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唐广德的儿子唐寅从塾师那里赶过来了。虽然从利益角度,唐家父子对方应物委实没什么用处,但人活着不仅仅只有利益得失。作为一个闯入本时代的穿越客,谁不想见见唐伯虎?
唐广德连忙将自家儿子叫到方应物身前,先对着方应物说了几句好话,又叮嘱儿子仔细待客,然后又一步三回头的下楼去了。
方应物目送唐广德离去,然后对站在旁边的唐寅说:“令尊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父亲,为了你费心不小。”
随后方应物随意发问起来,无非是所读何书?治何经典?又考了几个经义段子,然后出了几个对子。
其实这都是很套路化的谈话,长辈见到晚辈都是这样的。不过这么一圈问下来,方应物便感到自己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
其实他才比眼前这位少年才子年长七岁啊,方钦差恍惚间忍不住产生了一个疑问,咱这辈子究竟有没有青春期?
此时的唐寅唐伯虎不过十五岁年纪。冠帽整整齐齐,身上衣衫剪裁得当。他恭恭敬敬的站在桌前。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方应物的考校,没有半点跳脱和不耐。给人的印象颇为老成。
这一切看在方应物眼里,却感到说不出的怪异。他脑海中有无数种活跃在电视电影、章里的唐伯虎,但那些唐伯虎形象却根本无法与起眼前这位唐寅重合起来。
唐伯虎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名人,更成为了一种极其流行的文化符号,身上的性格标签或许是狂放不羁,或许是风流多情,但肯定没有循规蹈矩、一本正经这种词。
方应物稍有沉默,气氛略冷场,恰好此刻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方应物抬眼看去。见有两个唱曲的粉头上来招揽生意,皆生有六七分颜色,身段倒也袅娜。
方应物收回眼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唐寅这边。但却发现,小唐寅的目光也涣散了,虽然脸还朝着自己,但眼角已经偷偷瞥向那两个粉头,充满着好奇与渴望。
方应物不禁哑然失笑,唐伯虎就是唐伯虎。虽然眼下尚未成熟不够风骚,但心里还是有小闷骚的。
随即又恶趣味的想,是不是将那两个粉头招过来,好好调教一番小唐伯虎?说不定能提早十几年开发出风流才子的天赋。
不过方应物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真要这么干了实在误人子弟啊,望子成龙的唐广德员外到时候只怕要找自己拼命。
最后方应物慈祥的拍了拍唐寅的肩膀,老气横秋的说:“后生可畏。孺子可教也!本官这些年来也见过一些少年才子,你的天赋无出其右者。本官等着你金榜提名的一天,到时候再为你祝贺!”
小唐寅激动的说:“小子多谢大人赞誉激励。自当铭记在心,发奋进取!”
方应物瞧着唐寅那崇敬的眼神,暗暗想道,谁说“王霸之气一放,历史名人纳头便拜当小弟”不科学?如果现在自己要收唐寅当小弟,那绝对是纳头便拜。
可惜方应物不想找这个麻烦,只在望江楼白吃白喝了一顿,留下了墨宝,以及某种晦暗不明的暗示,然后就回到了公馆。
在公馆里,方应物提笔修书一封,密封好后盖上钦差关防,然后叫方应石送到急递铺去,然后再急递铺送往常州府。
另外方应物还发了钦差揭帖,送到苏州城里府学县学,勒令教官从严惩治崔乾等驾船围攻钦差的生员,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过具体要如何惩治,方钦差并没有表态,依旧让地方教官们拿捏不定。
再接下来的几天里,方钦差在公馆里修身养性、足不出户,同时打着贵恙在身的名头,拒绝了一切社交往来。
直到拖无可拖,府衙那边都快急眼时,方钦差才再次应下了邀请,确定去参加苏州府举办的接风公宴。
这将是钦差大人进驻苏州府后,第一次公开活动,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消息传出去后,很容易引起有心人关注。
公宴时间定在八月初二傍晚开始。到了这天,方应物简单用过午膳,并小憩片刻后,便打发王英去外面察看动静。
不多时,王英便急急忙忙的回报说:“外面确实聚集了一些读书人,有的在大门对面茶铺里,有的三五成群站在街边墙角处。加起来怕不得有二三十人。”
方应物忍不住骂了几句,“混账东西!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读书人堵上瘾了么?犯错不知自省,动辄撒泼打赖算什么读书人!”
王英对世故人情也有几分见解,无奈道:“也是秋哥儿你声威不足以震慑苏州府,若放在京城地面,谁敢如此?况且秋哥儿你过于年轻,在士子心中便少了几分威严。”
方应物冷哼一声,“自会有人收拾他们!不过本官要先礼后兵,你去传话给府衙,将此处情形尽快告知,让府衙和学校那边来处置,免得脸面难堪!”
王英得了吩咐,便去照做。一个多时辰后,王英返回公馆,向方应物回报说:“府衙那边答话说。这群读书人并无违法乱纪行为,不便硬行干涉。若胡乱猜疑强行驱赶。只怕要伤了士气,不利于朝廷收取士心。”
方应物冷笑几声。他早有预案,原本也没指望府衙能解决掉问题。之所以让王英跑一趟,无非是试探府衙的态度而已。
很明显,事实又一次证明,府衙确实对自己不大感冒,说不定还期待着看自己的热闹。
除掉任何地方官都不愿头顶上多出一个严厉督工的因素外,也许真是因为自己太年轻了罢,年轻就缺乏威严!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在去和地方官府打交道之前。先要闯过读书人这道地雷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公馆大门外从午后时分便渐渐聚拢了一批读书人。
听说今晚有公宴,那么钦差方大人必然要在傍晚之前出公馆大门,他们这些士子便计划上前拦住,联合向方钦差请命。
季节正值夏秋之交,但今日天上烈日炎炎,在公馆大门外等候并不好受,可是读书人心中自有一股信念。
眼看太阳微微西斜,公馆大门终于打开了。墙根下、茶摊上、街角处的读书人像是得到了号令的军士。渐渐向着大门方向围聚起来。
从公馆里抬出一顶轿子,落入了众人的眼帘中。有懂行的人叫道:“瞧这轿子规制,不亚于本府太守,因而必然是钦差坐轿!”
等着轿子抬出大门。来到街上时,读书人们哗啦啦的冲到轿子前方,并拦住了去路。然后有人叫道:“我等士子有话要说!钦差大人敢用心听否?”
王英闪到坐轿前方。指着读书人呵斥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官轿!”
有读书人辩解道:“我等并非恶意拦路。只是为同窗、为百姓请命,与钦差大人说几句话!”
王英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还不让开!这里面并非钦差。乃是钦差大人请来的故旧友人,你们不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胡闹!”
又有读书人反驳道:“你这杂役休要巧言欺骗,这样规制的官轿,苏州城里还有谁人够资格坐?难道钦差大人为了躲避士人,还要靠欺诈手段蒙混不成?”
王英死活辩不过一群读书人,貌似理屈词穷后,对着轿夫喝道:“不要偷懒!无论前面有多少人,只管向前走!”
读书人那边听得真切,忍不住大声喧哗鼓噪,这狗刁才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代表民意的士子放在眼里!
轿夫听从王英指挥,抬起轿子缓慢的向前移动,不可避免的冲入了人群里。
一直到现在,连句客气话都没听到,更遑论狗奴才那恶劣的态度,读书人们登时有点小情绪。
更有出格的人已经挤在轿子外面,用力拿手去拍轿壁,砰砰的闷响声不断回荡。还有人够不着轿子,便与轿夫拉拉扯扯起来。
现在头顶苍天,脚踏大地,你钦差大人总不能再来一次遇难落水罢!
眼看场面一团糟,王英急的满头大汗,对轿夫喝道:“先停住先停住!”轿夫闻言轻轻地一弯腰,轿子便落了地。
士子人群猜测方钦差不得不现身了,便纷纷停住了动作,整齐划一的向轿帘望去。
帘子不负众望的从里面打开,然后闪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绯袍中年官员众人万分惊讶,心中齐齐呼道,这绝对不是方钦差!
可是,敢坐在这样官轿里的高官,又是何方神圣?苏州府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号与知府同级别的人物?
那中年官员下了轿子,双目如电的扫视过众人,沉声道:“本官乃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尔等皆是府县学校生员,不去读书修身,却在此围攻本官意欲何为?”
我靠!在场的士子彻底傻了眼,这位大人是今年新上任的南直隶提学御史?也就是他们读书人的大宗师?
更令他们感到崩溃的是,大宗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竟然围攻了大宗师的坐轿!
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话,他们这些热血单纯的士子又被钦差坑了!
ps:第三更,从中午写到现在搞了七千多字,疲惫万分,睡觉去!
第五百零四章谁是主犯?
众人面前这位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乃是前首辅商辂的儿子,当然与方应物关系匪浅,很俗气的说是方应物的大师兄。
商良臣乃是成化二年进士,之前担任翰林侍讲学士,现在的提学御史官职也是经方应物指点得来的。
原来今年是商辂七十大寿之年,商翰林先前想请假回家祝寿。怎奈浙江距离京师路途太远,来回几个月时间,这假期十分不好请,朝廷基本不会准这种太长的假期,除非丁忧。
商翰林正在发愁时遇到了方应物,聪明的方应物便给商翰林出了个主意,说当下官场有个规矩,直隶提学官必须要用翰林充任,以示与各省不同。
而商良臣可以请缨为南直隶提学御史,这样便可以到南方上任,距离老家浙江淳安就近了很多,来去也大为便利。
最后经过运作,朝廷便委任商良臣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放他去了南方,算是给商家一个恩典。
但此时此刻,商良臣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吓煞人也刚才还闹闹哄哄的士子们顿时鸦雀无声,全场一片冷寂,他们甚至连逃走都忘记了。
要知道,天下不知有多少官职,但唯有提学官才会被读书人称为大宗师或者老宗师!宗师这两个字,可能是随便叫的么?
对士子们而言,方钦差与提学官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人,围堵方钦差和围堵提学官也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事件。
读书人都知道三纲五常乃立身之本的道理,天地君亲师这五常里有一个师。
而提学官可以视为辖区内所有读书人的老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当街围攻老师。这不是罪名,那什么是罪名?
就算撇开虚伪的道义不谈。从实际利益角度来说,提学官大宗师也是直接掌握读书人的前途的人物。
首先提学官是本科乡试的当然主考官,士子想中举那必须要从提学官笔下走一遭。提学官想抬举谁或许碍于严密的制度很难办,但想要刻意打压谁,那难度就低多了。
其次,提学官除了主持乡试之外,还肩负着巡行各地考核学校生员的责任,很简单就能直接废掉一个秀才的功名。
在苏州这种文风鼎盛的地方,考中秀才的难度不比中举小多少。一旦被废掉功名那就彻底从士子阶层变成平民百姓了。
总而言之,除了**办公的提学官之外,其他任何官员都没有上述这些针对读书人的权力。其他官员想要处置读书人,必须要经过提学官。
所以对普通读书人来说,提学官和其他官员是要区别开的。其他官员是平头百姓的父母官,但提学官却是读书人的父母官。
士子们宁可得罪巡抚这种封疆大吏,也不敢去得罪提学官,有些心性不佳的甚至还会想方设法的逢迎大宗师!
但是,在场这些读书人约莫有二三十个。就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偏偏围攻了自己的父母官大宗师!真真正正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在场的读书人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站着发傻。
即便平时头脑最聪敏的人。这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当出头鸟,只能暗暗想道,大宗师是在辖区里巡行按临的。听说才到北边常州府,那么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苏州府?而且大宗师是从钦差公馆里出来的。他与钦差又是什么关系?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呐方钦差缓缓地从公馆里踱步出来,看着呆若木鸡的众士子。颇为唏嘘的感慨道。
当时方应物指点商良臣,纯粹是出于同门义气帮忙,根本不指望对自己有什么用处。但却没料到,随后他方应物也到了南方,与商良臣相会于江南。
以至于一封书信,便能把这位同门大师兄从常州府请到了苏州府,还是掩人耳目悄悄来到的
商良臣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神色冷峻,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但无声胜有声,足以让一干士子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方应物无声无息的飘到商良臣身边,与商大宗师并肩而立。
而且率先打破了静默,谈笑晏晏的对商良臣道:“这些读书人不晓事,估计也是有人教唆煽动。所以应当严惩主犯,至于从犯,训诫几句就行了。”
众士子听到这句话后,很多人都松了口气,大概以为自己是从犯的缘故。至于主犯是否被揪出来,要严厉处置到什么地步,那暂时不是他们所能关心的了。
商良臣板着脸,冷哼一声,仿佛不置可否。方钦差没有再废话,随便指着一个黑脸士子道:“方才我看的真切,此人拍击座轿力度最大,像是主犯!”
黑脸士子急忙叫道:“钦差大人何出此言?在下哪里算得了为首之人?”
方应物反问道:“哦?你不是主犯,那谁是主犯?”
黑脸士子哑口无言,难道他能当场指认别人出来?那和出卖有什么两样?
方应物手指头随便划拉一下,又指向一个瘦长士子,“方才我还看得真切,此人拉扯轿夫的动作最为剧烈,恐怕也是为首的主犯!”
这瘦长士子立刻慌张起来,“钦差大人明察!晚生为了同窗从众到此,并未煽动他人,怎能算作主犯?”
方应物淡淡的责问道:“来了这么些人,总有居中串联的带头人罢?那你说主犯是谁?”
这瘦长士子口中也卡住了,就算知道是谁,也不便公然指出来啊!
无论说与不说,方应物仿佛完全不在意,视线又开始乱转,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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