉所有可明析容貌的可能。
  丧气走开,找到那本《大世礼法典·城郭》,又回到那个角落。“我走了。”
  他分明是点了一下头。
  在我第七天第三十二次进入书库,第十二次碰见那个角落里的猫眼人并问他看什么书时,我终于得到了不同的回答。多了五个字,令我惊诧的五个字。
  “没有书名,六皇子殿下。”
  我确确实实愣在一边,很长时间无话可说。“你是谁?”问出口我才发现,这是个不太能得到回答的问题。
  “白玉融光。”他回答得迅速。
  “我是明越流。你是成均生?”他又不答了。
  后来我才慢慢地摸透,他每次只愿意回答我至多一个以前没有提过的问题。问多少遍提过的问题,他的回答都是一模一样的,仅是重复而从不厌烦。
  他有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姓氏,白玉。是成均生然而从不上课,只是漫无边际地看书而已。放纵学业的成均生有,然而像他这样的却是少见。对于此事的原因,他没有解释。
  过分神秘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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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露楼在禁令实行二十六日之后终于有了变化。我得知有变并非去了闲露楼,而是父皇于四月初一的月例朝会上,允准门下省黄左侍中黄辞官,并令瑕丘公入门下省任右散骑常侍。
  此事立刻从朝廷传向成均。久囚宫中的前梁夏太子空祈因为何忽然被起用,就是在成均里也是谈论的主要话题。我因是皇子,自有人拉拢我,探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或是猜测空祈因以空氏皇族绝密向皇帝换取了官职,或是推断门下省青黄不接竟至要一个俘虏太子救场,林林总总也计出十几种说法,荒谬之极的更是多。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母后忽然派女官来,召我速速回宫。我心下猜疑,不敢怠慢,坐上马车回宫城,直奔翚仪宫翔凤阁。
  “六皇子,陛下刚刚召见我,令我传达口谕。”正装的母后还是气息未定的模样,想是她是在得知父皇召见之后即通知我,方才从父皇寝殿回宫。
  “儿臣恭听圣谕。”我且听着。
  “瑕丘公空祈因既为朝臣,教授皇子有所不便,令门下省右侍中宫怀谷为六皇子少傅,悉事可问。瑕丘公另有居所,闲露楼就不必去了。”母后说完,也是一脸不解,“越流,你听明白了么。”
  “是,母后。”
  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但当着母后面,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短暂的跟随空祈因学习的生涯,就此永远终结。

  四重·容明·白玉融光

  等儿这个乳名来自我从未谋面的母亲。母亲因生我而死,不肯多逗留一刻,见见初临人世的我。而接过抚养我重任的,是我的义父,我母亲的挚交好友,也是梁夏国的皇太子空祈因,一只根本不想生在皇家的、却拥有极其适合被皇室豢养外形的华羽翠鸟。
  按照义父转述的我母亲的意愿,我的名字由义父给予。我随母姓白玉,一个古老到从造字时代就出现的复姓;名则由义父根据空氏皇族的下一辈排字“融”字,取名为融光。从会写名字开始我就不喜欢“光”字,很久以后我才想通,我只是试图避忌任何被注目的可能。
  梁夏在我五岁时灭亡。五岁以前的残存遗迹,是持续的奔跑、坐车和骑马,东躲西藏。五岁之后,我居然奇迹般地过了七年山野的安稳日子。若不是我,这样的日子还将持续下去——义父的预见能力超出常人,余他一人,他大可以躲在深山慢慢老死。
  因我,我和义父被定朝缉拿归案,押往帝都晴上府宫城。
  义父一辈子的不幸,一概是我母亲所导致的,我现在就可以下定论。
  为时并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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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晴上府二日之后,我对定朝皇帝隔离我与义父的行为毫不意外。定朝皇帝在第一眼就对我表示了莫名的厌恶,而他观看义父的剖析眼光让我浑身不适。我被送往皇城西成均外馆,名义上是入成均就读,但是无人告诉我应该师从何人,在何处休息就寝。侍卫将我扔下马车推进门,就再没有人管我说过一句话。
  我猜测问人也是自取其辱,索性不想问任何人。转了几圈,找到书库,我浸进书里,仗着我天生一对感光猫眼,再不想身外任何事。肚中饥饿就去后厨找点吃的,我很快博得了烧厨大娘的好感,获得每日三餐的丰富食物。
  义父在七年中教我的学识,足够我研习二十年之久。我背诵义父所授书文,寻找有关书籍加以理解参悟,越发觉得义父所学博大精深;若梁夏正处盛世,则义父当可承前启后,就一时明主。可惜时不他与,义父身为亡国之君的太子,知道再多也支不住烂透根的梁夏王朝,无奈背井离乡、流亡村野。
  义父曾言,其师若狭公就是我的外祖父,是以义父所学,本应倾囊而授返还于我。但师父又说,学习无非方法、时间、天赋、资源四者叠加,我既得方法又有天赋,只要资源时间充裕,其实根本无需他加以教导。我每日看书获益良多,偶有一日偷听成均算数课一节,顿觉无聊透顶。
  我在成均书库昏暗中混过一年,吃住都在烟熏火燎的后厨,居间有侍卫送来各色衣服,看成色应是内造。定朝暗卫在书库后厨外盯我是一刻不放,皇帝也不知想作甚,我自逍遥而已。正月里来成均生纷纷回家过年,唯有我无处可去,在后厨和一干厨子伙夫打成一片。
  到得三月,成均终于加入了一位皇子就读。此事我从厨子那儿得知,厨子解释道,就是亲王郡王之子也少有入成均读书者,但凡不立少傅少师而入成均的皇子,多半是母家失势、不受宠爱的低品级皇子。我暗暗想了想,与见义父的计划有些关联的事情,不得不做。
  我等待了数日,认识了定朝景初帝的第六皇子,明越流。冷宫穗妃所生,养母薛后外戚势力也低微。但对我来说,只要是皇子就有机会。
  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一纸任命状使我不得不重新规划安排,义父居然入门下省为官,实在不可思议。而且按照这趋势,门下左侍中的空缺,分明是给义父预留的。在这几日,定朝皇帝和义父发生了怎样的交集?
  我不禁无比痛恨现在不会任何通灵法术的身体。义父的摄连之术可追踪到我的一举一动,我却完全无法和义父取得联系,既不知道义父的前后举止,更难以觉察义父的真正意图所在。还有近七年,漫长岁月,不知义父还能经受否。
  我只能,不断地等待机会。
  有时候时间实在奇妙,在义父入门下省讯息确实之后一月,传来了另一道圣旨消息:因门下宫氏右侍中暴病而卒,令门下省芮氏左散骑常侍递补右侍中之职,而擢右散骑常侍空祈因为左侍中,为门下省正二品主,与中书令共商国事。
  义父一时应是风头无二。然这中夹带了定朝皇帝多少私心,我不知道,甚至不敢推测和想象。旧梁夏朝曾有定规,太子未继位前领中书省,是以义父所学足可当中书令。可囚于与近侍无异的门下省,定朝皇帝意欲何为,似也明了才是。
  可惜义父本人大概难断,我也想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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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有一日,明越流来找我,扑面便问:“你是师父的儿子?啊,就是空侍中。”
  空氏皇族本就子孙不盛,再加梁夏灭时的株连,在义父入朝之前,朝臣无人姓空。
  “是,我又名空融光。”我道,放下一册《麟德营造法》。
  “我总算见到师父了,都三个月了,”明越流在我身边坐下,积极开口,“在父皇眼光下什么都不能说,可憋死我……幸好师父教了我些手势拼字法,我才知道师父的儿子就叫融光。问成均其它人,根本就是对你一无所知么。”
  “我本是降臣后代,毁了最好,谁会管我。”
  “话不是这样,现在师父是门下省侍中了,向父皇求个情,怎么也让你出这鬼牢啊。”明越流不解道。
  “六皇子殿下,你难道不觉得我在日光下就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么。除了这昏暗成均书库,我上哪儿去都是祸害,还须家父时时管顾。”我蹙下眉,难道这小皇子比我想象得更为愚蠢么?但以义父眼光,岂会收一个无用之材。“家父如今境遇比被囚禁更糟,日日在皇帝眼皮下过活,自身难保之下,焉能牵连到我?”
  “诶?”明越流揉揉头发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些许,“也就是说,你得一直呆在这里?”
  “除非皇帝大发善心,想起有我这一号小子。”我无所谓地耸肩。
  “如果我能帮到你就好了,可惜父皇是不见我的……”“我虽是小人物,你若要请放我出去,带的人可不少,”我笑道,“如此便好,不用理明枪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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