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莫名的静了一阵后,曹丕才回神对之前正在进言的刘晔道:“刘爱卿方才讲到哪里了?”
欠身一揖,刘晔回道:“臣在说孙权向陛下称臣的事。”
点点头,曹丕扬扬手道:“你继续讲吧。”
理了理思绪,刘晔有条不紊道:“七月时,刘备出兵征讨孙权,没多久,陛下便收到了孙权的称臣文书。臣以为,他并非真心臣服于陛下,而是担心吴蜀交战之际,我大魏趁火打劫,故而不得不向陛下示好,以此避免腹背受敌之苦。”见曹丕似在思考,他继续道:“如今天下三分,魏国最强,吴、蜀唯有结盟方可免于灭亡。然而孙权之前杀关羽,取荆州一事做得太绝,断送了他与刘备的友好关系,此乃天欲亡之。陛下若能抓住时机,令大军渡江强袭孙吴中心,便可于无形中与攻击其外围的蜀军相呼应,如此,孙吴转瞬可倾。”
沉默片刻,曹丕迟疑道:“蜀汉地远,一时无法图取,若是没有孙吴牵制,也未见得是好事。”
胸有成竹地笑笑,刘晔不慌不忙地补充道:“陛下不必心忧,臣敢断言,即便陛下将孙吴土地分出一半给刘备,他也无法改变蜀汉独木难支的状况。灭蜀,只是时间的问题。况且,次计一旦成功,刘备得到的不过是孙吴荒僻的外延地带,又如何能比得上陛下得到的中心繁荣地区呢?”
长久的沉思让曹丕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深沉,良久,他摇头道:“孙权既已称臣,朕便不能再兴兵讨之。此计固然精妙,却有损我大魏声名,行之不可。”顿了顿,又道:“蜀、吴鹬蚌相争,朕坐收渔利,先取蜀还是先取吴又有什么关系?朕想,倒不如先安抚好孙权,以示我大魏对归顺者的仁厚,然后朕再派人去偷袭刘备后方,从中得利,爱卿以为如何?”
“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蜀远吴近,陛下何苦舍近求远,浪费财力物力?”没有注意到曹丕被自己反驳后的尴尬神色,刘晔继续进言道:“再说,眼下刘备处于盛怒之中,他若看到陛下助其灭吴,必定士气更胜,更能打击孙吴;反之,以孙权此刻的清醒,一旦发现我们有灭蜀的意图,他一定会主动停止内讧,与刘备再度联合反击,到时候,陛下再想图谋可就晚了!”
虽然不甚喜欢这位同僚骄狂的性子,但司马懿却不得不在心底肯定他的奇策。满含期待地看向曹丕,司马懿以为自己会听到他赞同的声音,却不想曹丕开口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权向朕称臣,便是朕的臣子,为国以礼,朕岂有出兵攻打自己臣民的道理?”见刘晔还想说什么,他略带不耐地摆手止道:“不必多言,朕意已决,退朝!”
“陛下!”视线不甘地追逐着曹丕离去的身影,刘晔长叹一声,万般无奈。正当失意,却听耳边传来一阵惋惜的叹气声,循声转头,刘晔有些诧异道:“司马仆射?”
微微颔首,司马懿与他并肩随着人群往外走,叹惋道:“可惜了你这绝妙好计。”
不满地哼了声,刘晔埋怨道:“那你怎么不帮我劝劝圣上?我敢保证,圣上若能采纳此计,不出两年便可统一天下。”
停下脚步,司马懿神色复杂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最终,他仰头苦笑道:“即使我开口,圣上也未见得会听。”末了,又低声嗟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刘晔并不清楚司马懿与曹丕之间发生了什么,听闻此言只当他是在推脱,面上很快就有了不悦之色,“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圣上不会听?司马仆射既无心劝进,又何必在这里跟我假以辞色?”言罢,刘烨也不给司马懿辩解的机会便拂袖而去了。
在原地踟蹰了半天,司马懿想,也罢,等过两日再去进谏吧,现在圣上正在气头上,劝了也是没用。
然而,不过半日,曹丕那一封发往江东的“策孙权九锡文”就彻底打破了刘晔和司马懿的念想。
震撼之余,难以压抑的愤怒之情渐渐在司马懿心里蔓延开来。匆匆赶到皇宫求见曹丕,他决定好好和他的君王谈一谈。
在弥漫着迷迭香气的嘉福殿中见到曹丕时,司马懿只是草草行了礼便张口道:“陛下当真就那么不想吞吴灭蜀吗?”
挥退了身边的美姬,曹丕沉下脸道:“司马爱卿这种口气可是在同朕讲话?”
“臣失礼了,陛下恕罪。”谢罪的言辞,敷衍的语气,“但请陛下明白,臣之所以如此心急以至失了礼数,全因我大魏社稷。”
“起来说话吧。”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曹丕淡淡道:“朕猜,司马爱卿是为了早朝时,刘晔进谏一事而来,对吗?”
“是。”应了声,司马懿起身道:“臣不相信陛下听不出他计策中的精妙之处,但臣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一定要固执己见,一再加封孙权,而不是趁机出兵。”
轻笑一声,曹丕语带讥诮道:“多谢爱卿抬举,可朕偏偏就是不能领会此计的精髓,让你们失望了。”
“陛下这是在拿江山社稷与臣赌气吗?”蹙起修长的眉,司马懿看向曹丕的眼里带上了不容忽视的严厉,“难道是臣当初错看了陛下?竟痴心以为您历经万难上位后会有一番作为!”
“放肆!”半眯的眼中射出一道冷光,曹丕声音清寒道:“司马懿,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如此冒犯朕!”
作者有话要说:1、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孙子兵法?用间篇》2、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兵法?谋攻篇》
☆、共计天下化心结,新春之夜访民间
两道同样锐利的眼神交汇在一起,仿佛随时可以点燃一切。意识到自己的失矩,司马懿立刻收敛了眉目,再次跪地叩首道:“臣不敢以为自己是谁,亦非有心冲撞陛下。臣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因为一己之私而误了国事。”
“一己之私?”嘲弄似的重复了一句,曹丕起身踱至司马懿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仲达,在你心里,我便是这般不成器的人吗?”不等他看向自己,曹丕复又站起来,颇为冷淡道:“朕是在生你的气,但也不至于因此而故意忽视你的进言,更不会因为赌气而不听诸位大臣的劝进。刘晔的献策确实狠绝精妙,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满朝文武,除你之外,再无人站出来支持他?”嗤笑一声,曹丕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自知的柔软,“当然,智虑不足是一回事,只是,除了你,朝堂上下也再难有人敢在朕做了决策后还不知死活地跑来拂朕逆鳞。”
听出他话语中并无责备之意,司马懿反而有点无所适从,“陛下说笑了,臣就是有百十条命,也不敢故意触犯您。”
坐回席中,曹丕轻哼道:“你不敢?这才是说笑吧?”端起茶盏小啜一口,他继续道:“刘晔之计,行之必有奇效,这朕是知道的,然而,以大魏现下的情形,朕不能毫无后顾之忧的大举兴兵,长年征战于外。吴、蜀二虎相争,固然诱人,但唇亡齿寒的道理,即使在盛怒之下,刘备也不一定会抛之脑后。一旦把他们逼上末路,孙刘势必暂弃前嫌,再度合作,以抵御朕的进攻。到时,朕定会进退维谷,被拖困于战场,而谁又知道,雄踞青、徐的臧霸会不会像先帝驾崩时那样作乱?又有谁知道,辽东公孙氏会不会犯我后方疆土?内部尚未安定,朕何以举兵攘外?”停了一下,曹丕静静望着司马懿,自嘲般地笑了笑,“或许,一切都会很顺利,朕不过是杞人忧天,可是朕真的没有先帝那样的魄力,敢拿整个江山做赌注。先帝留给朕的江山并非固若金汤,可这不能成为朕失败的理由。”眼神晃了一晃,似有千重隐忧闪过,“仲达,你懂吗?不是曹子桓输不起,是朕,和朕的江山,不能输!”最后几个字,曹丕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以一种决绝而不可动摇的语气。
讷讷盯着他暗藏锋芒的眼眸,司马懿苦笑一声,俯首道:“臣有愧。”
眉峰一耸,曹丕浅笑道:“有什么好愧疚?如果没有你们,朕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忘记统一天下的壮志,而彻底沦为一介守成的庸君。”向司马懿伸出手,他微微扬起下颌,眼角眉梢神采飞扬,“仲达,你还愿意与曹子桓共计天下,施展宏图吗?”
吃惊地抬头望向那越来越有王者风范的人,司马懿在心里赞叹了一句他化解矛盾与收买人心的高超技巧,旋即膝行上前握住了曹丕微凉的手。有力的动作,无声却最好的回答。
手上传来的温度让曹丕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紧紧抓着司马懿的手,他徐徐道:“别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去征服每一寸土地。”见司马懿颔首,曹丕的眼底突然划过几分狡黠,“看样子,司马爱卿很满意朕不伐吴的解释,那么,你是不也该给朕一个解释?”欣赏着司马懿渐渐凝重的表情,他仍旧笑着,“关于你为什么要逼朕诛杀子建的解释。”
一瞬间,司马懿几乎产生了一种自己正跪在曹操面前的错觉,那种压迫感,他太熟悉,终生难忘。定了定神,他直视向曹丕,不慌不忙地反问道:“陛下真的想听吗?”
面上掠过一丝不甚明显的怯弱与犹豫,曹丕横下心道:“想。”
点头微笑,司马懿知道,有些事与其藏着掖着任其腐烂,倒不如摊开来讲的好。于是,他开口回道:“于公,是为了陛下;于私,是为了臣的家族。”
沉寂了一会儿,曹丕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点了点,“你倒坦诚。”
毫不躲闪曹丕的目光,司马懿幽幽道:“行事的偏差,无可避免,但真诚与否,却取决于心。”
松开他的手,曹丕将手抚上司马懿的心口,隔着衣物细细感受掌下那平稳有力的跳动,良久,他收回手,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见状,司马懿也不再多言,君王的反应已经非常明确地告诉他,此事到此为止。
轻声叹了口气,曹丕敛笑低语,“就让他们好好在封地呆着吧,毕竟都是朕的血亲。”扬眉对上司马懿平静的面庞,他半调笑半威胁道:“至于你司马氏,除了朕,谁都决定不了它的命运,包括你,也不能。”
面对这样自信得近乎霸道的曹丕,司马懿内心悄悄燃起了一片热烈的火焰——这场征服与追猎的游戏,终于进入了最让人血脉贲张的阶段!
恭顺地敛眉伏地,司马懿让自己眼里的激动与凌厉无声湮没在了瞳仁深处,“臣谨记陛下教诲。”
眉眼含笑地接受着他的服从,曹丕暗道,仲达,与你的较量,会是我深宫生活中最有乐趣的事情,就让我们用日后漫长的时光去证明,谁更高明!
然,所谓漫长,不过五年,弹指一挥,徒留遗恨。
新年在即,皇宫里一派祥和喜庆之景,曹丕看着宫人们整日在眼前穿来穿去,忙个不停的样子,心里却丝毫没有过年的喜悦。
恹恹地支头看着殿中多出来的装饰,曹丕不禁开始神游太虚地想道,这个花灯看起来没有小时候长兄买给自己的好看……那个绸花没有环夫人挽得好……
没兴致归没兴致,该设的宴,曹丕倒是一个也没落下。只不过在宾客尽欢之后,玩心盛起的皇帝悄悄换上了便服,跟着出宫的车马一同混了出去。
已经是正月初三,民间过年的活动渐渐丰富起来,整条街都好不热闹。
让侍从赶着马车在后面跟着,曹丕自己则将手拢在袖子里,慢慢走在街上,兴致勃勃地看着街边花里胡哨的彩灯和一些他许久未见的小玩艺。成群的孩童疯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偶尔被撞到,曹丕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而后目光恋恋地看着他们跑远,撒下一路欢声笑语。
眼角无意瞥见一盏画着葡萄的花灯,曹丕不禁有些好奇,顺手就拿来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问道:“老人家,您这花灯可真稀奇,以前过年看这些灯上都是画牡丹、红鲤之类的东西,怎么您家的灯倒画起葡萄来了?”
“客官说这话才是真稀奇,您去问问,这洛阳城里的百姓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喜食葡萄?您看,那家、那家、还有那家的花灯不都画着葡萄吗?”见曹丕似乎很有兴趣,那老妇趁机道:“客官就买一盏吧,回去送给孩子,孩子也喜欢。”
莫名的有些窘迫,曹丕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付了钱,他拿着花灯看了半天,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老人家,这么晚了您还在外面做买卖,家人不会担心吗?”
笑眯眯地挂上新的花灯,老妇回道:“一辈子做这行当,闲不住,家里人也都习惯了。”
“哦。”应了一声,曹丕状似不经意地继续道:“这新任的皇帝,您觉得可是还好。”
“嗨,我们这些粗人哪里知道什么好坏?只求朝廷少打些仗,少收些赋税,让我们这些小百姓好好休养,养家糊口。”
怔了下神,曹丕心里一软,暗道,这就是朕的子民啊,当真朴实得很。
仰头看着被灯火映亮的天空,他微微笑道:“会的,当今天子一定会让他的子民过上安稳的生活,让他们不因穷困和战乱流泪。
老妇人又开始招揽起客人来,她没有听到曹丕的话,街上的行人亦没有注意到这个对着天地小声却坚定地许诺的人,他们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言笑晏晏,满怀期待地走向新的一年。
低下头,曹丕看着身边来往的人群,眼里是闪动着熠熠的光彩,他想,或许,大家真的是幸福的吧。
走了几步,他看着手里的花灯,突然觉得很头疼——若是叫人知道当今皇帝像个孩子似的拿着盏花灯在街上走,岂不让人笑话?
踌躇之间,曹丕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了自己腿上,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地上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却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紧接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追了出来,“喂,喂!你怎么哭了?抢了我的包子你怎么还先哭了?”
“呜呜……哇……”地上那孩子本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好不伤心,一听说“包子”二字就哭得更凄惨了。