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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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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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不等别人再说什么。抬手道:“在下已经做了题,也该到尔等了,请祝朋友先!”

章节目录第八十四章诛心又诛心

方应物说了请祝允明继续,但却没得到回应,却见此刻祝允明正在发呆。

此时屋中除去方应物外,祝允明应该是最有机巧的人了。他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方应物好像一直是故意的,可是他又为什么故意?

祝允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明白。应该是为了他老师商相公以及地域之见?可似乎又不完全是。

旁边都穆连续提醒了几声,祝允明才惊醒过来,知道轮着他作诗了。可是这首诗怎么做,还需要仔细考虑,必须要慎重。

看到方应物在一边虎视眈眈,祝允明便给下定了决心,不求出彩,但求无过,不能给方应物挑刺的机会。

祝允明号称是不到十岁就能作诗,才思自然不会慢,很快就有了一首,便吟道:“结发属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徵脗羊叔,髦誉追滕王,明明内外祖,公望张辟疆,提剑多教术,童弱企高翔,遥知三纪后,栖栖守chun坊。”

内容很正统,表示要发奋学习、将来出人头地的的志向。

但这是及时行乐的宴会,满屋人听到后又是感到索然无味。难道在方应物的带动下,今夜诗词都要用这种假惺惺的口号式乏味腔调么?那还算什么雅集!

但祝允明却松了口气,能写出来就好,只要避免落人口实就行了。再说题材是绝对正确的,就是那方应物也是要读书进学考科举,总不能说发奋读书不对,所以想挑理也没法挑。

方应物似笑非笑,问起一个似乎不相干的话题,“祝朋友,听说你拜了大名士沈周为师?你觉得沈先生为人如何?”

听到提起老师,祝允明立即恭恭敬敬,回答道:“正是,承蒙不弃,吾几年前便拜在先生门墙下,学习诗文绘画。”

前文介绍过,沈周是吴中名士,吴中文人圈子的jing神领袖。方应物转而问道:“你觉得沈先生此人如何?”

祝允明褒美十足的答道:“先生高隐自适、萧散自在、不慕名利,惟知寄情于山水之中。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是什么。可见吾是师超凡脱俗、人品清高的隐者。”

“说的不错,不愧是当世名士,我听了很是心向往之。”方应物赞道,然后又疑惑道:“从童弱企高翔这句里,以诗观人,你心里功名进取之心从哪里来的?为何如此强烈?”

祝允明不能答,也答不上来。他出身官宦世家,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教育,下意识就应该如此做,去考科举一为实现个人抱负,二为显亲扬名光宗耀祖,哪里有如此之多的为什么?

方应物大发议论道:“以诗论人,更要以人论诗!你如此推崇沈先生的高洁隐逸,又拜他为师,可你诗词中又立志进取,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你连效仿都没有,莫不是叶公好龙?”

祝允明好像心里又被触动了,默然不语,自己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的逃避某些问题。

方应物便又问道:“你是官宦世家,将来定要高登黄榜,做出一番功业,如此才不负生平之志和父祖期冀,是么?”

祝允明点点头。

方应物再次问:“但像令师那般山林隐逸,萧散自在,以才艺名于当世,这也是你所理想的,是么?”

祝允明再次点点头。

方应物直指本心的质问:“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你明白自己的本心么?你想要什么样的ri子?”

祝允明忽然感到很迷茫了,他真正的决心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应物继续问道:“你小时候追随令祖,路过太行山,景se如何?”

“山川雄壮,巍峨阔大!”

“如今你居住江南,那江南景se如何?”

“水光山se,佳丽之地。”

方应物当头棒喝道:“那么哪种景se好?祝朋友自己想明白去罢!若想不明白,就别写什么立志诗了。

如果想不明白,始终分心二意,别说效仿吴、王等先贤,只怕终将一事无成,功名更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其实方应物知道,祝枝山一辈子始终就挣扎在渴求功名和狂放不羁之间,一方面希望能得到社会主流标准的认可,另一方面又蔑视世俗。而且此人极其爱思索至理大道,能早点想明白也不是坏事。

却说祝允明恍恍惚惚,抱着脑袋在桌案上苦苦思索起来。其他则人有些骇然,方应物像是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双眼!

摆平一个,方应物心里默默为自己打气,转而向都穆道:“祝朋友已经做过题,下满要静待都朋友大作。”

都穆才力比另两位还差一些,只得匆匆忙忙口占一首,好似交差似的。

方应物没有兴趣品他的诗词,直接提出自己的疑问:“你和祝允明、杨循吉二人皆有神童之称。祝朋友是神童,自幼能书会诗,杨朋友也是神童,据说自幼读书破万卷。那么我又听说,都朋友自幼也是神童?为何独不闻你的事迹?”

所谓神迹,只怕是为了和祝允明和杨循吉两位朋友同列,同时想要沾光所以自抬身价编造罢,毕竟不是神童就没法少年出名了,更不会有人将你与祝允明、杨循吉并称。”

都穆脸se极其难看,方应物的话外行人看热闹,但他这个当事人听着心里哇凉哇凉的。说的倒是没错

方应物本就对都穆没有什么好感,一个具有出卖朋友本xing的人而已,只是不知道在自己影响下,将来还会不会发生都穆出卖唐伯虎的事情!

他便继续讽刺道:“你是不是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跻身其中?反正你们苏州才子之间互相吹捧的事情多了,吹着吹着便也弄假成真了。眼下你都二十,更无法去考证小时候神迹是真是假了。”

方应物顿了顿,又毫不客气的评论道:“都朋友喜欢金石、藏书,这个爱好很特别啊,既不是书法也不是画艺,少见少见,苏州才子很少有只爱好这两项的罢。我看是你别无所长,只好找了两个别人不大在意的地方充门面?”

最后方应物诛心的说:“你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朋友的嫉妒和不服气,但仍和他们凑一起,是不是想沾光?但你如果不将嫉妒之心去掉,只怕最终要出问题!”

都穆很想狠狠地驳斥方应物,但他几次张嘴都没有发出声。

自家事自己知,方应物如果是胡编乱造也就罢了,但偏偏说的都是事实,他绝对不敢承认的事实,这才是最可怕的。

但这些都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私人秘密,怎么会被方应物一句又一句的揭发出来?

现在心底yin私全部被人掀了出来并公之于众,好像被人在光天化ri之下强迫扒掉了衣服,这种惊骇yu绝的心情,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于是彻底茫然不知所措了。

祝允明苦思不已,都穆茫然无措,全明星三人组中最后一人杨循吉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久久无语,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成熟老练也就罢了,才华横溢也不奇怪,但是怎么连别人内里深处的心路都了如指掌?

只怕是最亲近的长辈好友或者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如此明白透彻。而这方应物,根本就好像将他们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互相叫板,这根本就是不对等的!他们是不可能压倒方应物的!

杨循吉的xing格是很猖狂任xing,但他同时也敬畏鬼神和不可知的现象。如今在他看来,方应物言行根本不可用常理解释,只能归之于鬼神方面了,这太可怕了!

方应物当然很清楚,苏州府这些少年成名的风流才子,包括后来的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有几个是在科举和官场功成名就的?寻找其中原因,未必就没有心态不正的因素。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超脱世俗,解放个xing,追求jing神ziyou的生活。但有一个前提,他们大都先在主流认可的功名和官场上扑街了,如此才有然后

只有吴中派的老前辈沈周沈大名士,终身不参加科举不接受征辟,才算是一个真正有境界的人。

方应物扪心自问,如果自己考到四十岁时还不能有所成就,只怕也要愤世嫉俗的放任自流,醉舞狂歌。然后抄上几百首名诗词,和唐伯虎南北呼应,变身浙江第一风流才子。

不过好像这样也挺带感的不对,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方应物迅速将自己的不良心思甩了出去,他的主要人生目标可不是只当风流才子!

看到杨循吉也发起呆,今晚已经没什么兴致了,方应物便打了哈欠,“天se晚了,今夜散了罢!”

望江楼外,路上行人便看到本地有名的三才子一个比一个jing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游荡。

而另一边,却有个陌生少年,被本地四五位名ji死死纠缠、拉扯抢夺,看的别人羡慕嫉妒恨。

最后,这个少年在三位彪形大汉的帮助下,从胭脂阵里逃了出来,仓皇向阊门方向而去。

章节目录第八十五章严母教子

方应物一行回到巡抚行辕时,夜已深了,大门紧闭。他们只得绕到侧边小门,叫了半天才有个老头一边抱怨一边开了门放人进来。

回了屋,与兰姐儿说过几句话后,方应物便要去睡觉。他很疲劳,因为今晚知道不好应付,所以一直处在jing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如此持续了几个时辰,当然不好受。

此时放松下来后,他便感到又困又累,又加上喝了不少酒,故而恨不能一头倒下睡上一天一夜。

却见两个婢女挑着灯笼,一直走到房门前,后面闪出王六小姐出来。

在昏黄的灯光掩映下,方应物看到王小姐脸上淡淡的忧虑神se,他心里又小小的感动了一下。至少在这陌生地方,还是有人关心自己的,还是有人担心自己别人那里吃了亏的。

“秋哥儿你今夜去见那些人”王六小姐话才说了半句,就从方应物身上闻到了浓浓的脂粉味道。

当即她脸se变得不甚好看,话头一转,恨铁不成钢的数落道:“你才来苏州府这花花世界几天功夫,便已经学坏了,这太叫我失望了。”

这过于负责的口气实在让方应物头痛,“没什么,只是偶然遇到而已,是别人请来的。”

六小姐陷入深深的自责,皱眉道:“都是我对不起你父亲,这段时间没有教导好你。”

这都什么跟什么?方应物险些吐血三升,解释道:“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拼命甩开了她们,不然我怎么回到这里?”

“什么?她们?还不止一个?”王六小姐质疑道,“看来我必须要给你父亲写信了。”

方应物拍了拍额头,感到很无语,这样子简直无法沟通了,王小姐代入母亲角se过于投入,以至于不能自拔了罢?莫非是她思念父亲过度,通过这种方式找感觉么?

方应物斟酌着语气道:“至少,目前,还与你关系不大罢?兰姐儿都没急眼,你急什么”

王小姐伸手一指方应物背后:“还说没事,你自己看!”方应物扭头瞧去,正好看到王兰默默低头,擦了擦眼角,很委屈

不由得长叹一声,方应物暗道,他终究不是李佑,出身良家所处的道德环境是不同的。

“你好自为之罢,休要搅得家里不安宁。”王六小姐最后丢下这句话,这才转身走人,让方应物和王兰独处。两个“小辈”需要沟通时,她这“长辈”还在此地杵着有点不合适。

目送未来继母离开,方应物连忙对王兰问道:“这事让你很伤心么?逢场作戏的小事情不用往心里去。”

王兰抬起头,表情很莫名其妙,“奴家等你等得困乏,方才眼睛犯酸,所以揉了几下而已,好像叫六小姐有所误会了。”

是么方应物盯着兰姐儿脸庞片刻,突然轻轻亲了一下,“多谢你了,我懂你的心思!有你在身边,何其幸运也。”

被夫君看穿了她的小小谎言,王兰忽然又愉快起来,这就是心心相印么?

却说到了次ri,方应物第二次望远楼之战,比第一次造成的轰动还要大十倍。

其实第一次已经很轰动了。那王铨是探花王鏊之弟,与祝允明、都穆、杨循吉互相交好,是苏州府士子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只不过没有四大公子四大才子之类的说法而已。

结果王铨因为当众骂了几句商相公,便被不忿之下替老师出头的方应物虐到近乎身败名裂,这已经让苏州府文人意外了,引起轰动也是正常的。

但细细想来,还在理解范围之内,毕竟这是一场遭遇战,谁输谁赢还都算正常。再说方应物未必就是善茬,何况他替受辱老师出面气势上更盛,战斗意志更强,王铨骄傲大意之下,败北并不奇怪。

可是第二次望远楼之会的结果,就叫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了。

这是年轻人的游戏,为了替王铨和本地人找回面子,祝允明、都穆、杨循吉三人都去了,请那方应物夜宴。

最强组合出动,这实在没有可能xing会输掉,所有人都相信,即便是去了京师,这个组合也不会输人。然而就是这个被认为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

虽然没有裁判判定输赢关系,但从望远楼回去后,祝允明修道去了,都穆喊着要出家,杨循吉只会反复念叨“大神通可怖”。这若还不算输,那什么算输?

关键是,输都不知道怎么输的,找当事人打听消息的都感到糊里糊涂,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这场才华碰撞,并没有出现什么光芒耀眼的火花,也没有出现脍炙人口的名篇,难道方应物那首台阁风能算名作?

好像从头到尾就是打了一场闷仗,方应物莫名其妙的就占了上风,谈笑之间就将苏州三人组虐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好有另外的渠道,当夜参加了宴会有几个名ji。于是这几位美人便突然生意爆好了,客人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一天见上十几个都是少的。

虽然助兴的美人们当时全部jing力都放在了方应物身上,满心思都是如何将方应物肚子里那些震慑人心的名篇勾引出来。

至于三人组是可以天天见的,不急于一时,美人们便没有太多注意。但她们毕竟是经历者,于是一些小细节也渐渐流传出来了。

比如方应物大肆抨击吴中士子写诗词没气调,口水太多,配不上苏州城的美人们当即惹得士人一片愤然,到处都是暴怒的声讨。

但“人生若只如初见”和“为谁风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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