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物突然发现自己有个疏忽,在倦居书屋时,一开始因为能在商相公身边混资历而兴奋,后来天天被八股文整的yu仙yu死,结果忘了探听商相公关于大宗师的口风。
他敢肯定,商相公肯定知道些什么。
方应物又和王塾师聊了几句,忽见一个村民气喘吁吁的跑到堂下,对方应物大叫道:“有大官队伍到了下花溪,打听着要找小相公你,那边乡亲传了话过来!”
方应物吃惊道:“大官?什么大官?”
那人答道:“我不清楚,只是听说穿着大红袍!”
红袍?按朝廷体制,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服才是绯se,而目前淳安县里唯一可以穿绯se官服的,只有正四品浙江按察使司提学副使李士实,也就是士子口中的大宗师。
王塾师几乎惊呆了,身份无比清贵的大宗师居然主动找上门?自己这便宜女婿,不是常人,不是常人啊!
方童生反应最快,立刻跳了起来,对里面吼道:“别做饭了!准备烧水泡茶!我先去后山树林小亭子那里等着!”
兰姐儿匆忙出来,蹙眉道:“亭子三个月未曾打扫过,地面脏得很,如何能坐人?”
方应物从柜子里翻出夏天用的草席,“地面脏不要紧,用草席一铺就遮掩住了,顺便带块湿布,简单擦几下栏杆即可!我这就去也!”
造了大半年的小亭子,终于派上用场了,方应物边走边想道。
第六十一章非你之错也!
这次提学官李士实到花溪,确实是来找方应物的。大宗师仪从队伍在村民瞩目之下,来到上花溪村方应物宅前,自有左右随员上去叫门。
但却听里面有个女人说:“应物夫君在后山读书,家中没有男人,不便见外客。”
便有长随找村民问了问道路,迅速绕到后山,去叫方应物回来见客。
没多久,这长随在乱糟糟的树林子里找到那破旧小亭子,远远的不耐烦喊道:“你是方应物么?走,赶紧的,大宗师在你家门外,速速去迎接,不要误了!”
却从亭中飘来几句话:“道试在即,此时与大宗师见面徒惹嫌疑,ri后只怕有碍于名声,故而请大宗师回转,等道试完毕后再行谢罪。”
长随又喊了几句,却不见有人出来,只得回到村中,对李提学禀报道:“那方小哥儿不肯出来见人,只推说要避嫌。”
“不知好歹!”左右随员书吏有人怒喝道。大宗师掌管功名举业,所到之处学子无不倒履相迎,这方应物吃了熊心豹胆,胆敢拒不见面么!
李士实不动声se,吩咐下去,大部分仪从留在村口,只带长随和三四随员去后山。
皇帝不急太监急,李提学似乎没有什么表示,但众随员却感到自家大人受了慢待,不满之情无不溢于言表,恨不能将那方应物口诛笔伐定个大罪。
片刻后,李提学一行移步到后山,却见山坡上林木森森,既有常青松柏,又有发芽新树,初chun微风拂过,树木清香扑面而来。幽静的林荫深处,一方小亭若隐若现,隐隐约约传来琅琅读书声——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yu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往其自得之也”
走到近前,李提学便看到林木掩映下的亭子并不大,草席垫地,有个布衣少年人抱膝而坐,背靠栏杆,手把书卷,正优哉游哉的摇头晃脑的诵读。身边还有红泥小火炉,滚滚的水面翻转沸腾,而一把茶壶很随意的放在了栏杆上。
深山、绿荫、红火、沸茶、木亭、圣贤书,李提学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感受到别有意趣,心里先赞了一声。
那少年人仿佛十分投入,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李提学抚须不语,但他随员上前一步,对着亭中喝道:“你是方应物?提学驾到,你还不速速来拜见宗师!”
方应物闻声而起,向这边看了几眼,手握书卷也来不及放下,匆匆的出了亭子。到李提学身前,他见礼道:“原来是大宗师到了,童生方应物见过老大人。”
李提学受了这一礼,但他的长随却对方应物斥责道:“方朋友你无礼太甚,方才我来叫你去见大宗师,你竟然拒绝出面。难道定敢要大宗师亲自到后山来找你么!”
狗仗人势者尤为可恶,方应物心下鄙夷,抬手摇了摇手里的书,对那长随道“在下方才读圣贤书,参圣贤道,正到紧要处,世间又谁比圣贤更优先么?”
别的随员书吏顺着方应物动作,眼光下意识在书的封面上扫了扫,纷纷忍俊不禁。
这方应物拿的确实是圣贤书,乃四书中的《孟子》,但是当即有人嘲讽道:“圣贤书的读法,是头重脚轻、上下颠倒否?”
方应物闻言莫名其妙,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书,心里咯噔一下,他居然把书本拿反了,整本书头下脚上的握在手里。
刚才他虽然努力装出读书样子,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只管在嘴里胡乱背诵,却不料竟然出了如此大纰漏!
纰漏归纰漏,但这时候不能泄了底气!方应物心思飞转,面上从容自如,等众人笑完了,轻描淡写道:“正着看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寻找一下倒背如流的感觉,此中趣,不足为俗人道也。
何况我倒着拿书,也是便利尔等这些外人,叫你们可以正着观看。有些人当然做不到书在心中,只勉为其难的眼不离书,却不往心里去。”
大宗师的随员们一时无语,把书拿反了还有这许多道理,好像他们都是只能眼里有书的俗人似的!
一干随员本来就替自家老大人感到不满,此时又有人出言指责道:“小小年纪,未及弱冠,才读得几年书?也敢妄自品论心得么!”
方应物依旧从容淡定,“经义是古人之魄也,而书外还有魂,在下只追求书之魂魄,而非其形也。此等道理,尔等小吏若是不懂,请勿复多言!在下不是业师,没有给别人授业解惑的义务!”
随员书吏一时气结,不等他们说话,方应物又对大宗师拱了拱手,缓和气氛道:“不过劳烦大宗师猥自枉屈,舟车劳顿,身临此地,童生不胜惶恐。”
李提学点头道:“为国访贤求才,乃提学之本分也,自当不辞辛劳。”
方应物与大宗师说话时,倒是很谦逊,“这叫小子如何当得起,只恐大宗师失望了。亭中有野茶,敢请大宗师移步品茗。”
李提学便向亭子走去,他的随从正要跟上,方应物却微笑着拦在中间,淡淡的说:“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饮曰神,二客胜,三四曰去,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想必诸君也不想焚琴煮鹤,将林间小亭变为街头茶铺罢。”
这几句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很平和冲淡,但听在众随员耳朵里,又是何等冰冷清高!几句轻飘飘的话,仿佛深深划出一道鸿沟,将亭子里与亭子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刚刚还与方应物唇枪舌剑的众人这才想起,此人不仅仅是看似俭朴的乡村少年,还是耀眼的浙江解元家公子,有资本在一干书吏面前摆傲气。
不过面对这种近乎公然的蔑视,众人却都泄了气。他们只能自怨自艾,学业不成屈身当书吏,被名士高人当凡夫俗子看待也没奈何,这世道规矩就是鼓励清流鄙视浊流的。
走在前面的李提学装作没看见没听到,即便他位高权重,压倒一百个方应物毫无问题,但也不能和世道风俗对抗。
方应物已经标榜出了极为清高绝俗的气场,在这个强烈对比之下,如果他为了体谅下属而招呼一声“诸位都过来罢”,那品格上立刻比方应物低了几个等次,传出去就会成士林笑谈了。
刚才手下人与方应物的小小口舌之争,也是李提学有意纵容,借此来观察方应物而已。现在他可以看出,此子言谈举止殊是不俗,甚至可以说极其出众,根本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少年,难怪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对他敬若神童下凡。
不知怎的,李提学脑中突然冒出了诸葛孔明高卧隆中的画面。
方应物刚才一直只顾得秀出自己,未曾仔细打量李提学。现在仔细看去,心里却惊了一下,这大宗师虽然蓄有长须,多出几分老成气,细细辨别相貌,似乎也就三十三四的模样。
不容方应物不惊讶,三十三、四岁就担任了正四品提学副使,这可很了不得,在官场算得上少年得志了。
而且商相公也对他说过,这位李提学是成化二年的进士,那算下来李提学中进士时也就二十一、二岁年纪。二十冒头的进士,那也是一代猛人啊
按下惊异之心,方应物请李提学在栏杆上坐下,又从茶壶中斟上一杯,递给李提学,口中谢罪道:“山居简陋,多有失礼不便,大宗师不耻移步,小子我深感荣幸。”
李士实环顾四周,微风阵阵,林木飒飒,ri光斑斓,自然清幽之极。
方应物也手捧一杯茶,悠然远望道:“小子徜徉山间寻找文思,偶然摘得一些山间野茶,虽比不得徽州、浮梁名茶,但也算一种天工造化。
闲来携茶入山,以泉煮茗,席坐无人幽远之境,仰看白云舒卷,耳闻松涛阵阵,飞鸟为邻,清风为伴”
李提学收回目光,低头饮茶,入口却是又苦又涩又淡
他猛然间险些将茶水吐出来,自己老家江西也是生产茶叶的地方,自幼喝惯了好茶,何曾喝过这种像馊水似的糟烂茶水?
对李大宗师的腹诽,方应物毫无感觉,仍在竭力营造文化韵味,“此时此刻,细品原生野茶,或可感受一二自然率真之野趣。人若久浸于红尘,再难得有此心清芬满怀,其中幽气极难与人言也!”
感慨完毕,方应物放下隐士情怀,不经意瞥见李提学将茶杯放回了原地,忍不住诧异道:“大宗师为何停杯不饮?小子虽家贫无可以待客,但区区几杯野茶还是有的。”
面对方应物的风流蕴藉、旷达脱俗,李提学暗中唏嘘不已。自己在官场享福太久了,养尊处优之下早就失去了赤子之心,如今连对率真野趣的品鉴能力都丧失了。
他心里暗叹一声,对人生又多了一层感悟。
把野茶当馊水,在这个心态转换过程中好像丢掉了什么啊。是也?非也?人生在世,总是有得必有失。
方应物抒情完毕,也慢慢悠悠的饮茶,闭上眼睛细品之后,却险些一口全吐出来,怎么是这个味道?清香气跑到哪里去了?他经常喝野茶,不可能是这样的馊水味!
方应物急急回想,难道是忙中出错拿了去年的陈茶叶?话说去年他搜罗了一大筐野茶,结果大部分都浪费了,兰姐儿觉得可惜,一直舍不得扔掉,就有可能导致今天拿错!
清楚了前因后果,方应物心有内疚的试探道:“大宗师,这茶”
李提学抬手阻止了方应物继续说下去,喟然道:“非你之错也!是本官失去了品茶的心境!”
嗯?方应物迅速换了口风,“大宗师身受皇恩、案牍劳心,自然与我这等闲人不同”
第六十二章官场题目
看到大宗师如此诚恳的“自我批评”jing神,方应物连忙把内疚按下去。大宗师都说了是他自己心境变了品不出茶意,那方应物就不想继续纠结了。
不过方应物暗暗感慨道,扮演山人高士角se也不好扮呐。今天他险些两次出漏子,一次拿反了书,一次拿错了茶,幸亏都勉强弥补上了。
这倒不是方应物有这种角se扮演癖好,实在是这次他不得不这样现身,实属无奈为之。
遇到提学官突然来访这种事,换做正常人,必然欣喜若狂,好似天上掉了馅饼一般,但方应物却不这么想。
如果自己表现的过于亲热,那似乎不妥当。从口风看,商相公和提学官并不是一路人,自己对提学官奉迎热络,不见得是好事。
再说这提学官做事手腕太严厉,太正直,虽然能赢得官声。却触犯了县里大户利益,让县里很多士绅都对他不满,自己不能站在家乡人的对立面,让家乡人连带自己也反感了。
可自己若对提学官十分疏远,那也不好,亦没有对着干的道理。毕竟提学官直接主管本省学政,恰好他方应物如今又是发奋上进的时候,要是被列入了提学官心中的黑名单,将会很麻烦。
所以方应物意识到,面对提学官时自己既不能过于逢迎,又不能太冷淡,既不能得罪提学官,又不能让商相公和家乡人产生看法。这个分寸十分微妙,很难拿捏。
最后他倒是急中生智想出个法子,就是以不拘一格的山人高士面貌会见李提学。
这样才能凭借山人高士外加父亲解元的光环,在大宗师面前做到不卑不亢,礼节适度,方方面面面都不得罪(不包括那几个随员)——
看在提学官眼里,山野隐士疏狂一点也是应该的;看在家乡人眼里,方小朋友有气派,没有去摇尾乞怜。
闲话不提,却说附庸过风雅后,方应物也不想在闹出乌龙的茶叶上继续纠缠了。连忙扯开话头道:“宗师到此,必有所教,小子我在此聆耳细听。”
李提学从节cao丧失的伤感中猛然惊醒过来,暗中无比懊恼。自己一个宦海十几年的老手,居然被这小童生引导了情绪,调动了氛围,掌握了主动!眼看时间不早,却险些将自己的来意耽误掉!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
伴随着追悔,李提学连忙将自己的心境从风花雪月中拔了出来,开门见山的对方应物道:“前几ri本官曾经去仁寿乡问候商相公,怎奈商相公身体不适,故而闭门不见,本官深以为憾事。
后来听他人说,你这些ri子一直在商相公左右学经习文,便来询问一二,商相公近ri起居如何?”
李提学一开口关怀并询问商相公近况,方应物就感到不正常了。他虽然未曾经历过官场,但浩如烟海的史料素材可不是白看的。他知道大人物在往来交游时的一举一动,往往都大有含意,绝非无的放矢。
比如说李提学去拜访问候商相公,这很正常。若有官员因公路过淳安县,不去拜访商相公才不正常,这算一种官场礼节。除非是仈jiu品小杂官,身份太差没资格去的。
虽然李提学被婉拒了,没有成功拜会,但他已经尽到了礼数,后面也就没什么事了。之后他要么择ri再去,要么就此作罢,两种选择也都是很正常的,无论如何别人都挑不出错来。
不过让方应物奇怪的是,李提学却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