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业颇感无奈,看着叶溯紧闭着的双眼,看着他的睫毛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像背光很久的长了青苔的墙角。韩业被那片阴影造成的时间感刺激得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他一睡不醒怎么办?
韩业深吸一口气,默然半晌,转身离开。当他将手放在门把上时,一丝轻微的动静在空荡的房间里如琴弦一般被拨响。
韩业迅速转身,看到眼前的场景,沉重的心情终于被拨开。
叶溯艰难地睁开双眼,眼前色调清爽的卧室让他一度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直到韩业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茫然的大脑终于清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韩业按住他,让他乖乖躺好,韩业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说很多话实在不是他的风格,最终也只不咸不淡地说道:“你终于醒了。”
良久没等到叶溯的回应,韩业好奇地看向叶溯,这才惊觉叶溯的眼神有些不正常,激动、心有余悸、以及一些很难说清的情绪,叶溯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韩业觉得叶溯有重要的话要说,所以他静静等着。
“你是真的吗?”很久,叶溯才下意识地说了这么一句,伸出手想要捏一捏韩业,只不过在半空停了片刻,叶溯的手才决定去捏捏韩业的手臂,是有血有肉的体温。
而韩业这时候更加清晰地理解叶溯的眼神里究竟是什么:怀疑的、不自信的、对整个世界都没有信心的一种惶恐和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叶溯为何会产生如此荒诞的念头,可叶溯小心翼翼求证的样子让他一阵酸涩。
叶溯在星际世界醒来,除了暌违已久的激动,更多地想到李医生对他说的话,怀疑这个世界的存在,怀疑韩业的存在,才能审慎地辨认出真与假。所以叶溯怀疑地看着韩业,可是韩业的眼神和动作都那么细腻温和,只让人觉得舒服,怎么会是假的?他怎么可能幻想出这样一个真实的人来?
“我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叶溯又可怜巴巴地问,想着当他睡着后,这里的他会如何,和现实世界有没有不同,能不能让他找到一点证据,来证明这个世界存在的合理性。
韩业回答他:“就是睡着的样子,睡得很好。”
叶溯不满意这个答案,可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答案,他悲哀地发现,他根本找不到足以证明这个世界的证据。
叶溯的眼神因为无法确定真假而愈加悲哀,看得韩业不知以何言相对,他开始想叶溯为什么会这样怀疑,一定跟他沉睡了十五天有关。那么,叶溯在沉睡时又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的,韩业问出了在叶溯沉睡时就困扰过他的问题:“你会一睡不醒吗?”
叶溯一怔,眼神闪烁了很久,才痛苦而无奈地说:“我不知道。”
韩业有一种置身于恶梦之中的感觉:不知道的意思就是有可能。
在这一瞬间,韩业感觉到了纯粹的难过,不是因为叶溯是七人之一,不是因为叶溯能帮助他,他仅仅因为叶溯这个人会一睡不醒而感觉到几近窒息的难受。他还没来得及想如果叶溯真的一睡不醒,他的计划、万族大比、人族未来要怎么应对,细密的针扎般的苦痛就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反手抓住了叶溯捏着他手臂的那只手。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好像这么做,叶溯就不会一睡不醒一样。
韩业抓得很紧,让叶溯有了一些压迫感,可在压迫感之下,他还察觉了被珍惜的凝视。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都不重要了。他此刻的感受是真的,就够了。
韩业松开叶溯的手,垂下头,片刻后,忽然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叶溯。
韩业心脏跳动的痕迹反应在叶溯的胸膛上,韩业温柔的呼吸在叶溯脖颈上流散,还有韩业没有思考过却已经被自己深刻认同的话在叶溯耳边响起,如晚霞后的夕阳一样动人:“如果有一天,我要将你推入深渊,我会陪着你一起。我们都注定要死亡,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也做好了应对死亡的所有准备,可我恰恰忘了在死亡之前,我其实还可以享受更多。我考虑过很久远的未来,却看不到当下和不远的将来。你不能一睡不醒,因为我已经看到了。”
叶溯感到热泪盈眶的窒息。
如果注定要死亡,如果注定死后一切成空,那么活在真实或虚妄的世界,又有何分别?
第169章 筹备
自那天韩业抱过叶溯之后,此后的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韩业依旧整天忙他的事,并且忙得不可开交。叶溯已经知道万族大比提前到八个月后,韩业将全部重心都放在了这件事上,除了要找到剩下的三个人,其他的兵力和设施也需要从现在开始就要调配,大比的具体情形更需要从现在就打探,还要处理主席那边的关系。
万族大比涉及人族最核心的利益,在这方面,主席自然不好再和韩业争来抢去,更何况,主席不得不承认如果是小范围内的战斗,在整个人族都没有比明院做得更好的军队了。韩业需要什么,主席也是全力支持。
韩业大手一挥,就让主席将乔巍然拨给他做副官。
在不停于明院和韩家穿梭的韩业对比下,叶溯显得无所事事。韩业说过,莫卡老师已经返回西都星,但是很快就会带着破军来华都,到时候叶溯就要和破军、乔巍然他们一起接受临时训练。
等待的这几天,叶溯极其无聊之下将韩家上上下下都看了遍,韩业已经将韩家所有房间都对叶溯开放,叶溯可以畅通无误。
一楼二楼是客厅卧室和几间客房,除了空旷还是空旷。叶溯甚至觉得有些角落从没有人踏上过,虽然会有保姆定时来清扫,平时也有机器人进行一些简单的打扫,但仍旧毫无人气。他无法想象,韩业是怎么在这样的家里生活的。
直到上了三楼,叶溯才看到一些可以证明韩家与众不同的东西。三楼是纪念性质的储物间,其中一个大房间内挂满了相片,那是韩家的列祖列宗。照片下仅仅只有一个名字,没有其他任何介绍,叶溯只有拿出光脑上网查询才知道他们代表的意义,每一个名字都可以用伟大来做修饰,功勋璀璨,高义无双。
韩家没有气派的陵墓,不,应该说,就连简陋的墓地也没有。因为每一代韩家人最终的归宿只有虫族战场,而衣冠冢,他们不屑。他们尸骨无存,唯有精神永在。这样的韩家,怎么能不令人敬佩?
就连这间房间存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纪念,更多的是被韩家用来教育后代。叶溯不禁想象,韩业应该从记事起就被父亲带到这个房间,听父亲讲一代代人的英勇无畏。只有从小的谆谆教导,才能教出像韩业这样的人吧。
叶溯已经长住在韩家,便找了一天时间去纪家饭店将行李都搬了过来,其实他也没什么重要的行李值得搬的,只为了回去和他们告别而已,毕竟纪老板白白养了他这么久。
纪嘉悦自然也通知了罗成他们。
为此,他们还对叶溯进行了谴责,胖子捧着满是脂肪的肚子晃晃悠悠,哭诉得就跟叶溯弄大了他的肚子不管了一样。
叶溯愣怔地想,他不就是决定住到“表哥”家了吗,有这么大逆不道吗?他看纪老板还挺开心的样子,送走一个吃白饭的,能不开心吗?身为谴责小队一人的纪嘉悦,眼刀都快插满纪老板全身了,对自家老爸这副“小人嘴脸”十分看不上眼。
“狄耿呢?”叶溯扫了一圈,发现没有狄耿的墨镜出境还真是不习惯。
闻言,张遥风大大哼了一声,谴责叶溯的嘴刀立马倒向狄耿:“这个眼瞎心还瞎的人,脑子有一根筋转不过弯来,都回到华都了,还对他在东极星系看到的鬼东西念念不忘,跟我吵也吵不过我,就气得离家出走了。”
叶溯对他的这番话表示出诚恳的怀疑。
张遥风又是哼哼,纪嘉悦给他解释:“大概是张遥风说什么‘你又找不到想也白想’的话刺激了狄耿,狄耿二话不说就出走了,不过他的去向倒留给我们了,他其实是返回东极星系,还说不查出真相就不回来。”
叶溯:“你们放心他一个人?”
“哪里一个人!”张遥风气呼呼地说,“他不还带着那条哮天犬了吗!”
纪嘉悦说:“白炫学长前两天还联系了我们,说他现在和狄耿在一起,他打算和狄耿一起查查看,万一找到了什么呢。”
张遥风愤愤地扭过头。
纪嘉悦踢了他一脚:“你什么时候去找狄耿?”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找他了?”张遥风翻白眼,“凭什么他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还要我去找他?还以为我离不开他是吗?我能晾他十天,就能再晾一百天!就算我订了五天后的船票,也不是去找他的,就是白炫学长跟我说,东极星系的军队正在征兵,我打算去试试的。对了,你们毕业后去哪里想好了吗?”
临近毕业,学校里能学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现在都各自打算着出路,或者参军,或者按照自己的喜好找工作。在历练期表现好的人,可以得到学校的推荐机会,也可能会被各个部队看中,统一纳入编制。
罗成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参军了。”
叶溯扭头看一眼罗成,心想罗成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呢。韩业上次也和叶溯说过,让他找个机会将罗成带到韩家,韩业是时候要跟罗成摊牌了。
“我想被包养。”胖子期待地说。
纪嘉悦鄙视道:“你这个志向有点高啊,换个实际的吧。”
闲聊了会未来的事,叶溯看时间不早了,韩业该从明院回来了,便跟大家告别。
叶溯:“罗成,我的东西有点多,你能送我回去吗?”
罗成:……
众人一致看向了叶溯拎着的一个小背包,这已经是他全部的行李了。
“好。”罗成答应了。
胖子连忙说:“我也要十里长亭送叶哥!”
叶溯不理他,和罗成快步离开,只听得到嘤嘤嘤在后面嚎啕响起。
叶溯回到韩家的时候,韩业已经回来了。
罗成看到韩业还有些不舒服,站在门口,跟叶溯说:“那我回去了。”
叶溯:“别,我还有话和你说,进来坐一会儿吧。”
罗成拗不过叶溯,只得进屋,不过目不斜视,连余光都不肯多看一下韩业。
韩业见此,还颇觉好笑。叶溯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说正事,别光顾着笑,再笑下去罗成都快别扭死了。
韩业咳了两声,将一样东西放在了罗成面前。
罗成眼神怪异地看了眼韩业,又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叶溯,意识到叶溯这是故意让自己来韩家的,脑中闪过了这些想法,罗成才不情不愿地去看韩业给他的东西。
那是一台特制光脑,此刻,光脑表面正浮现着一轮黑白各一半的圆,这是明院的标志!
罗成陡然一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子被浇灭,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韩业,然后再次扭头看叶溯,看到了韩业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看到叶溯脸上带着激动期待的神采。罗成觉得眼前两个人都变得模糊起来,他又低头看那轮明院标志。
明院是人族的骄傲,虽然绝大部分人都不清楚明院的具体性质和内容,但无数历史典籍和传说中都有着明院的存在,它救危扶难、挽人族之将倾,在人族延续的五百万年中功不可没。几乎每个有着爱人族之心的人都不会对明院的标志陌生,他们也曾梦想着进入明院,为人族尽最大的力。
当罗成辨认出这绝对不敢有人伪造的明院标志时,内心犹如山崩海啸,以往的世界全都崩塌了,随之,对韩业的鄙视厌恶,因为眼前黑白圆冲击得太过强烈而发生了剧烈转变,对韩业的歉意、崇敬也就来得特别隆重而深厚。
罗成情不自禁地喘着粗气,脸色涨红。
“你愿意加入明院吗?”韩业轻声问他。
罗成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看向韩业的目光既羞愧又激动。
韩业微笑着将明院特制的光脑又拿起来放在了罗成手上,这就算是一个初步的认可。
罗成紧紧捏住了光脑,他觉得就算此刻让他在战场上牺牲也毫无遗憾了,这可是明院啊,无数人渴望但连说出口都不敢的愿望!
韩业在罗成的热情近乎森林大火燃烧时,又轻飘飘地加重了剂量:“忘了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明院执行司司长。”
罗成瞪大眼睛,气息急促,还没来得及理解执行司司长意味着什么,就想到自己曾经在叶溯面前对韩业的诋毁指责,他羞愧难当。韩业是明院中人,仅这一点就可以洗刷他所有的耻辱,那么多人,那么多年,对韩业的指责都是错误的!
罗成只想到这点,他甚至没去想韩业隐藏身份的其他缘由,没去想任何疑点,他就已经对韩业产生了最诚挚的敬意。
罗成的这种反应是在韩业意料之中的,所以他一直以来对罗成最为放心。罗成既有叶溯不具备的对人族无比热忱的爱与忠诚,也有着乔巍然不具备的自由身份,韩业明白,只要他一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能得到罗成誓死相随的忠诚。就如眼前这幕。
这并不是结束,韩业又说起了对叶溯、对破军、对乔巍然说过的那番话:周斯将军的宏伟功绩,周斯将军的七名战士之一即罗成的先祖奥斯本,十二年前明院的大损失,唯一找到的星卦,星卦指向的七个人。
“你就是我要找的七人之一。”韩业一字一顿道。
罗成的激动情绪在这一刻抵达了巅峰,热血全往脑子里涌,被韩业郑重其事地看着,这是一种平等的注视——就像是对待一个厉害的不可或缺的人物,让年轻的罗成骄傲又荣幸,他想起了自己没落多年的家族,想起了年迈的外祖父的期望,想起了遥远年代的先祖遗留下来的荣耀,如今,他终于有了重返荣耀的能力和机会,他将会继承先祖的荣光,为自己、为家族、为人族,贡献出他所有的力量。
叶溯吃惊地看着罗成的狂热,他逐渐意识到,像韩业这样热爱人族的人有很多很多,有的能力大责任就大,有的能力小但也从未放弃过强大人族的希望。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族?以弱小的身躯在灾难无尽的宇宙中顽强地活了五百万年,这不能仅仅靠一个人,靠的是无数前赴后继的人族,一代人死去,一代人新生,又有一代人崛起。像波涛起伏,奔腾向遥远未来。
叶溯深受感动,从罗成狂热的脸上转而看向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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